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后道侣会死》见机行事的剑

15、第十二天（四）

　　秦冰雾走回男装店的时候，雁融已经结好了账，面孔恢复平静，又是一副明月山泉的恬和模样。

　　但数分钟前两人的对话还残留着一丝印痕，落在他眼底。他眼底没有笑意。

　　笑是雁融的招牌表情。包容的、无奈的、真心的、礼貌的、欣慰的、厌倦的……许许多多，恐怕连见证自己破产的心情他也能用微笑来替代表达。他喜欢笑，更习惯笑。
　　他很少面无表情。

　　“你在生气？”秦冰雾问。
　　“没有。”雁融这才笑笑说。

　　他说他没有生气，接下来的一路上行为却不同寻常。离开商场之前，秦冰雾怀里就被塞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陌生零食。雁融一只手提着挤挤攘攘的购物袋，一只手环着他的肩膀，把他紧紧揽在身旁，默不作声。经过处许多店员都在打量他们，不知是因为认出了雁融还是因为这番动作。

　　沿途秦冰雾没有稍稍躲避，也没有率先出声。他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趣地研究着自己的心跳声。距离雁融的怀抱越近，它越响亮，落在秦冰雾的耳朵里，简直像婚礼倒计时的钟声一样。咚咚，咚咚，新鲜的血液流遍他的全身。

　　上了车，雁融迟迟开口，嗓音柔和地发问：“晚饭后我们去酒吧找趵门主。晚饭你想吃什么？”

　　有朵小花在秦冰雾胸口轻轻敲着门。秦冰雾从未听过这样温柔的声音，无论是雨水充盈天地的空灵，还是海潮拥抱人体的微凉，统统赛不过它。他不清楚这是猫科动物的某种天赋，还是雁融的某种天赋。此际雁融凝视他的眼神十足专注，仿佛只要这一世目不转睛，就能勾销改写前世的结局似的。

　　“随你。听你的。”想了想，秦冰雾徒答。

　　看上去雁融早已胸有目标。车子即刻上路，向朝北的大街驶去。车窗外华灯初上，从这条街开出去，能隐隐望见包围城市的山。黑夜沉沉，山色亦黑，飞驰间二者俨然融为一体，高高在上，直欲坠倒扑近、压垮整座城市。城市的星星不多，灯火杂乱无序，根本打不败它们。
　　车子里没开空调，将扫荡闷热的任务悉数交付给了暑风。晚风原本不多，由于车窗大敞，在速度的作用下汹涌无尽。这让雁融想到了未来，想到了夕阳，想到了第一眼看清秦冰雾时内心月光陡亮、露珠滴落、花瓣拂世那既安静又喧嚣的感觉。

　　头五分钟的路程中，没人说话。过了片刻，秦冰雾开始哼歌，哼的像是：“就当我俩没有明天，就当我俩只剩眼前……”这首歌两人只在昨天下午的演唱会上听过一回，秦冰雾可尚不懂得使用音乐软件。雁融不得不惊叹于他的学习能力。

　　无论如何，这是秦冰雾学会的第一首歌。雁融因此觉得它相当珍贵，也暗暗默记起了它的旋律。
　　耐心候到秦冰雾哼完了歌，他方再度开口。

　　“我会调查那件事的。”雁融目视前方，说。

　　他如是讲，秦冰雾便坐在副座上微微侧头，端详他。这是个好夜晚，秦冰雾知晓他们待会要去享受美食，然后去享受音乐，然后从中结交朋友，然后会得到休息的时间，直到天亮，黎明出现。

　　“不必，我知道完整的来龙去脉。”秦冰雾慢慢地肯定地说，“雁融，你生气了。”

　　雁融没有立即回应他的判断，半晌，只说：“不是生你的气。”

　　红灯，车停了。秦冰雾也侧头目视前方，盯着上方鲜红的倒计时数字，忽地道：“前几天，有个夜里我向你谈过我的道，雁仙长，你还记得吗？谢谢这些天你带我认识人间。这个世界有一点我喜欢的地方，也有一点我不喜欢的地方。今天我突然觉得‘道’和‘活着’原本没有什么区别。”

