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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原有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柳飞卿猛地坐起身,却「铿」一声将手边的铜镜碰落地,那面缠枝葡萄镜在地上打了十几个转,慢慢一旋一旋地躺下,面朝上,若隐若现的散发一圈淡金光芒。

      柳飞卿看得奇怪,他这铜镜既非鎏金、更非真金,无缘无故怎会冒出金光?环顾四周,书房除他别无一人,他暗暗吞了口涎沫,那声音究竟从哪里来的?

      他勉强将惧意按下,探足落地,准备捡起那面缠枝葡萄镜,手才伸近,金光又是一盛,惊得他连忙缩手,只能盯着镜面映出自己稍显惶恐的面容,正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最近,他这里不请自来的「客人」越来越多,而且目的五花八门,神鬼精怪什么都有。想了想,好像也没这么可怕,别先自己吓坏自己,徒惹人笑话。

      他重坐回榻边,倒杯茶给自己定惊,再倒了一杯茶置于另一边几角,然后取出于氏送给他的点心零食,将榻上矮几的果盘续满,一副好整以暇待客的模样。

      四周静得针落可闻,几上茶杯白烟袅袅,如云雾缭绕,其它别无动静。柳飞卿装作不经意瞥那铜镜一眼,大白天的,他好好一个少年人,总不会眼花耳鸣,进而产生幻觉吧?

      思前想后,除了上午被贺兰铎揪往其宅,他最近并无随处乱走惹事,如今自家铜镜无故发光,伴随莫名人声,想必和贺兰家脱不了干系──尤其那面千秋御镜。柳飞卿仔细回想那面御镜──镜面、镜缘的铭文、镜背的天马、飞禽、以至于葡萄枝蔓,对照自家的铜镜,揣摩其中是否有可疑之处。

      「天马瑞兽,身置双角双翼,似马而非马,如蒙阁下不弃,姑且称之『房星』如何?」

      不知属于何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异域腔调,似笑非笑,且似乎懂得测心术,针对他的疑惑而来,宛如与他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房星?」

      柳飞卿眼珠转了转,跨下榻,一步一步靠近刚给自己摔在地上的铜镜,这时镜面发出的金光变得闪烁不定,明眼人都看得出有古怪。

      一咬牙,柳飞卿伸出右手就去取镜,适才的异族口音随即翩然而来:「小心别再摔了。」

      柳飞卿险些给吓得松手摔了,幸好左手适时托上镜背,才没重蹈覆辙。他瞇眼盯着镜面,适才分别听到声音从这铜镜传出,此时却半晌默然。柳飞卿只得双手捧着镜,打算端回榻上好好研究,于是那铜镜又出声了。

      「柳大郎君,劳烦推开窗户,将此镜搁在窗台上。」

      话声回荡在耳边,清晰可闻。柳飞卿楞了楞,想不到姓字早为他人所悉,只得依言走至窗边,推开窗户,将镜搁在窗台上。

      「多谢。」

      柳飞卿听得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不知胡人还镜精的来客当真有礼,既然如此,他也不能太失礼,便道:「……房兄高谊,可是由贺兰家移驾寒舍?」

      「正是,鄙人姓房名星,字千秋,蜗居贺兰家已有百余年时间。」

      蜗居百余年时间……柳飞卿搓了搓下颔,房星乃二十八星宿中的青龙第四星,位于龙腹五脏所在,善腾飞,故作飞马之形;且因其得日曜精华,正气强盛,妖邪见而惧之,常作为浇铸于镜背的纹饰,以增强铜镜的避邪作用。而这人似出于千秋御镜,且不畏日光,照理不是邪物,或许是宝镜所化出之精魄,不知怎地从贺兰家的御镜移驾到自家的铜镜……

      「真好的日光,不是吗?」铜镜传出一声长吁,彷佛有人在窗前伸了个懒腰,闭目感受阳光洒落的温暖,并感激天神赐予的恩典。

      日光轻轻浅浅穿过窗棂,投在铜镜之上,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的确是很好的天气,适合结伴远足踏青。

      但柳飞卿没这般悠闲心情,自顾继续猜测此人的来历:「天马房星千秋镜」,如此随口编派的姓字,摆明是唬人来着。听他的口音,怎也不似与崔相河同乡的清河房氏,说是西域昭武九姓还较能让人置信,不过他汉话说的极好,不去鸿胪寺作通译,当真浪费人才。

      享受一轮日光后,那面镜像得知他腹中盘算,悠然道:「名字不过是个称谓,既知所指为谁,直言尔汝又何妨?柳君无须诸多思量。」

      柳飞卿腹中思虑正如千丝万缕理之不清,听闻此言,顿时对这面千秋镜另眼相看;虽然跟一面搁在铜镜对答十分诡异,他仍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问道:「敢问房兄,贺兰铃铃面上所生之『瘤』,是否与房兄有关?」

