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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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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而中之,乃是障眼法。」
「障眼法?」柳飞卿鹦鹉学舌似的反问。
「障者,隔也。简而言之,就是以肢体手势为障蔽,将术者意欲呈现在观众面前的表象,与其实际作为相互区隔,藉以蒙骗其视觉。」
柳飞卿皱起眉头,想起集市常见的赌大小、猜射覆、玩变豆等噱头,多半靠艺人眼捷手快,几个碗左移右盖惑人视线定输赢,非是纯运气而言,「我看路边摊摇骰赌钱的手法,就颇似房兄所言。」
「那是不入流者的伎俩,算不上高明的障眼法。」镜里传出一丝轻笑,续道:「对于术者而言,习练障眼法是基础,亦是一道关卡,练得不好,从此再难寸进。障眼法略有小成后,就可配合言语,藉其人之听觉,迷惑其人之视觉。」
柳飞卿先惭愧的跟着傻笑,随即灵机一动,叹道:「啊,难怪我看他们一边表演,一边总说些引导观众视线的话,像是:『仔细看我的右手』、『钱从你的头顶冒出来了!』之类。其实他说右手,我就要看他的左手,他说我的头顶,反而要看他的手,对吧?」
「虽不尽中,亦不远矣。」
以往被视作玄之又玄的幻术,原来并非天衣无缝的神技!柳飞卿总算弄懂几分奥妙道理,得到专家一句称许,显得十分志得意满。
「那等而下之呢?」
柳飞卿继续追问,藏镜人房千秋也不藏私,坦然道:「等而下之,乃是机关法门,包括药功在内,就是利用道具、药物,藉由手法掩饰,造成耸人听闻的效果,这单凭道具之力,并非术者神通所致。」
「比如说呢?」
「比如──柳君可曾听闻栾大此人?」
柳飞卿偏头想了想,史记、汉书似皆有关于这栾大的记载:据说他是方士齐少翁的师弟,长得一表人才,且夸夸其谈,说能逍遥自游于海上,见神仙之岛。汉武帝一心求长生不老,为了讨好这「神仙使者」,不惜把亲生女儿嫁给他,让这不学无术的方士平白成了驸马娇客。
「就是方术不验,后来被汉武帝腰斩那位?」
「不错,栾大在武帝御前表演『斗棋』,使『棋自相触击』,个中法门乃利用磁石相吸相斥之理,先用鸡血磨针,将磨出的铁粉同鸡血与磁石粉拌匀,涂在棋子侧阴干,再炮制一枚仅涂上铁粉的棋子,表演时,术者手中暗持灵磁石,稍加摆弄,两子自会随心所欲作出追逐排斥的效果。」
「原来如此。」柳飞卿五指不经意摩搓,彷佛正手握两枚棋子,将雄才大略,却逃不过死生执念的秦皇汉武玩弄于掌间。听起来,这「等而下之」的机关法门,不仅容易上手,而且更能炫人耳目。
房千秋虽藏身镜中,但对柳飞卿心怀之鬼胎了如指掌,微哂道:「机关法门在行家眼中不值一提,胜在速成见效,常用于取信着迷炼丹求仙的王侯贵冑,术士若无真本事傍身,随时落得和栾大一般收场。」
柳飞卿心一跳,他不过动动念头,这藏镜人便料得正着,虽然他自忖暂时没有行走江湖招摇撞骗的打算,仍不禁戒慎恐惧起来。
「柳君自非此等下作狂徒,是鄙人失言了。」见得柳飞卿的神情,房千秋话锋顿时一转,「此雕虫小技,柳君若有兴趣,鄙人大可倾囊相授,以报知音之德。」
柳飞卿知他暗指「瘤者,留也」之事,自己无缘无故被贺兰铎缠上,误打误撞指出房千秋的深意,说来彼此的确有缘。房千秋既言「倾囊相授」,他不好出言推辞,心想学个两三花招卖弄,总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吧?
