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袖天下之帝王道》司空破晓

11、第十章：壮士断腕

　　“盅祝”、“厌胜“说白了就是诅咒人死或遇灾祸的恶毒巫术。按旭尧律法，行此法者，无论官位家世高低，一律腰斩，绝无通融可能。因巫术施法的特殊性，几乎没可能当场人赃并获，所以只要有人举报，当事人都会被收押候审。
　　墨天佑当众人面让墨子默为自己辩解，既是帮他也是害他。试问一个九岁的孩子，如何在满朝文武、各国使节众目睽睽注视下，完美的替自己洗刷冤屈？若是稍有行差踏错，简直是给自己落实了罪行。

　　墨乐驹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扫过整个大殿，而后垂下眼睑，不知在想什么。墨笑愚偷偷在桌下拉大哥墨烨磊的胳膊，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打定主意一起起身为墨子默求情。可真当他俩刚站起身，墨天佑看似随意扫来的视线，简直如万丈高山迎面扑来，只把两个孩子压制的话也说不出一句，只能窝囊地坐回去。

　　喜顺公公焦急之情溢于言表，瞧那样子似乎想豁出去替他的恩人儿子说清。脚刚迈出去一步，就被贤妃柳思源死死按住。
　　贤妃神色凝重，她的视线牢牢黏着在墨子默孱弱瘦小的身躯上，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早已是一片波涛骇浪。连自己都想不到，原来自己如此强烈期盼着，期盼那个无亲无故的药罐子能做出什么事来。

　　天地间一片寂静，那份宁静，却源于大殿中每一个人。是他们将内心隐藏的欲望，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慢慢汇集，然后喷发而出。
　　静的可怕。

　　穿堂风过，大殿内的烛火闪烁跳跃。殿外夜幕沉沉，一弯明月挂上了树梢头，银辉如刀锋淬寒又如薄纱缭绕，万物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莹白，分外没有真实感。墨子默终于站起身，他慢慢走到大殿中央，缓缓跪在墨天佑面前。腰脊是笔直的，小小身躯瘦削高傲，又自有一种优雅气度，脸上依旧淡淡如往昔那副模样，此情此景下仍不见丝毫慌乱。实难让人相信，眼前这个只是九岁少年郎。

　　“父皇，谢您给儿臣一个机会。”
　　墨子默恭恭敬敬叩首，他的声音在明明挤满了人却空荡的大殿里徘徊。稚嫩的声音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干净醇厚，一听便知有着良好的教养。墨天佑吊高眉梢，嘴角那丝笑意，加深了些。

　　“各位哥哥。”墨子默转过身，缓缓张开了手，手指细长，指尖微红，在灯火辉映下，瓷器般耀眼。
　　“都说兄弟如手足，血浓于水。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我以我的手指发誓，若有诅咒你们之事，我自行将手指，一根、一根切掉。”字字真诚，声声涕血，站在风口浪尖的墨子默，坦荡荡立在大殿中央，仿佛被催生的脱胎换骨。不再是那个孱弱又懦弱的药罐子，不再是那个呆滞木讷的小老好人。瘦小身躯迸发出的荣华，一点一点撕裂了包裹他的顽石，露出了当中的美玉。
　　如意兴奋地擦着鼻涕，看看以后谁再敢说墨子默是小破药罐，是没长开的豆芽菜！

　　墨烨磊眉心拧成了川字，墨笑愚桌下攥紧了拳头，墨乐驹目沉如水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时皆是无言。

　　“奴才今日出宫办事，途径宸王府后门，亲眼看见有巫者打扮的人从宸王府偷偷摸摸走出来！奴才上前询问，却遭他们绑架，万幸奴才命大逃脱，皇上，请皇上明鉴啊！”举报的小太监捶地哭喊道。

　　“皇上！”当朝宰相石斛见状，忙站出来劝阻。“今日是皇上寿辰，普天同庆的日子，其余事，不妨等宴会后再说。”

　　“无妨。事已至此，戛然而止，反倒是扫了众人的兴致。”墨天佑说话的时候有点淡淡的漫不经心的味道，只看侧面也能感觉到一种让人觉得锐利的压迫感。直教人怀疑，他那张似笑非笑的俊美脸庞下，是不是也抱着看好戏的心。石斛无奈，只得退下。

　　“墨四啊。”墨天佑复又开口，一双丹凤眼幽深如潭，氤氲着雾气，全无天子清清朗朗的气象，反倒说不出的阴鸷邪气。“你不是说兄弟如手足吗？如果你真的没做，不如现在就斩下手指证明自己清白。”

