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后道侣会死》见机行事的剑

9、第十三天（一）

　　雁旋冰发现今天早晨的餐桌上，气氛十分微妙。

　　作为一株草，他对空气流速的感测天生特别敏锐。

　　起初他跟雁融相对懒洋洋地闲侃着学校的琐事，喝着皮蛋粥，空气宁静。后来住在家里的那位客人也睡醒了，受邀一并坐下进餐，气氛就不对头了。
　　空气变得跃动起来，一定有人悄悄增多了小动作，也许是在桌面底下不安地交叉双腿，也许是下勺喝粥的速度不自觉加快了。原因成谜。

　　雁旋冰：？

　　雁旋冰看了看神情稳重从容的雁融，又看了看两只眼睛像冰刀子一样的秦冰雾，搞不懂究竟是谁内心偷偷躁动。他只听到秦冰雾残带惺忪地问雁融：“雁融，我可以坐在你办公室的沙发上吗？”

　　雁融好像差点呛住了。
　　“你想去我的办公室？”雁融抬头问。

　　“当然了，我昨天不是说过吗？”秦冰雾道，“难道你不拿我当朋友？”

　　昨夜他根本只扔了句暗示，没讲过要开始黏着人。雁融一时陷入沉吟，秦冰雾见状又平静地说：“我不妨碍你忙事情，更不可能是商业间谍，只是跟着你。”

　　雁融都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学会“商业间谍”这种词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拒绝很不妥当，何况他也不想拒绝秦冰雾。在他的计划中，早早就规划出了“抽几天时间来陪秦冰雾适应外界”这件事。是他许愿把秦冰雾拽回人间，他得负责任。

　　思来想去，雁融说：“我这几天不去上班，直接陪着你。我们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转转。”

　　空气又变化了。这一次雁旋冰逮住了：秦冰雾在轻轻叩着餐桌的边缘，眼珠微转；雁融也没闲着，雁融露出了一只橘色尾巴，晃悠在半空中宣泄心情，以此维持住表面上的镇定。

　　雁旋冰：“……”
　　雁旋冰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不该坐在这里。

　　一吃完早饭，他抱着这份感想茫然地上学去了，剩下另外两个人留在家里慢悠悠地继续喝粥。

　　秦冰雾吃饭实在很慢。他打小只服用过辟谷丹，由于这几天雁家的菜色没有重样，目前每吃一顿饭，他都要新认识许多食物，一顿饭吃得仿佛做研究似的，眼里的好奇拎出来抖一抖能卖五斤。

　　为此雁融刻意放慢了饮食速度，细嚼慢咽，等候着他。

　　秦冰雾有所察觉，问：“我是不是吃太久了？”
　　雁融随口把锅甩给雁旋冰：“没有，慢慢吃健康，是旋旋吃东西太着急了。小孩子，没办法。”
　　秦冰雾点了点头，还是略微提快了速度。

　　等到早餐结束，换了身衣服，两人走出门去。雁融开车，坐进驾驶座，插好车钥匙，问秦冰雾：“想去哪？”
　　秦冰雾手上拿了一个崭新的A6小笔记本、一支笔，是刚刚问他借的，这会正往上面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头也不抬，目标明确地说：“随便哪条街上。我想逛逛街。”

　　于是雁融把车子开到了市里最热闹的一条街附近。

　　这一带临靠几十年前就建成了的旧火车站，日日夜夜人头攒动，是块堵车圣地。巨大的火车站建筑对面，挤着一大群瘦巴巴密密麻麻的小店，有二手书店，有快餐盒饭店，有奶茶店，有两元商品店，有连窗户也稀缺的老式小旅馆……不是富人通常喜爱的地带。时代早已变了，在这人流庞大租金昂贵的地方，这些门面店罕少相互打通，就保存着十年二十年以前的苗条样子，卖着未必干净未必美味但实惠方便的商品，抽中好牌坏牌全看天意。路人脚步匆匆，行李重重，沿途有人摆摊售卖袖珍缝纫机、有人算命取名、有麦当劳的员工站在门口派发优惠券，每走五步路，都能够极近地顺手买到豆浆、烤肠和飘溢香气的茶叶蛋。

　　连雁融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选择把秦冰雾带到这条路上来，不过秦冰雾显然对这里相当满意，一路上不停地在那个本子上写写记记。

　　才出门半个小时，似乎已经写满一页了。

　　翻页的时候，雁融忍不住瞄了瞄他奋笔疾书的动作，被他注意到了。秦冰雾便动作一顿，说：“你可以看。”

　　雁融这才凑过去，挨着秦冰雾的肩膀扫了一眼，看准秦冰雾正在写的那一行是：“到处都卖豆浆。因为很多人想要豆浆。人可以理解人的需求。”