见他蠢蠢欲动的模样,房千秋便进一步解释道:「除了嘉兴绳技那般耗费精神的高明幻术,集市常见的表演,多半既有机关,又有障眼法,辅以言语暗示观众,就能取得不错效果。毕竟术士也要餬口生活,总是耗费精神表演,长远来说对身体不是好事。」
一人一镜就这样一问一答,谈幻术谈了半日,直到天色不知不觉暗下,镜面金光趋弱,柳飞卿肚子咕咕作响,这新科进士郎总算记起贺兰铎交付的正事,斟酌着开口:「那么房兄……关于贺兰家姑娘的事?」
「放心,不俟半月,铃铃双脸便会复原如初。」
听得房千秋的保证,柳飞卿才松一口气,前者随即提出个全然不相干的要求,唬得人一愣一愣。
「柳君若得闲,明日可否上东市,为鄙人买一样东西?」
上东市买东西?「什么东西?」
「玫瑰香膏。」
「玫瑰香膏?」
***
人家花木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满腔热血代父出征;今日他柳飞卿往东市买香膏,怀中揣着一面缠枝葡萄纹护心镜,活脱是这巾帼英雌的翻版,更似贺兰家祖宗当年上阵打安史之乱一样,说不心惊胆跳就骗人。
房千秋这藏镜人百多年来以铜镜为家,不仅不惧日光,日光还彷佛是他的食粮般,一入夜便没了声响。他临行前,只交代柳飞卿明日一早带着自家铜镜出门,时候一到,他自会现身相会。
「玫瑰香膏啊……」
长安东西二市各有两坊面积之广,东市由于靠近三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周围坊间多是达官显贵的住宅,市面「四方珍奇,皆所积集」,这些「珍奇」的价钱多非一般百姓负担得起,就连寻常香膏的价钱也贵上几成,其商业活动自不如庶民盘踞的西市活络。
柳飞卿骑着老驴,从自宅崇仁坊出门,到了东市西北,系了驴子信步打转,不知不觉便来到东市东南隅,即杂戏乐师卖艺者聚集之地。
他沿路脂粉铺子进了几间,看得眼花撩乱,伙计们见他年少风流,以为他是挑礼物馈赠情人来着,无不落力推销包装精美、价格不斐的花露、香精、润肤膏。柳飞卿不知房千秋要的是哪一种玫瑰香膏,他藏镜人又迟迟不作声,扰攘半刻后只好告辞,回头再来选购。
柳飞卿屈起食指,隔衣轻敲心口处的铜镜,铜镜仍旧没反应,他暗叹一声,转瞬被道旁一个个卖艺杂耍的艺人引起兴趣,摩拳擦掌,准备利用昨日从房千秋听来的理论,实际印证一番。
五月初五天中节刚过不久,前来摆摊卖艺的人不多,除了赤脚上刀山、胸口碎大石,还有抱着琵琶自弹自舞自歌,自诩技赛康昆仑的大胡子乐师,也有专卖治眼翳病药水的江湖郎中。柳飞卿盯着他指间那张所谓「陈年眼翳」的猪腰子膜,腹中暗笑,心想这类唬人把戏,大概在东西市都没甚两样。
他漫无目的的四处闲逛,这里的确就如房千秋所言,触目可及,大多是不费时不费力的机关幻术,只要术者手脚够灵活,轻易便能作出艺惊四座的效果,柳飞卿既已得知个中玄虚,一路看着渐也乏味。
「柳君,姑且暂留玉步。」
熟悉的异族口音传入耳中,柳飞卿脚步一滞,眼珠左右转了两转,不见有熟人在侧。
「是房兄吗?」柳飞卿以袖掩口,佯咳一下,低声问道。
「是,请往左手边走。」
声音似从怀中铜镜而来。闻言,柳飞卿挥挥衣袂,装作若无其事的转身拐弯,走至一处通衢路口,候人不至似的张望。
「看到那对父子吗?」房千秋的声音又至。
柳飞卿微微颔首,脚步朝房千秋说的父子走去。这对父子肤色黝黑,想必久历奔波风霜,其中大的赤膊,年约四十,正敲起响锣吆喝观众:小的穿汗衫裆裤,不过十岁,正帮父亲打点演出道具。此时围观的人不多,柳飞卿摸了摸心口的铜镜,很容易便找了个视野清晰的位置站好。
听了半晌广告词,柳飞卿终于听出这对父子叫卖的是专治刀伤的狗皮膏药。只见那孩子摆起一排刀架,那父亲乘隙稍耍了一套拳脚,腹间六块肌蠕蠕作动,浑身筋骨啪啪作响,看得柳飞卿大愧不如。
「卖药的,露几招真本事给爷瞧瞧,这种花拳绣腿可骗不了爷们囊里的钱!」
有一好事者叫道,四周几声哄笑附和,却也不尽是恶意,毕竟气氛炒得热闹,对卖艺人有利无害。于是那父亲抱拳一笑,便道:「小人出身穷乡僻壤,适才耍的一套家传拳法,不过活动活动筋骨,倒让城中方家见笑了!」
周围跟着传来笑骂声,那父亲不以为意,见儿子将道具摆设齐全,随手抽出一把锋利大刀,一边取水擦拭,一边叹道:「说来惭愧,小人长到三十岁,好不容易生了这孩儿,孩儿却生性顽劣,叫他往东,他就往西;叫他吃饭,他就睡觉,总之和老子唱反调。你瞧,才一会功夫,他就睡得和死猪似的。」
众人随着他的比画,望向那靠在铁匣上打盹的孩子,也才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那孩子竟像睡得烂熟,鼾声如雷,看得众人不禁笑了起来。
