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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二天(三) ...

  •   服装店外墙足有两面由玻璃构成,透明清澈的屏障外人流散布,色彩涌流不断,缤纷络绎。

      听到这个问题时,雁融正面对着秦冰雾与其后的收银台,背对着镜子。镜子也是一种晶莹剔透的东西,由于背景里收银台的存在,这问题的来向是惟一不透明不像梦的地方,然而秦冰雾就坐在那里,这问题正是从秦冰雾口中脱出,脱离得坦坦荡荡,无遮无掩,于是刹那间,就连那个方向也显得透明晶亮了起来。

      甚至它成了最透明晶亮的方向。

      雁融陡然感觉自己被新鲜的热烈的情绪袭击包围了,四面八方,没有任何缝隙遗漏。他驻足原地怔了一怔,慢慢地伸手扶住秦冰雾的肩膀,直视秦冰雾的双眼,心底一片清凉。秦冰雾仿佛是他刚从一条山间小溪中捞起来的星星,浸在溪水中透明的星星,浸在空气中透明的问题,浸在他心底透明的挑逗。

      “你想要?”雁融缓缓问。他听见自己的声线有些沙哑。
      “对。”秦冰雾仰着脸,确凿无疑地说。

      雁融一点也不怀疑他的肯定,经过这几天的接触,雁融已经明白了,秦冰雾头脑很清醒。假如秦冰雾说对,那他就一定想要;假如秦冰雾问“你要不要?”,那就一定认为被拒绝也无所谓,真正乐意把选择权交给对方。

      雁融完全不想拒绝他,又不得不拒绝他。跟秦冰雾越来越亲密不是个好主意,会让他舍不得死,会让秦冰雾在他死后心生更多的难过。
      尽管两人相处时一直不聊此事,但事情不会消失不见。

      思来想去,沉默许久,雁融微微扬眉,俯下身望住坐在长椅上的秦冰雾,着手柔柔撩开他的头发,在他额头轻轻吻了一下,随后蹲下身笑问:“为什么忽然想做这个?”

      一个吻,轻若羽毛掠过,雪花融化。快若闪电。
      双手从秦冰雾肩上落下的同时,雁融不由得无声地叹了口气。

      循着他的动作,秦冰雾摸了摸额头,神色复杂地回答他:“我看到有人这么交流。”

      雁融长长“嗯”了一声,心头既有点放松,有点暗喜,又有点失落,有点担忧。
      却还不等他开始退缩、起身结账,秦冰雾飞快地又问:“你为什么不亲我的嘴唇?”

      ……真是一招接一招,一错连一错。

      雁融喉咙一哑,只好给他详细科普:“只有情侣,也就是道侣双方才亲那个位置,其他人不可以。秦先生,你我不是那样的关系。”

      秦冰雾这才消去疑惑,点了点头,转而把话题跳转了个十万八千里:“对了,雁融,我想请教你,丹药能卖多少钱?我不喜欢现在的感觉,该怎么做才能尽快聚集一笔世俗界的财产?”

      雁融彻底长松一口气,忙不迭顺着秦冰雾转移话题,和雁旋冰答了相近的话:“当今时代丹师很少,何况是你亲手炼出的丹药,即使不暴露身份,单凭质量,也绝对可以有价无市,一粒千金。修仙界共世俗界大体仍有往来,能够在修仙界兑换世俗界的钱币。”

      秦冰雾闻言表情十分满意。

      雁融说得也十分欣慰。如此一来,秦冰雾很快就能随心所欲地过上自己想要的、充满七情六欲的新生活,至多需要担心一些树大招风的问题。

      说话间两人先后站起身,走向收银台前结账。见雁融停止逛街试衣服,不再急需参考意见了,秦冰雾冷不丁问:“你的手机能不能借给我打一通电话?我马上回来。”

      “随你方便。”雁融略有几分意外,不过想一想他常常不在家,秦冰雾之前也曾提到结交了别的朋友,若是想联系他不认识的朋友,远一步说话也很正常,便体贴地未加追问。

      秦冰雾道了声谢,利落地转身离开,背影急促。

      然而出乎雁融的意料,迈出几步后,秦冰雾突地又迟疑脚步,侧回身,嗓音自他背后飘攀而来,低暗如烟云:“还有一件事。雁融,我们交换秘密如何?”

      雁融方掏出银行卡,投眼账单,霎那动作一顿,被他的语气激得心脏重陷急跳。

      ——秦冰雾极少流露出这样引诱一般的语气。哪怕是刚刚索吻时,他的口吻也是干净直白、澄澈见底的。
      在雁融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过哪个时刻的气质显得像此刻一样危险沉郁。

      “什么?”雁融眼睛一闪,回头反问。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秦冰雾手握鲜奶杯,静静地问他:“修仙界对于我的死因,是怎样传说的?”