　　“何出此言？”雁融抬眼。

　　秦冰雾道：“我想了又想，修道的过程只不过是拨开迷雾，找到一条道路，找到秉持的心念，对抗着天道与生老病死的规律坚持它，全力坚持它，期待着摘取成果；修道的目的也只不过是一直活下去，跳脱生死，活下去，看看九重天上的风景。像不像？凡人生活一世，似乎也只不过是拨开灰尘，找到一个梦想，拥有一套观念，对抗着命运、在种种压力的夹缝中尽力坚持自我，尽力坚持它，期待着获取想象里的快乐日子。最好死亡来得晚一些；最好纵使失败，这条路也精彩一些；最好能够成功。成功之后，不死之后，我们要做的却依然是不变的事——找到一个梦，全力保护它。说到底，如此一来，我想要的不该是飞升，其实是无穷无尽的追求或拥有这个梦的时间。所以有时候，梦全部破碎了，一部分凡人就会自杀，没有死去的，只是还相信着能在来日遇见新的梦。”

　　没有留给雁融说话的空隙，停顿一秒，秦冰雾马上续道：“所以飞升和修道对我变得不再重要了，更重要的是那个梦。”

　　这席话迫得秦冰雾眉头微蹙，眼光极亮。金黄与苍白路灯的夹击中，五光十色霓虹的纷乱投射间，雁融身不由主，再一次被他吸引住了。

　　“你不修道了？”好一会，雁融才找回声音。
　　“无所谓。”秦冰雾看着他，脸色坦然。

　　“秦先生，你不能这样。”雁融手握着方向盘，摇了摇头，“你没说错，但是你想过这样做的风险吗？你并非从未出现在修仙界，你已经现身过了，他们中有人记得你，有人嫉妒你，可能随时有人因任何原因对你产生杀意。缺少修为，你怎样自保？无法自保，就等于任谁都能随时摧毁你的生活。可能是一百年，也可能是一天，你难以得知梦什么时候会结束，除非你掌握主动权，你有能力控制局面、扭转危机。”

　　“这就是你的想法，你时至今日行事的理由。另一些人不断上攀，望眼欲穿的理由。”秦冰雾静静地说。

　　雁融沉默了一下。

　　“你说的是制衡和两难，我也明白。”秦冰雾又说，“实力越强，横遭风险的可能性越小。可是雁融，插手的事情越多，你就进入了越多的‘修仙界’，记住你的人就越多，危险就更多。那天晚上，我听见你在规劝其他人脱离名单，但你没有规劝你自己。”

　　沉默延长了几分。秦冰雾浑不介意，低头把手中一张光彩靓丽的糖纸细致捏成星星形状，又把它拆毁成一张方纸。直到雁融沉声说：“那就是我的梦的代价。”

　　秦冰雾重新抬头看着他。

　　雁融说：“很久以前我不生活在这里，我生活在一座高山上。后来当我进入这片文明，我很吃惊。或许你能够理解我的意思，你是真正的天才。这里不会血淋淋地撕咬生肉，不必靠你死我活的方式生存。诚然也有人为了利益要别人的命，也有人踩着别人的头顶登上云霄，可那就是他们的选择，不是每个人都会被迫面临‘要么饿死、要么杀人’……从那一刻起，它就注定是我的梦了。最后，渐渐，我陆续从光芒里发现灰尘，可偏偏又能从灰尘里发现光芒。它从完美无瑕变得略有瑕疵，从略有瑕疵变得斑驳不堪，从斑驳不堪变得黑灰一片。我总是想把它变成最初映在我眼中的样子。那个幻境。”

　　“这个世界有我非常喜欢的地方，也有我不喜欢的地方。”秦冰雾重复了一遍，“你可以从灰尘里发现光芒，可是灰尘永远不可能消失。你的梦想是完不成的。”

　　“我知道。天差地远。我想要的是一个乌托邦。”雁融笑了笑，“但只要这个梦还没有彻底粉碎，我就会跑在追逐它的路上。正如你说的。你说，这个世界上，不是只要愿意就有结果。而你想做的还是当初的事：全力把握，全力前进。一直往上飞。我们不会放弃的。”

　　“我懂了。”秦冰雾说，“有人想要抓住一个梦，因为那个梦近在眼前、至少有希望存在，所以他们去抓。你不同，即使它没有半点存在的可能，你也要去抓它。”

