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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十四天(六) ...

  •   闻怒鹤的死是大事。

      为了这件大事,数不胜数的修士从四面八方赶来参与他的午夜悼礼。

      对雁融这样亲近俗世界的修士而言,午夜不是合宜的时间,但对绝大多数修士而言,他们不睡觉,只入定,靠修道与服食丹药消除疲劳。午夜和正午,白天和黑夜,根本没有分别。
      所以这正是一个合宜的时间。

      是勘验过现场、千奇宗内部初步考虑过凶手人选后、瓜分好闻怒鹤遗留的财产后,以最快速度通告四方举办的悼礼。

      这份最快速度意味着几乎全部的怀念、尊崇和遗憾。今后或许会有人再无缘无故地忆起闻怒鹤,感到不舍;或许永不会了。没人会给他报仇,即使凶手水落石出。因为是他自己选择进入名单,是他自己变相地签下了生死状,他必须愿赌服输。
      上一回名单上的另一个牺牲者秋铮,领受的也差不多是如此的待遇。

      千奇宗的客堂眼下挤得密不通风,雁融漫步走到堂外,身披萧萧山风,眼眺高空孤月,伫立一会,耳畔忽地有人微笑。

      他侧头看去,原是趵化风也走出来了。

      趵化风是名单上的活人之一。往日雁融和他打过一次交道,那会他还只是两忘峰的一名弟子,环身伙伴多多,笑语纷纷,养着一只小兔子;上个月起,他已经是两忘门的新门主了,表面模样还同他做人弟子时一模一样:年轻、写意、看似顽皮。

      雁融共他之间有一道窄桥,趵化风有一名好友在修仙局做事。因此两人虽见面不多,却也聊得成。

      不过今夜他一开口,始终不复那样写意了。

      “看到这阵仗,”趵化风倚着栏杆说,“我看我们一个都成不了仙。”

      雁融听笑了。
      雁融接下他的话茬,朝着月亮笑道:“何出此言?”

      “你看,”趵化风懒洋洋的,“我们没几个人是为闻宗主来的。我们多半是为分一杯羹来的,可是内心深处都清楚,千奇宗的其他长老不大可能真让我们分到半点好处。那我们为什么而来?用这个时间去专心悟道,哪怕只一分一秒,也是实打实的好处。有人说这是因为人有劣根性,总期望不劳而获,总办不到不白日做梦,我看不止。面对成功率太渺茫的选择,懒得动弹也是人的劣根性。”

      这回雁融没立刻开口,他听出趵化风还有后话,并且后话不仅仅是“为了面子工程”。

      果真,趵化风旋即说:“有一些客人觉得不得不来,是因为日后还和千奇宗有利益关系——你看,这些人多像人啊,一点也不像仙;有一些客人从来没被千奇宗记住过,今后也难被记住——谁会真心指望能在葬礼上被记住?他们就对自己撒了个小谎;有一些客人自认为想来分一杯羹,一样,他们也对自己撒了个谎;有一些客人,像你,雁仙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我猜也许是兔死狐悲吧。闻怒鹤不是个好东西,可好人不想死,坏人也不想死。至于我们其他人,我们统统不可能是为一点蝇头小利来的,这里毕竟不是世俗界,是修仙界。”

      雁融这才温和地说:“你讲得有意思。你认为真实的理由是什么?”

      趵化风道:“我们想来。我们隐隐约约期待发生一些事,期待偶尔无目的地聚集。闻宗主不是我们来此的目的。纵然有时会为避霉头拒绝、有时为奔波劳累拒绝前来,本质上,很多人都想要进入这个场景,就像定期想要跑上无人公路四海为家的车一样。但我们都自欺欺人,宁可用‘贪心’、‘有便宜可占’来掩饰真相。你想啊,谁会承认呢?连一场葬礼都能让人比平日快乐——亦或者不快乐,但是终能找到某一种感情,能让它汹涌一瞬间。”

      月牙尖尖,是轮上弦月。清风淡月里,雁融静静看了他片刻,看出他最近喝过一点酒,口里徐徐说道:“你来这里的理由和你把自己送进名单的理由差不多,是吗?”