      这句话的含义很单纯,很明了,可不论何时,促使人以这样的语气提出这一问句的原因向来绝不单纯,绝不轻易。

      雁融迅速心升警惕,挥去心头万千绮念,紧皱眉峰,回身正色说:“我们人人都认为你距离飞升只有半步之遥,为了对抗飞升前最重的那场雷劫暂出洞府、去往海上,只是没能安然度过此劫……”其实雁融本不想提及这件事,原因不止是秦冰雾的死,还因为那场雷劫波及了一整个海边渔镇,镇上惟剩寥寥几人生还。他原以为,秦冰雾大抵不知道这部分结局,不提,秦冰雾心里会好过些,提了则势必要难过。

      但眼下秦冰雾脸上表情淡淡,像是在暗示这一说法根本是无稽之谈。

      “这么形容也行。”秦冰雾道,“何尝不是一次飞升。”

      雁融眼皮疾跳,险些忘记了压抑音量,忙厉声问:“有人杀了你?!”一瞬间,诸多念头在他脑海里汹涌闪逝:能是谁?会是谁?谁能打败秦冰雾?或者……忽然间想象中的漫天雷电织成了一张巨网,雁融意识到了那个杀死修仙界头号高手秦冰雾的方法,朦胧推测出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那推测令他浑身一冷。
      偏偏他依然敲不准下手的人会是谁。可能性太多了。

      秦冰雾却重又转身了,临走前平静地抛下一句:“雁仙长,我觉得你很关心我。如果你习惯了不与人分享秘密,那我们俩就交换秘密。由你决定。”

      然后秦冰雾大步走出了他的视线范围,走向了服装店外的洗手间,留下雁融一个人僵立原地,脚边堆着面积如小山般的购物袋。

      走了很远,秦冰雾回头张望,雁融的脸色还是阴云密布。同样的,他也是第一次看见雁融如此失态。自打他相逢雁融的第一眼起,雁融就永远温和写意,好似天塌地陷也只能换来他的轻怅和怜悯,换不来他半点惊慌。他就像秦冰雾设想中的仙人,并非没有感情,反而感情充沛、熟识人世、满心爱怜,同时不染尘污。

      先前秦冰雾单知道雁融在乎自己,不知道他有这么在乎自己。

      秦冰雾默然垂下目光,走开了。

      拐进洗手间,秦冰雾点进电话簿,开始给秘书小赵打电话。

      “喂?”秦冰雾开门见山,“你知道雁融喜欢什么款式的戒指吗?”

      小赵:???
      小赵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认出了秦冰雾特别有辨识度的嗓音,可闹不清楚秦冰雾在玩哪一套。他也不清楚雁融最近在玩哪一套,昨天雁融还让他往家里运了整整五斤朱砂,说是要送给秦冰雾。

      “老板可能……”小赵只得挠头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能帮我侧面打探打探吗?”秦冰雾不死心,“小心一点,不要被他发现。我快赚到钱了,所以价格不是问题,谢谢你。”

      “好吧。”小赵无奈地答应,“难道你要抢先向老板求婚?”
      求婚,秦冰雾记住了这个词,而后坦白承认:“嗯。”

      小赵震惊。

      “什么?你对老板是真爱?不是为了他的钱?”小赵问。
      “嗯。”秦冰雾琢磨着他的措辞。听起来过去可能有不少人试图欺骗雁融的感情,这让秦冰雾有点生气。

      小赵听了更加震惊。

      “什么?你竟然不是?”小赵本来以为秦冰雾是其中最直接的一个。
      秦冰雾:“……”

      秦冰雾没有陪他一直震惊下去,很快挂断了电话,把空空的鲜奶杯扔进垃圾桶,走到镜子前洗了洗手。

      凝视镜子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双眼黑白分明,眉头冷冷皱着,唇边笑意很淡。

      其实他十足理解雁融的逃避,因为他也难免逃避。若非如此,昨天夜里他就该告知雁旋冰他真实的名字,而不是什么假名“秦宿”。
      深究原因,不外乎他也一样认为万一未来他再次死掉,“秦宿”和“秦冰雾”给雁旋冰带来的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所以他必须将雁融从逃避中扯出来,不计手段。
      因为今生今世,他也希望有一个人将他从逃避中扯出来。