      「是,也不是。」镜里传出的声音顿了一顿,「就如柳君所言,『瘤』者,『留』也,鄙人欲以『瘤』留人,但人面上之『瘤』,却非鄙人之所为。」

      什么意思?柳飞卿一时弄不清他的话意,不知何以为继,只得呆瞪着窗台上的铜镜,等他解释。

      「众口悠悠,唯柳君晓悟鄙人『留』之真意,如何不解其中奥妙?」铜镜接着便是一声叹息。

      柳飞卿真真不解其中奥妙,只能虚心请教道:「还请房兄指教。」

      沉默半刻,铜镜再度发声:「先父出身栗特胡商,先母为龟兹舞姬,鄙人少长于凉州,以艺进长安,后从齐方士习异术,才得延命至今。」

      果然是昭武九姓人……柳飞卿暗忖,昭武九姓又称九姓胡,即魏晋隋唐以来,西域一带栗特人的后裔,包括康、史、安、曹、石、米、何、火寻和戊地等九姓。但他既然是人,怎么会藏身镜中?还待了一百多年?

      「当年,鄙人所恃之『艺』,即是俗称之『幻术』,举凡截舌、吐火、吞牛、植瓜、易羊马头,无所不至。」

      栗特人不止善经商,其乐舞亦十分发达,与龟兹不分上下;凉州自有汉以来,胡风极盛,铜镜背后寻常见的葡萄纹样,便是从西域经凉州传入中原,波斯大食的幻术亦然;再加上师从战国秦汉以来,素以养生、奇术闻名的齐方士──如徐福、栾大、以至东方朔之辈,这房千秋定是尽得数家真传,才得以「艺进长安」之荣。照年月推算,说不定他还曾在武后、明皇御前献艺扬名。

      柳飞卿一边琢磨房千秋的话,一边听房千秋解释道:「『予』象相予之形,『幻』从『反予』,即相诈惑也。换言之,则『使彼与我』,但『我反不予彼』,是为幻化。」

      柳飞卿又有些听不懂了,房千秋颇具耐性,看他蹙眉苦思并不着急,只问道:「柳君可有许叔重的《说文》?」

      为学者,怎可不备许慎之《说文解字》?柳飞卿点头起身,从书架上取出几卷《说文》,照着房千秋的指示,在第四卷找到「予」、「幻」二字,原来二字同属一部,许慎对字义的解释与房千秋如出一辙,而且两者小篆字形仅上下颠倒之别,隶变之后,字体才变得貌似毫不相干。

      「柳君应当趁空详阅《说文》,以备年后授校书之用。」

      「啊?房兄莫要说笑,不才制科是否得中尚为未知数,岂曰授校书?」

      让一个九姓胡指点他这新科进士查阅《说文》,已经够赧然羞愧的了,没想到房千秋天外飞来一笔,简直快让他无地自容。

      只见铜镜上的金光闪了几闪,藏身其中的房千秋微哂,转回适才的话题:「你看到的是你以为的,但我给你看的,实非你以为的事物。我诈,你惑,这就是幻术的真谛。」

      姑且不论房千秋的预言是否属实,但他关于幻术的见解玄之又玄,处在似通非通之间,即便柳飞卿熟稔老庄玄学,亦是似懂非懂,难道这「给予」之间,就是幻术惑人的玄机所在?

      房千秋进一步解释道:「铃铃面上之瘤,不过是她看到的、进而自以为存在的事物,实际上我给她的,不过言语暗示而已。」

      柳飞卿思量半天,依然不解:「光凭房兄的言语暗示,就能使贺兰家的姑娘面上生瘤?」这也太神奇了吧?

      「当然不是。」铜镜里的房千秋断然道,「还得铃铃接受我的暗示,进而在心中,以致面上自我构建出我给她的『瘤的模样』,幻术才能成立。」

      听房千秋「铃铃」、「铃铃」叫得颇为亲切,柳飞卿禁不住问道:「房兄就是透过千秋镜,暗示……暗示贺兰铃铃的脸自己长出瘤来?」

      「不错。」关于这点,房千秋倒直认不讳。

      「所以房兄的用意,果真是以『瘤』妨她出嫁?」

      「是,那节度使之子即将死于非命,非铃铃之佳配。」

      柳飞卿「啧」了一声,这心态说来和崔家祖宗颇相似,解「铃」还需系铃人,看来这结非得房千秋来解不可。

      「但言语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想了半天,柳飞卿喃喃自问,不期待房千秋会回答;房千秋闻言,却马上反问道:「敢问柳君,你认为我们所说的言语、所记录的文字,代表着什么?」

      「我们所说的言语、所记录的文字……不就代表身边的事物吗?」柳飞卿理所当然的道,像书代表书卷,笔代表毛笔,不是显而易见的?