　　气氛更紧张了些。都说虎毒不食子，墨天佑好狠的心呐。

　　墨子默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站在墨天佑案几前，两人距离不过一尺。彼此眼睛望进对方眼底，却发现似乎谁也看不明白谁。
　　墨子默的手抓住案几上的刀具，墨天佑身后的侍卫无一不紧张起来，踏前一步。
　　墨子默摊开自己的手掌，五指分开，按在台面上，然后，刀被高举。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个闪烁着阴冷光芒的刀刃，不知接下来又会怎样。

　　刀起，刀落，准确无误切在了左手小指上。血飞溅，几滴粘在了墨天佑黑红相间的锦袍上，慢慢晕染开，似一朵又一朵无根盛开的花。
　　殿前侍女捂着眼睛，不忍再看一眼。台阶下老老少少哑然无语，想不到一个小孩子怎么就能如此狠下心对待自己。
　　墨天佑显然也没想到墨子默真会照着自己的手指砍下去，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死死盯着墨子默的脸。那张缺乏血色，几近透明的细致皮肤下，可以看到淡浅的青色血管。墨天佑一时间有了想要摸一摸的冲动，看看能不能感受到下面血液流动的感觉。

　　拿在手的毕竟只是切肉的小刀，墨子默人小力气弱，没能一刀就把自己的手指完全剁下来。他又把刀举了起来。
　　少年一张玉颜在灯火辉映下染上一层浅浅的绯红，不知道是烛火映出来的，还是因为疼痛。
　　再次刀落，血汩汩流出在案几上汇成小溪流，淌在地面上，不一会，汇成了一个小血洼。

　　手指差不多只剩下些许皮肉还连在一起，墨子默又拿起刀。就在这时，墨天佑猛拍了下桌子，接着一巴掌扇在墨子默的脸颊上。墨子默蹬蹬倒退数步，用完好的手捂着脸，静静看着墨天佑，眼睛亮的骇人。

　　墨天佑站起身，背着手，居高临下，眼神闪烁不定地看着墨子默，半晌，不知叹息还是感慨喝道：“你……都愣着干什么？叫太医！”

　　寿宴开始的热闹，结束的更热闹。
　　如意身子抖得像筛糠，双手捧着墨子默受伤的左手，不一会儿血溢满了他的掌心，断指淹没在温热的红色液体中，了无生气地垂着，像是在无声控诉着什么。如意不由得阵阵反胃，克制不住地晕眩。他偷瞄子默，却见他微微低下脸，已是泪流满面。全不似孩子受伤后惊吓哭喊，只是默默的，悄无声息地掉泪。如意怔怔看着那些眼泪大滴大滴从墨子默茫然的大眼睛中涌出，却听不到他的哭声。
　　晕眩的感觉渐渐消退，如意看着眼前的人，说不清心里是可怜他还是惋惜他。

　　就在这鸡飞狗跳，四下找御医之时，一个清朗洪亮的声音响起。
　　“尊贵的旭尧国陛下，我们海月使团中正好有大夫是治疗断肢的高手，愿为宸王殿下效劳！”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伟岸健硕，五官明显带着西域异族血统的男子，从海月国时节团座位处踱步而出，大步流星走到阴沉着脸的墨天佑前面，行礼道：“事不宜迟，望陛下恩准。”
　　如意听到开心地说：“小主子你听到了吗？真幸运！居然碰巧有他国能治疗你的伤诶！”
　　墨子默眼泪已不再流，他木然地站着，对如意的话毫无反应。

　　万幸墨天佑没再刁难，而是爽快点头同意，并着人赶紧去准备一个干净的房间。海月国中陆续走出几个人，推开如意，搀扶着墨子默往殿后的房间走去。如意“唉唉”叫着，不甘心地跟着后面追上去。前面墨子默被几个大汉夹在中间，更显得瘦小可怜，血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到了准备好施行治疗的房间，如意瞪大双眼往屋里瞧，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奇怪味道，数个口被布捂着，穿着白色且样式怪异衣服的人在屋中忙碌。
　　“消毒完毕。”其中一个怪人对门外的海月使节说道。
　　墨子默甩开搀扶他的人，独自走向屋内。
　　那个英俊高大的海月使节看着墨子默的背影，面带微笑道：“殿下这是何必呢？除了白白伤害自己，能威胁到谁，又能改变什么呢？”

　　“闭嘴！”
　　墨子默停下脚步，侧过身，看向那人。
　　“想想自己的身份。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教育我做事？”说完头也不回地踏进屋内，门随之“彭”一声紧紧关闭。
　　“哎~”英俊男子耸耸肩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脸上却始终带着微笑。