　　上一行是：“有人会给别人让路。人可以理解人的需求，而且不止拿它赚钱。”
　　再上一行则是：“有人会接下不感兴趣的传单带走。人可以超越自己的需求。”
　　上上上行是：“有人走得急匆匆，忽然停下来拍一张火车站的照片。”
　　……

　　总而言之，这好像是一个记录让秦冰雾感兴趣、感觉开心满意的事物的本子。所有那些事物统统鸡毛蒜皮，无人问津，一旦被谁记录到纸上，做出本质的总结，蓦地又好像有些特殊了。

　　雁融做梦也想象不到，秦冰雾是这样逛街的。

　　双眼移开，雁融哑然失笑了一声，马上又不笑了，温声低低地问秦冰雾：“你要‘预支工资’买点小吃吗？或者我请客。”

　　“我大多不了解，你喜欢什么？”秦冰雾反问。他确实有点想知道雁融喜欢什么。

　　雁融掉头领他去了一家小笼包店，小笼包店左边的两元店嘈杂地放着扩音广告：“两块钱，你买不了吃亏！两块钱，你买不了上当！……”右边的发廊嘈杂地放着音乐：“人生情浓，寒烟漫布，我为你祝福……”店身幽暗破旧。秦冰雾立在门口听完了发廊的整首歌，听歌手最终唱到：“永恒太阳帮我照耀每一步的你，不曾止息。”方才迈步进店，最后把小笼包店的名字也记到了本子里。

　　吃包子时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店里另有一个客人见秦冰雾连等餐时也不断扭头观察外头，时时写字，很快站起身来，拖着自己的行李箱丢下了一张名片。
　　“兄弟，是记者吗？挺努力的。”那客人抽了一口烟，用烟气缭绕的手指点点落在桌上的名片，口吻欣赏，“是的话，回头考虑打电话给我。”

　　对方走了。

　　秦冰雾和雁融对视一眼，低头一看，名片上写着：杜幽来。这名字雁融听过，是《问问日报》的老总。
　　雁融遂朗声大笑。

　　接着两人继续漫步，悠悠然穿过奔忙慌乱的人潮，穿过食物的香味与热烟，穿过众多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穿过时间。途中进入小超市买冰饮料时雁融付了现金，老板娘找零找得不大熟练——如今付现金的人已不多了——多找回来一块钱，被雁融指正后，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连道：“谢谢，谢谢，有的客人才不说呢。”貌似她的不好意思和感谢也勾起了秦冰雾的意外。

　　一直逛到有些累了，两人再次寻地方坐下歇脚，雁融漫不经心地提起：“从前这里很混乱，并非到处都是好事。因为过路的有许多外地人，十年前，向路边的店老板问路，无一例外都要付钱。”

　　“问路收费？”秦冰雾不赞同地皱眉头。

　　“对。”雁融点点头，“要么掏钱买地图，要么掏钱买解答。其实店铺这么多，几天几周也赚不了几元钱，只是很多人都这么做，图的未必是钱，可能只是贪心成习惯。”

　　谁知道秦冰雾听了若有所思，摊开本子又开始动笔。

　　这回雁融的好奇心又冒头了，没忍住再次凑近秦冰雾，盯着他的笔尖问：“怎么？这也算好事吗？”

　　秦冰雾道：“你说这是以前的事，就说明后来有人把它改变了。”

　　雁融顿时无话可说，服了他了。
　　无话可说的同时，他对秦冰雾眼中的世界的好奇也达到了顶峰。他好像是在带着一只空会飞不会落地的鸟儿学走路一样，可是这只丝毫不懂大地的鸟远比其他阅历丰富的人更让他觉得有趣。

　　雁融眯眯眼睛问道：“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随你。”秦冰雾看着饮料里的冰块，随手将笔记本扔给了他。

　　雁融一把接住它，瞧了瞧最新一页最末一行的那句：“有人为其他人改变世界。人可以不分你我。”动作微微一停，然后把纸面翻回第一页，定睛细看。
　　一下子，他的手势又停滞住了。

　　第一页第一行只有两个字，没有备注，没有附加，没有对任何事件的叙述，只写着：“雁融。”

　　寥寥两个字，写在纸上的就是这个人的所有存在。

　　看着这两个字沉默了好半天，雁融飞速抬起双眼，侧头去看坐在旁边的秦冰雾。秦冰雾留意到了他的行为，表情却仍然是一贯的平静，显得理直气壮，没有半点畏缩或闪躲。

　　对了，雁融姗姗想起来，在秦冰雾眼里，本来就没什么好畏缩的。他写谁的姓名，记录怎样的小事，做出如何的感叹，统统理直气壮。

　　他是个脱胎自然的大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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