      “对。”趵化风承认得干脆利落,“只不过我的确在乎其中的利益。”

      雁融半信半不信地淡淡一笑。趵化风很喜欢说“你看”二字,这个词也许是趵化风的口头禅,它令雁融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在两忘峰头,他看到少年趵化风手探夜空、对久居世俗界城市中的朋友口叫“你看,山顶的星星要多少有多少!”的时刻。

      像是要应和他的判断似的,顿了顿,趵化风再度仰头看星,笑意盈盈:“我实在很佩服你,雁仙长。修仙局有那么多高手,除了你,没有半个人登上名单。坦白讲,我不是那么想进入名单,但也舍不得直接放弃;不那么想殊死搏斗,但也忍不下默默无闻。于是我想,直接放弃是立刻失去一个选择,暂不放弃尚有两个选择,就这样走到了这一步。其实修仙这件事也是一样,凡事全是一样地矛盾,你看当年的秦冰雾,不少人认为他会是第一个飞升者,结果他踏出家门没几次,就死了。那么像神仙,抛弃了七情六欲,却可能多走一步路都与飞升无缘。如果我们修道真是为了飞升,那我们所有人都该去修无情道,学着他、吸取他的教训,闭门不出,什么也不顾,只图最高效率。既然没有,我们就不止是为了飞升,可是我们还在修道,不断地修,努力地修,既不眠不休又散漫有情地修。你看,那些个说‘何必贪心,不如归去’的、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再无所求’的和说‘只要富贵,可抛情义’的,统统是做梦,统统是撒谎。他们中的每一个,倘若思考,随时回看,谁也不曾做出过别无杂质的选择。我们可以不贪心,没法彻底无情;可以殉情,没法时时刻刻旁若无人;可以谋财害命,没法发誓永远不哭。这算什么释怀透彻呢?人生就是杂质的拼凑体,逃也逃不掉,挣也挣不脱,必须偶尔参加几场无意义的葬礼,才能稀释痛苦活下去。你看。”

      雁融已经听明白了,也料对了。趵化风说的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他话中的一切情绪,假则是他畅言感怀的目的不纯粹。那座窄桥,趵化风在修仙局的那个朋友,手上有一个特殊的法宝“鬼眼”,威能全开时有很大几率能够一举遏制这场小型战争。它能控制人的心神。趵化风当真期待有人能把他拽离那张名单,也当真不会亲自放弃。

      尽管如此。

      雁融依然含笑说道:“趵门主,你是最像人的一个。”

      趵化风听出这是句夸奖了,抱袖直笑,笑声像小溪。只是雁融无法保证,在趵化风心里,夸奖是不是同样惹他心生矛盾。

      趵化风什么也没回答,仗醉僭越地拍拍雁融的肩膀,走了,投身回热闹嘈杂的客堂。

      留给雁融独自赏月的时间仍旧不多。他倒也不必随时随地不停赏月。趵化风走后不久,祁梦就来了。

      祁梦这个人,往日雁融一面也未曾见过,但他一启齿,雁融马上猜到了他是谁。
      “雁局,”祁梦喊他,身躯前挺,也倚在刚刚趵化风所倚的栏杆上,双眼很清澈,“方便吗?谈谈我哥哥的事吧。”

      “方便。”雁融回他,“难得偷闲。”

      不同于祁梦的安静客气,他那个哥哥,是修仙界家喻户晓的暴脾气煞神,又由于实力高深,几乎没人奈何得了。据说连祁梦私底下也跟他合不来。雁融有些好奇,原本打算多回几句话,可这时天际骤有凉风送来旋花一朵,轻轻飘落在他搭着栏杆的手背上,使他下意识刹车话头,低眼辨别了一下这花的样式。是一朵小小的白色茉莉花。

      一走神后,雁融方继续说:“其实我手头还有放不下心的事,特地来这里,就是想到总有几个人可能需要找我聊聊。我总得让你们找到我。所以不必客气,但说无妨。”