　　躲在角落里的如意却愣住了，从没见过墨子默露出过那样的表情，凌厉、霸道、不可一世……
　　他是墨子默？那个沉默乖巧，不被人重视，每天要靠药补才能活下去的小药罐子？

　　如意缓缓摸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留着墨子默鲜血的温度与触觉。眼前不断回放着的，是方才墨子默落泪的模样。那种哭法从未在同龄孩子身上见到过，记忆中，只有母亲送他入宫前一夜也是那么哭的。眼泪不断不断的涌出来，像是永不会停止，像是要把自身湮灭，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

　　帝王寿宴还在进行中，不过墨天佑似乎已经不打算再待下去。他起身就往殿后走，坐在一旁的德妃惊问道：“皇上，您现在就要回去休息了吗？”
　　墨天佑很不耐烦地看她一眼，一本正经道：“没看到我儿子受伤了吗？我当然要去看望他了！”

　　德妃语塞。大殿内所有人都无语了。方才是谁逼着亲生儿子自己砍自己手指的？又是谁不分轻重一巴掌扇过去的？怎么听着好像没他什么事了呢？而且这“我”来“我”去的，未免太不合礼法了吧。
　　以上全部的话，没有一个人说出口，虽然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这么想。

　　墨天佑扔下满大殿的人，说走就走，连头都没回，甩着胳膊就离开了。三位小王爷见状，一起都扔下筷子追在父皇屁股后面跟了过去。
　　他们一行人赶到时，手术已经结束，那些穿着奇怪白色衣服，口捂布条的人已经悉数离开。只剩墨子默、海月国使节两人在。墨子默躺在床上闭目休息，一张脸全无血色，惨白到可以不用化妆大白天出去装鬼吓人。

　　“皇上金安，诸位王爷金安。”海月国使节首先看到他们，行礼问好道。
　　墨天佑的视线自进屋就未从墨子默身上移开，开口问道：“他的伤真的无碍了吗？”
　　“回皇上的话，断指虽已重植，但还需伤口烤火加热数月，才能保证血液贯通，完全康复。”
　　墨天佑收回视线，打量屋子问：“火呢？”
　　“回皇上的话，因为需要加热很长时间，并不宜移动位置。所以大夫建议先送宸王回自己的府邸，然后再进行治疗。宸王身边的小太监已经去找人准备车马了。”

　　“哦。”墨天佑沉吟了下，挑起眼角看着海月国使节，嘴角噙着一丝笑，问：“你叫什么？”
　　“下臣姓无，名患子。”
　　“无患子？”墨天佑勾起嘴角笑了笑：“好名字。今日凡是参与救治吾儿的大夫，统统有赏。”
　　“谢陛下。”

　　墨天佑走到床边，看着尚在昏迷中的墨子默。发觉他晕厥中仍皱着眉头，小小一张脸上似是写满了苦大仇深，不禁莞尔。伸手抚上他秀气的额头，轻声问：
　　“第一刀砍得下去也就罢了，第二刀你是抱着怎样的恨意才能再砍下去啊？十指连心，你不疼吗？”

　　墨子默眼皮跳动，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两人凝望着彼此的眼睛，这一次竟是墨天佑先动摇了。他从那里看不到预想中的仇恨……墨子默竟然会不恨他？怎么可能？！
　　墨子默则是不发一言，用铺盖半遮住脸，只露出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依旧透着和年龄不符的些许茫然，些许淡漠。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一根牙签粗的钢针插在小拇指上。

　　“你恨不恨我？”墨天佑问。
　　墨子默看着他，没有立刻回话。无患子退到角落中，暗中紧盯着墨子默的一举一动。

　　“没有。”墨子默苍白的脸上浮现清浅的笑容，宛如平静湖面忽而一圈圈荡漾开的波纹，无声处动人心弦。
　　“儿臣没有，也不会怨恨父皇。”
　　孩子独有的纯净嗓音在屋内回旋，余音绕梁不去。

　　一直未说话的三位小王爷，听到这，无不动容。
　　无患子却无声地咧嘴笑了，盯着墨子默的猫儿般冰绿色的眸子灿若寒星。

　　“小主子~马车备好了！”如意蹦跳着跑着冲进来，抬眼看到墨天佑和三位王爷站在里面，面无表情看着他，顿时吓的差点趴地上。
　　墨天佑一把打横抱起墨子默，又恢复了他懒洋洋无赖似的模样，半是调笑地开口道：

　　“全当父皇和你陪个不是，亲自送你回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