　　雁融又沉默了。虽然这一次他脸上挂有微笑。

　　糖纸再度变回星星。第二张糖纸也成为了星星。秦冰雾伸长胳膊将这两颗星星摆在前车窗底下，卡在摇摇摆摆的行车小饰品上，位置分别对应他和雁融。

　　“同我说说这个梦实现之后你想要的生活吧。”然后秦冰雾提议，“我很好奇。现在我所见所叹的每一星每一点你都早已熟悉了，你眼里期许的梦幻生活一定是我短时间内见不到的。”

　　“你只是想问这个？”雁融扬高眉毛。

　　“我想问的是未来我们会去哪里。”秦冰雾纠正，“你不喜欢我吗？”

　　他问问题总要这么理所当然，不加遮掩。

　　“喜欢。”雁融只好轻声承认，“说实话，秦冰雾，你是我的另一个梦。但我本以为你不记得我，你不熟悉我，你我不会产生多少交集，你会结交别人做朋友，你会被别人照顾好，不在乎像我这样与你毫无瓜葛的陌生人的结局。”

　　“不可能，”秦冰雾毫不委婉地否认了他的猜想，“无论天南海北，前世今生，哪怕只凭一张纸片那么大的传说或记载相识，我也肯定会喜欢上你。聊聊未来吧。”

　　“好吧。”沉吟几秒，雁融低低地说，“我喜欢湖。最终我可能搬到湖畔去。”
　　“只有你一个人吗？”秦冰雾问。
　　这句话跌进雁融的耳朵里，效果不啻于一句情人的撒娇。雁融惟有温声坦白：“假如可能的话，我希望还有你和旋旋在。”

　　“那是什么样的湖？”
　　“干净的，碧蓝色的，附近除了我们，很少有人居住，但总归有一些。有的早晨大家会互相打招呼，有狗叫。不算太吵闹，但是生机勃勃。”

　　“听起来不错。御剑来往也不会弄脏湖水。”
　　“嗯。也许还是会有车子，也许不必有。我希望那里是世俗界，我喜欢世俗界。”

　　“我也很喜欢。但世俗界是不是不许私养某些动物？”
　　“你想养什么？”
　　“熊。”

　　雁融哑然失笑，调侃：“你可以养老虎。”
　　秦冰雾懒洋洋地道：“这是当然。养不成熊也没有关系。然后呢？我们会在湖边种花吗？”
　　“会的。”雁融继续说下去，“既然你喜欢，就会种。”

　　“对了，我至今还只见过两个季节。”
　　“秋天和夏天？冬天有雪。你肯定会喜欢雪。而且到了冬天，湖面会结冰。就是你名字里的那个字。冰是光滑的，走在上面很有意思。我们也可以想办法移栽几棵枫树来，或者常去有枫树的地方旅游。”

　　“还要考虑板蓝根喜欢的植物。”
　　“旋旋嘛，他最喜欢炸鸡。”
　　“我发觉了。”

　　“得在附近安排一家炸鸡店才行，选址时要留心。”
　　“怎么才能找到合适的房子？”
　　“我们自己想办法盖一座。你喜欢一栋房子由你亲自设计，每个雕花、每张墙纸的色彩都由你亲自选择的感觉吗？”
　　“喜欢。”
　　“那就这么办。”

　　“现在居住的这栋房子是由你亲自设计的吗？”
　　“不是。”
　　“嗯。那就这么办。”

　　“冬天我们还可以在家里吃火锅。今晚我们就吃火锅，我猜这个你也会喜欢。要是你真的喜欢，我们今后就常吃。”
　　“好。”

　　“那时候，清闲起来，我也就有时间学画画了。”说到这雁融陡然有点不好意思，“你是不是看过我的画了？”
　　秦冰雾点头：“看过了，不太像我。不过我也不会画画，我画你想必也不会像你。”

　　雁融忧虑地叹气：“唉，我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愿意远远跑到湖边教我画画的老师。”

　　接着两个人都笑了，笑声混在晚风声中，清晰胜风。仿佛刚刚做了很多很长的梦，其实他们俩连湖的名字也不知道。

　　笑罢很久，漫长的穿梭里，雁融缓缓正色道：“秦冰雾，我清楚你是在问我，这一切能不能现在就发生。我会想一想，我会为了你而想一想，好不好？”

　　秦冰雾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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