      祁梦听了,哑然失笑:“太好了,从前在风传里,您太随和,我一直有点害怕。我从小就怕完美的人。现在发现您有点傲慢,我就可以直说了。”

      这句话不动听,雁融好笑地意识到,祁梦的脾气看来也不够好。不过这还不至于激他生气,雁融拿不扶栏杆的那只手做了个手势,示意祁梦接着说。

      祁梦便说:“没准您不相信,他很敬仰您。已经很多年了。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在这次争斗里不对他出手。他也绝不会对您出手的,我可以代他行个歃血誓。”

      歃血誓违背不成,是一种结诺术法,违者轻则身死,重则魂散道消。客套一罢,祁梦说话简洁利索,提出夸张请求的同时也摆出了代价,端看雁融答不答应。这是雁融欣赏的交谈态度之一。

      雁融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立即拒绝,凝神想了一想。

      祁梦表现得不紧不慢:“您真的不相信?雁局,您做过梦没有?我是说奥特曼那种。”

      托雁旋冰的福,雁融晓得奥特曼是什么,当即笑了。
      “怎么说?”雁融反问。

      祁梦比比划划地说:“我们这一辈,现代的这一辈,小时候大都做过英雄梦。世界上,江湖里,修仙界,假如有一位前辈德高望重,实力强大,是一定会受到敬仰的。可是梦到最后,小孩子长大了,自身渐渐拥有实力,就会发觉,无论那位前辈有多让你完全信赖、十足放心,你坐不住。你不可能怀抱实力,按兵不动,永远望着他们去顶天立地。你也不得不出手。慢慢地,我们到底会走到这一步:谁也不怀疑,不是在怀疑谁,可是不亲自完成该完成的事就不放心。”

      雁融道:“你是在告诉我,祁蹈在名单里的原因是他想亲自摆平这场浩劫,他不放心假手于人?”

      祁梦点头:“就这么单纯,我了解他,只看您信不信了。那份名单上,他惟一信得过的人就是您,真心信得过您。本来他可以放手后退,然而世事无常,暗箭难防,谁知道赢到最后的会是谁呢?您是许多人会第一个合力对付的人。”

      雁融笑了笑:“我已经发现名单上的人未必尽想争斗了,谈不上信与不信。如果他当真这样想,他警惕得对,这一次我绝对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你叫他小心。”

      他把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跌在地上也震不起半粒灰尘。祁梦眼中飞快地惊疑一闪,稍稍一怔。雁融耐心候他消化完了这句话,才拍拍他的肩膀,像要把先前趵化风的那一举动转还在他身上似的,口里又说:“有时我在想,这一路修行下来,大家的道各不相同,若不能殊途同归,不能一齐被天道接纳,那该多寂寞啊。地上的人一味自执己道,对旁人的道不屑一顾,天上的通路锁得死紧,寥寥过关的人从此独自生存在惟有一条正道的世界里……但是刚刚有人对我说,他觉得我们修的根本不是道,也没人真心想飞升,飞升只是一句谎话,很有意思。随后你又来告诉我,我不必怀疑——道法确实殊途同归——横看竖看,你哥哥和我走的路都不相似,但是我们居然殊途同归。今天真是我的幸运日。”

      祁梦沉默了很长时间。山川远处有云靠近,姿态似飞似驻,要不是月牙忽暗忽明,人们纤毫难以察觉那云的行动。
      好半晌,祁梦用力摇了摇头,迟迟地道:“您是我遇见的头一个这样想问题的人,雁仙长,今天是我的幸运日才对。三生有幸。”

      祁梦说话的方式突然狡猾了起来。雁融若有所觉,扬眉问他:“祁蹈趟脏水的理由是这个,那你呢?”

      祁梦马上回答:“您以为我会说吗?我只会出卖他,当然不会出卖我自己。”答罢哈哈大笑。

      这下雁融也忍俊不禁了。
      两人相视大笑连连,笑声远荡星霄,拨岚驱云。笑了一阵子,祁梦拱手离开,来了第三个人。

      是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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