「这小鬼……可得好好教训他才成!」
那父亲又叹了一声,步步走近,倏地手起刀落,明晃晃的刀锋砍上孩子裸露的手臂,红通通的鲜血随之迸洒而出,那孩子痛得惊醒,咿呀鬼叫,摀着手臂上的伤口四处乱跳,躲避父亲刀锋的追砍之余,也露了几手敏捷身法,赢得些许铜钱。
「流了好多血啊!」
人群中一个小姑娘不忍道,那父亲听了,却也收起大刀,笑道:「既然小娘子开口,小人也不好再打孩子献世……小鬼,还不快谢谢人家替你求情!」
那孩子听了,连忙三五步跳到那姑娘跟前,涎着笑脸道:「谢谢姊姊!」
小姑娘听了,脸先红了一半,赶紧伸手入怀,掏了两个铜钱给他。
那孩子泼猴似的跳了回去,那父亲摸摸他的头,又道:「自家孩儿,打归打,骂归骂,打骂完还是心疼的──下次还敢不敢不听爹的话?」
那孩子的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那父亲便点点头,从囊中取出几块清香扑鼻的膏药,向众人展示道:「不瞒各位,小的胆敢下此重手,让我孩儿受此皮肉之痛,实因为小人家传秘方灵验,敷上此药,等闲刀伤,立即便能痊愈!」
「那还不敷上看看!」
人群中有人喊道,柳飞卿看到这里却失了兴致,只因这是最常见的药功法门,连他未听过房千秋所言前便知道,那父亲刀上沾的不是清水,是貌似清水的碱水,而碱水一旦碰上姜黄粉,水色便呈鲜红,那孩子的肤色黝黑,手臂即便早涂上姜黄粉,众人也难觉察,所以刀锋不须入肉,就能作出血流不止的样子,那孩子摀住伤口,一方面为了掩饰,一方面掌心可能有更多姜黄粉,所以越是摀住伤口,「血」流的越是凄惨。
眼看父亲装模作样的替孩子贴上膏药,念了几句咒,孩子哇哇叫了两声,揭开膏药,擦去「血迹」,伤口顿时愈合如初,手臂又能灵活无比的转动。观众稀稀落落响起掌声,有人半信半疑的买了几片膏药,一边嗅闻,一边等着这对父子还有什么法宝,柳飞卿则是等着房千秋有何进一步指示。
「多谢!多谢各位指教!」
那父亲再度向众人抱拳为礼,那小孩收好赏钱,便去拖出适才自己靠着睡觉的铁匣,来到爹爹面前,一副等候发落的样子。
「小人适才推销的,乃是家居必备的刀伤灵药,火伤、风湿同样一帖见效。但有人问我,这膏药虽灵验,治小伤小痛可以,碰到陈年跌打损伤、致命内伤,还不束手无策?小人苦思良久,好不容易求得一个百年秘方,结合家传古方,精心研制出三服翠玉断续膏,举凡筋骨接续、断肢,无不见效,唯此一家,仅此三服,错过难再得啊!」
「这么神奇?我不信!」
那父亲说得神乎其神,嗓门又大,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那父亲边说边打开大铁匣,先珍而重之的取出一绿檀盒摆在正中桌上,看来就是他口中的「翠玉断续膏」;然后搬出一副刀闸,拉开,让自家孩儿躺了上去。
戏肉总算来了,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柳飞卿亦聚精会神,隔空研究刀闸究竟有何机关?那刀是否真会砍在那孩儿的头上?
那小孩闭起双眼,处变不惊,一副对父亲信心十足的模样;那父亲沿着人群走了一圈,眸中精光突闪,哈哈笑道:「京都长安能人辈出,小人却也不甘被小觑,得显些真本领才成。孩儿,你可得要当心啊!」
那孩子的眼皮微微颤动,显然是听了父亲的话,心中真起了惧意。这时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同一方向,柳飞卿随之望去,一股金铜色的光芒首先映入眼帘,然后才看出那是一头及肩长发,波浪略卷,随意披散在肩上。
铜金发色,深目碧眼,高鼻方面──那原来是个胡人,只见他下颔短须疏落,一身窄袖绿镶边麻布袍,腰系扭花和阗玉银丝腰带,手握一颗径寸大小的灵蛇珠,面上微笑若有似无,隐约朝柳飞卿点头致意。
柳飞卿一愕,随即将这胡人与房千秋的形象联系在一起。果然那胡人看了柳飞卿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回场中,后者耳边随即传来话声:「柳君,鄙人现以腹语术与你说话,你装作不认识我便得。」
柳飞卿赶紧回首,但目光仍不住斜睨打量另一边的房千秋:他麻布袍下的躯干四肢,与其说「瘦骨嶙峋」,不如说更像天竺的苦行僧,手脚青筋浮突,比寻常汉人宽上些许的肩胛骨,现出深壑处处,整个人有若一尊铜筋铁骨的雕像,敲之宛然有声,不愧房星之名。
他那身栗特人的招牌白衣实在过于显眼,锋头直盖过卖艺父子。场中不少观众则将目光放在他掌中的隋侯珠,既羡且妒的猜测这宝物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