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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十四天(七) ...

  •   佳人来得衣袂飘飘,仍做古时的打扮,那阔大的广袖不知是想要牵绊住什么。她冰肌玉骨,面若倦花,脚下步步托云聚霞,云霞不是洁白的色彩,相反灿烂好似红莲,剪亮她阴柔的气质,衬托得她整个人像一轮慵懒将升的海底太阳,柔柔谋划着跳出海面,艳艳蓄势要射破世界。

      这是雁融毕生见过最美的女人。

      她就是人间传说中的那名嫦娥,在上古时期服下长生不老的灵药、意欲投身月宫。可月宫本不存在,月亮是宇宙远方一颗漠漠冰冰的大石头,她扑了个空。粉碎的空。

      只是在咒术的效用下,她的神魂依旧与人世间所能望及的那轮月亮享有一丝共性。
      从那以后,沧海桑田,月圆月缺,无论她怎样潜心修炼,通身的灵力都会随月亮模样的变幻而削减,惟有月圆的日子能堪堪维持现状,一旦逢上月食,更是打回原形。

      于是直到这个世纪,今年今日,她依然无法飞升,历遍苦头,身如飘蓬地辗转世间。

      雁融心知她或许是名单上的众人中,最需要成功的人。她须得有所凭依,否则在每次力量趋近清空的日子,性命危在旦夕。
      可雁融也最不希望她成功,因为除她以外的所有竞逐者,为了拥有口碑、稳固势力,都一定会认真对付将至的浩劫。嫦娥不同,嫦娥空有心思,却未必能稳定地拿出足够的力量。

      这不算是她的错,可惜是她的命运。

      与趵化风和祁梦不同,她并非是来找他说话的。

      清风斜吹,月光高照,她静悄悄地目下无尘地独站了一会,余光瞥见雁融手背上那朵流连不去的白色茉莉花,又瞥见雁融久久眼望弦月,忽然才笑了笑。好像在为他对月牙的在意而高兴,又好像在单纯地迎月一笑。

      她开口却落寞地吟:“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呀。”

      雁融垂下眼睛看着她,略怀惋惜。
      “其实你可以退出这场争执,”雁融说,“仙管局可以保护你。”

      嫦娥浅笑不变,但语气一句一番变化,此下突兀变得不掩张狂。“真的吗?你们能保护我多久?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她质问,“一千年过去,一切制度都会改变,一切道德准则都会重新修订,一切旧日痕迹都不复存在,就算跋涉世界地去找,也什么都找不到。那个时候,我就是天地间惟一的旧物。苦海无边无际,除了我,没人能保护我。我必须掌握一些东西,只要这东西还握在我手心,我和它共同变化,相对中,它就也陪我完成了不变;否则一切都在我身边匆匆驶过,一切都消失得太快了,根本无法任我躲雨……雁融,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讲的道理。”雁融轻声说。

      嫦娥又变得慵懒起来了。她微微叹气,叹息声像一朵舒展在幽暗空谷深处、无人真正知晓的兰花。

      “我可以死在这场争斗里,那就也罢。那就解脱。”她坦然地目视前方,前方远山溶溶,埋在幽光与黑夜的交织中,“可我总不可能永远束手待擒,随便风把我东卷来西卷去,我不是那样的人,从来不是。所以对不起了。”

      雁融默默将眼神在她眉眼间寄放了片刻,最终没有安慰她,她不是那种需要旁人安慰的人;也没有反驳她,她不是那种在乎旁人反驳的人。

      雁融徒说:“快下雨了。等雨过天晴,月亮的颜色会更干净吧。”
      嫦娥便说:“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原谅这轮月亮的。”

      当真快下雨了,群山的远处隐约响雷,漫天烟云还未扎起,还蓬松散漫地各自飘浮,一向湿润的山风已渐渐大了。嫦娥带着她光彩勃勃的双眼翩然离去,熙熙攘攘的客堂里,聚会也呈现了快将结束的征兆。

      修士们一个接一个、一堆接一堆地告辞,一时之间,身姿舒展的仙鹤和兵气峥嵘的飞剑布满天空,鸟鸣剑振,响音纷杂,盛况难得。有千奇宗的弟子足下绽莲,就近从半空踏回别峰,有人卧云闭目,有人登车抽烟,有人撕裂空间,身影就此无踪风中。

      雁融也该走了。

      然而一下子,懒枕在他手背上的那朵茉莉花开始跳啊跳的,他疑心那其实是个小花精的化身。他把步子稍稍一停,立起另一只手掌隔在花与山风中间,失笑问道:“你在偷听我们说话?”