      镜里传来一笑,「那好,鄙人若说『镜』这个字,请问柳君会想起什么?」

      「镜……不就是……」柳飞卿支吾半晌,铜镜的模样在脑海成形,但一时竟难以用言语完整表达。

      「以青铜铸成,或圆或方或成菱花形,表面打磨光滑,以映照物体的影像,背面浇铸各式花纹,或天马或海兽或八卦图形,尺寸小仅盈手,大可环抱,是吧?」房千秋详细的描述常见铜镜的特征,随着他的话,铜镜的轮廓逐渐加深,听得柳飞卿连连点头。

      「但柳君可以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镜』呢?」

      房千秋抛出一个问题,不待柳飞卿回答,径自道:「是我现在身处的这面镜?贺兰家的千秋镜?女子闺房里的菱花镜?哪一面、哪一种镜,方可代表『镜』这个字所指称的事物?是所有的镜都可以,还是所有的都不可以?」

      「这……」柳飞卿本来回答的理所当然,经房千秋这么一说,不禁怀疑起来。的确,世上没有任何一面镜可以代表典型的「镜」,其它事物也是一样,如牛羊马各有大小公母花色之分,没有一匹马可以代表典型的「马」,「马」的意义,不过是将各种马的共同特征集合,如长脸、四蹄、无角等,在人的意识里形成的概念,并以这种概念和「牛」、「羊」等其它畜类分别。所以公孙龙子的「白马非马」之说,倒不尽属诡辩之言。

      「所以,『镜』所代表的,不过是我们意识中对于『镜』的概念,透过这些概念──如青铜制、可映照事物影像、圆形,即使实质上的铜镜不在眼前,我们还能透过这些概念思考它,并用言语或文字,指出某一面真实存在或想象中的『镜』,进而和别人交流,向他人表达我们关于那面『镜』的想法。」

      「事物、概念、言语或文字,三者联结后的关系,才是意义真正之所在。」

      经过一轮侃侃阐述,房千秋最后总结道:「人的意念赋予言语文字关于事物的意义,幻术正是利用这种认识,以言语反其道而行,欺瞒人的五官感知──尤其是双目,进而蒙混人的意念,以为看到的事物,就是真正的事物,正所谓『相诈惑』是也。」

      听毕这番前所未闻的长篇大论,柳飞卿琢磨好一阵子,总算恍然大悟,喜道:「我懂了!房兄的意思是,事物和言语之间的关系,还得经过人的认识才能成立。就像文皇帝悼魏征之言:『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我们一听便知文皇帝以『镜』作比喻,表示『史』、『人』可反映『兴衰』、『得失』,不会认为后两种非实质存在的『镜』也是铜镜,我说的对吧?」

      看柳飞卿能举一反三,房千秋颇感欣慰,「不错,这话先指出一般人对于『镜』的概念──铜制、可映照事物、有正衣冠的功用,进而只保留『可映照事物』的概念,并将『映照』之实质事物抽换成非实质存在的『兴衰』、『得失』以作比喻,传达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见己言得到房千秋认同,柳飞卿高兴得手舞足蹈,大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态势,于是一跃下榻,走到窗台边,对着金光闪烁的铜镜,拱手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柳某受教了!」

      看他这般忘形,铜镜里的房千秋不禁笑道:「这是等而上之的幻术,最著名的,除植瓜术以外,莫过开元年间轰动一时的嘉兴绳技。术者利用观众依赖言语的认知,迷惑其感官,使其产生幻觉,施术时需要耗费极大的精神力,难习难练,若被心志坚定、思虑清晰者看破,甚或有性命之虞,因此市井等闲难以得见。」

      「嘉兴绳技」是由天竺传入的一种高超幻术绝技,其和在绳上行走跳跃的绳技迥异,是用一条百尺长的麻绳,不系不绑,向上抛掷,先作出各种翻腾变化,随后扯得劲直如笔,宛若有只无形的手在半空牵引,术者再凭空爬上高耸入云的麻绳,渐渐消失无踪。

      据传在开元年间,明皇赐各州县大酺,嘉兴州司为了席上的比赛节目绞尽脑汁,后来给一名囚犯听到,自称懂得这种绳技,州官将他暂放出来试演,只见那囚犯捧一团绳置于地,先抛出二三丈,再来四五丈,然后是二十多丈,倏忽腾身攀索,绳索斜向旁飞,一路远扬,带着那囚犯逃之夭夭,连绳都无影无踪。消息传到明皇耳中,明皇还为之喟叹不已,以不得亲见这绝艺为憾。

      「那等而中之呢?」柳飞卿被他说起了兴趣,忙不迭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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