      十二年前,秦冰雾的第二次出行,契机也是千奇宗的使者。

      后来,直到最近,秦冰雾才得知,修仙界有一项不成文的规矩:一旦哪位大能身死魂去,休管他是否夺舍,只要有人听说死讯,就可以探入他的洞府,传承他留下的宝器丹药。这是古来的习俗,或许最初为的是在资源贫瘠的年代让修士们靠前辈的传承一代一代支撑下去,不使宝物蒙尘,白白浪费,希冀最终有人能够借此飞升,实现修仙界千百年来共持的梦想。

      秦冰雾惯常不爱接受拜访,不爱招待客人,无论是鹦鹉修士还是千奇宗的使者统统清楚这一点,因此纵使二者俱都在他家里做过客,事后也双双不复再来打扰。
      鹦鹉修士照旧只会沿着他的结界边缘乱飞,从不叩门,千奇宗的使者更是再无踪迹。

      所以当使者第二次登门时,秦冰雾理所当然地以为出了什么严重事态,外界又遭逢了新的大麻烦。这一次他记得雁融描述的灾难中凡人的惨状,立即同意了使者进门。

      果不其然,那使者声称如此,说得绘声绘色,秦冰雾便随他腾云去往海上,落地以前,遥遥听准地上哭声震天,越发对事情信以为真。

      接下来的一切秦冰雾却预料不到。

      他落了地,收了云雾,一眼看到四处黑夜深深,大地上浪潮轻拍,海风猛烈,竟然有成十成十的陌生人跪在地上,哭喊冲天,语杂求饶,背后站着其他几名千奇宗的弟子,他似曾相识。

      有那么一刹那,他隐约猜中了正在发生的事,嗅到了风中危险的气味,但不敢相信。

      下一刹那,符纸与剑光整齐地落下,无数人头也整齐地落下,被一群飞快振翅闪过的纸鸟儿衔住头发,远丢入海。白纸上血肉飞溅,白纸本身却气定神闲,不闻不问,飞翔的姿态优美得直如衔石填海的精卫鸟。顷刻间天际扬起了火,响起了雷,秦冰雾顾不上注意那火那雷,徒劳难以理解地猛回首质问身后的使者:“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疯了?”

      没人回答他。
      回应他的惟有黑夜中他过分惊急的心跳和四面八方滚滚震响的青蓝巨雷。

      雷电和使者一起加入了纵火的队伍。这地方有建筑,漂亮整洁的建筑,也有海,那是秦冰雾迄今惟一一次观赏大海;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更没几个人有心救火。他听到建筑中另有其他的哭喊声,他凝剑,但席卷地面的急雷一次次劈碎了他手中的剑气;他挥剑分海,滔天的海水向岸上扑来,但猛火转瞬又起;他向火焰奔跑,但他早在抵达火海之前也已遍身着火,渐渐无法行动……没有一个人试图攻击他,哪怕是在他意识模糊的时刻,他们也不冒这个险,攻击他的只有滚滚雷电。数不清的雷电。没完没了的雷电。

      针对他,千奇宗可谓兵不血刃。

      无尽的混乱中,也曾经有一个女人逃出火屋,步伐急切地冲往大海。她不是凡人,像是个碰巧生活在这里的低阶修士。四目相视,她一愣,旋即悲声叫他:“秦仙长?你是秦仙长?听我说,你只需要不在乎我们就好了。你要活下去!至少你要活下去!”

      彼时秦冰雾已经筋疲力竭。天地之间,他的剑已碎,剑意犹在,使得海水一波接一波地不断朝岸高涌,力道不轻不重,熄得灭许多火焰,砸不死残活的人。这样的海水拍打入火中,也拍打在他身上,似乎有无数夜晚的潮起潮落在区区几分钟内无限地请他感受着。他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了,身如浮藻,神思飘飘如一艘小舟,雷声依然不打算放过他。

      他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这一劫的缘由、这些人平堕无妄之灾的缘由就是他,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自己的感情。即便是在此时此刻,即便迟了一些,只要他能够真正地无欲无愿,冷眼放任这些人流泪挣扎,形势就会即刻改变,雷声就会即刻收止,他就能活下去。他可以踏平千奇宗,可以帮这些无辜的人收尸,伫留此地,潜心花上十年或二十年,把这里修复如初,重建漂亮的建筑……可惜假如他真能做到冷眼放任,他便绝不可能去踏平千奇宗、帮这些人收尸、重建此地了。

      他做不到。
      他没做到。

      他死在了那轮潮涨潮落里。

      意识散尽前的最后一秒种,他还是能听见雷声。

      无情的、伴他初睹人间眼泪的雷声。

      有情的、仿佛在嘲笑他的执迷不悟的雷声。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5 00:55:23~2020-04-06 02:5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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