      跟他设想的不同,茉莉花没有回答,只管从他的手背上一跃退到栏杆上。倏然,四下里却飞花乱喷——周围的每棵花树上都怒吐花朵、无论是山桃花树还是腊梅树,花色错综复杂,黄红不一,气势如潮如雪,借大风劈头洒了他一头一襟。雁融诧异地一怔,然后不由再度笑了。

      费上颇大劲,他才从满阑缤纷中重新觅着那抹素淡的白色,定睛的刹那,它偏偏又不见了。它猛地变成了一个坐在栏杆上、雁融素昧平生的陌生男人。
      仔细再看一眼,雁融方认出那是秦冰雾。秦冰雾尚未张口说话,但休问五官怎样变幻,他永能认得出秦冰雾那双眼睛。

      “是你。”雁融笃定地唤,“秦先生,你怎么来了?”

      “嗯。”秦冰雾手支花栏,两条腿垂在半空里,喉咙流出他熟悉的冰涧一般的嗓音,“你是我今天遇到的第一个看见花就好好开心了的人。”

      听上去他偷偷做过一份实验。

      雁融心底莫名一痒。秦冰雾这个人触世不多,现如今视角懵懂,本该轻浅得一眼见底,可事实上,他好像又自有一套,完全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也一直在暗暗做着什么,甚至没有急于去大量补充知识,缓解陌生事物带来的不安。

      这种意料之外勾得雁融对他忍不住有点好奇。

      可雁融照旧在心里后退了一步,口中只淡淡说道:“那是因为我是修士,知道术法能变出花来,凡人恐怕会先吓上一跳。”

      “没道理。”秦冰雾说,眉头紧紧一皱,“我不了解的事情也有很多,漂亮的就是漂亮的。”

      “你说得是。”雁融发觉只要秦冰雾一出现,自己几乎就是在不停地微笑了。他忍了又忍,忍了又忍,还是不得不脱口说:“那是因为你确实与众不同,不是无情道让你纯粹,是你纯纯粹粹地修炼了无情道。秦仙长,你今后如何打算?”

      他额外又发觉了秦冰雾很喜欢避开问题。

      秦冰雾挥手布下一层结界,在月光下偏过头,仅以侧脸对他,说:“他们都爱找你谈心,雁仙长,我也找你谈谈心。你清楚我的生平,我经历过的事情不多,直到最近,我才初步能够陷入某些情绪。但我发现,这个世界上,不是只要愿意就有结果。昔日我有修炼的天赋,一路闭门,误以为什么都可以靠心意夺得。其实人生有死,有失不复得,有力不能挽。”

      说到这,秦冰雾略一停驻,却不留给雁融接话的时间,很快续说下去。
      “我想了一想,有不敢置信,有自责,有懊悔……”秦冰雾说,“随后我居然又发现我没错。”

      “什么?”雁融听得认真,下意识问道。

      “‘人生有死,有失不复得,有力不能挽’。”秦冰雾回答他,“现在我已经知道它们了,知道不是什么都可以想做到便做到,可我要做的还是当初的事:全力去握,全力前进。就算修不成大道,修炼终归要尽全力;就算时间必然流逝,你们总是会尽全力活好每一刻,不断期待未来;是这样的道理,对吧?如果我想要一颗星星,我应该往上飞,一直往上飞,万一希望渺茫,哪怕未必成功,我也一样要这么做。”

      雁融没有提醒他,极少有人会像他那样尽全力修道,真正的尽全力。秦冰雾可能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特殊。不过雁融听得出来,这不是秦冰雾想说的重点,他没有打断。

      他待秦冰雾几乎是一见钟情,他乐意更了解秦冰雾一点,领略后者完整的性情。

      果不其然,猎猎夜风中,秦冰雾蓦然转回脸来,神色里透出一种孤傲的专注,双眼深盯住他的双眼,身畔乱花旋转,残瓣四飘,有的坠下山崖,有的高浮云空,有的藏身入两人的怀袖,不动声色。
      “雁融。”此情此景下,秦冰雾平静地叫他,“你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一个人,我猜你也喜欢我。按照一般的说法,我们就是朋友了。”

      扔下这句话,秦冰雾仿佛丝毫不想看到他的反应,也漠不关心他的任何表情,忽然便身形一摇,向后下坠,落花似的跌进一层薄云,头也不回地随风飞去了。

      雁融心弦急荡,即刻伸手抓了一把那云,将云尾召留在栏杆边。可惜他竟没抓住秦冰雾。顷刻,秦冰雾又化身飞花一朵,不知漂流跌宕到哪儿去了,连颜色也再看不清。

      宴散人尽,徒留雁融独个伫立原地失了几秒的神,无言地琢磨着秦冰雾话中的含义。
      伴随一地香花、一席咒云与满身柔月。

      山雨迟迟没有下,云没有聚,他慢慢地留心到,雷也不复吼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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