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六章 ...
-
这枚银针是含于口内，埋于舌底，待敌人靠近时，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目标，让人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因银针细小，不易察觉，多是在与人对面时，直击眉心等位置，不会溢出血，甚至留下的痕迹微不可查，得名——无影针。
寇不疑识得银针，知晓它的厉害，吃过它的苦头。
她意味不明地哼笑，像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杨青佛。
“杨青佛啊，杨青佛，佛口蛇心，”寇不疑双手夹着银针朝着空处一掷，淬了毒的针已不见踪影。冰冷的手在杨青佛迅速灰白的脸上拍了三下，“同样的暗算，再来一次？我可没有那样的蠢笨。”
杨青佛目光发颤，懊悔为何要生贪念，若无贪念，他此时已掠过这间茶铺往京城去。若无贪念，他不会在当时背叛寇不疑，暗算对方，将人逼下悬崖。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稀疏林间新立起的茶水铺子。
杨青佛不忍地闭上了眼，之前因饥-渴和疲惫拖累的，未注意到的细节浮现在眼前。崭新的茶铺旗杆，干草搭成的棚下垒砌的灶台未生灶火，背对着的人，粗布衣，戴着斗笠，背脊弯弓着尽显老态。
两张方桌，一张空置，一张坐着两人，高壮大汉替两人摆放着茶碗。
他本该机警起来，亦如往常那般，察觉出蛛丝马迹。
或许当时是乱了神智，被迷了双目，竟无察觉的自投罗网。
“寇主，绕我一命！”杨清佛心生恐惧，干脆利落的求饶。
这茶铺是给他设下的陷阱，身后正安抚着马儿的男人他未在飞龙军里见过，一袭白衣，丰神俊秀，略带病容的面庞，眼角布着皱纹，蓄有忧色与憔悴。只是那通体的气度不同与人，行步无声，落脚无音，是位高手。
至于刚才奉茶的人，身形剽悍、满面虬髭，看似家丁打扮，其功力应该不低。
杨青佛嘴上求饶，暗自藏着算计。
余光瞟间灶前弯腰驼背的人，渐渐稳住心神，顿时有了主意。
他还不能死。
杨青佛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想要触碰寇不疑，但她似乎早就察觉到杨青佛意图，寇不疑冷着脸后退一步，仅衣摆扫过杨青佛的指尖。
杨青佛唇角肌肉紧缩，脸色阴沉。
不过这份阴沉很快被两目生出的悲色藏去，肥厚的双颊颤颤，嫣然是一幅哀恸至极的模样，“当年之事，我也是受人胁迫，若我不从，赖家寨子一百零一口的人都会被……。”
“我受赖二哥恩惠，”杨青佛咬牙低头，掩饰着眼底的恨意，他狠寇不疑的戒心。双手撑向湿润的地面，低头凝视着潮湿的地面，土壤干裂，大小不一的泥块被摁在掌心下，额头生出冷汗，“赖二哥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我实在怕蔡相拿他们出气，才，才……不得不顺从他们。”
杨青佛原名杨青，当年还没有‘青面兽’的诨号。
他还只是清水县的书生，因家中略有薄资，曾立志读书做官，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屡试不中，又遭同门构陷，再无参加科举的可能。
杨青佛自认无颜面对家中妻儿老小。
干脆狠心不归，称自己在外游历，断了与家人的书信，跟着一位跛脚乞丐学了一门技法。
赖二其人，是在渝州地界落草为寇的各路山匪之一。
与周遭被剿灭的寨子不同，因为人仗义，行事谨慎，保得赖家寨长青不倒，又因寨子地处险要，易守难攻，所以官府对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赖二想要招安，几次三番递出去的消息，最终都没有下文。
赖家寨里多是受蝗灾的农户，若不是没有活路，也不会带着妻儿老小上山；为给兄弟们谋取生路，赖二御下甚严，不许杀生，不许奸-淫，不许烂酒。
他告诉寨子里的人，终有一天他们都会下山去，恢复良籍，而不是留在山里做土匪。
赖二想得很多，他想请一位读书人，教导寨子里的人识字明理，以防被山中的岁月迷了双眼，看不清本质。然而，他未料到的是，恰恰是这一个想法，给赖家寨子和他埋下了祸根。
嗤笑一声。
寇不疑可不信杨青佛的话，他也绝不像他自述的委曲求全，这人为了名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抖开信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信纸表面被无影针戳了细小的洞眼，但还不妨碍阅读里面的内容。
寇不疑大概扫眼纸面，忍不住蹙起眉来，这动作牵动了眉骨处的旧伤，神色是难以掩饰的难看起来。
这信上的满纸的内容无不是肮脏的算计，寇不疑心想她早这些人的面目如何可憎，可见到这上面的阴谋时，仍然会感到气愤难抑。
轻如鹅羽信纸被扔向杨青佛，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侧，信纸展开，纸面的内容展露在青-天-白-日下。
[公孙意反水，凤薛人下落不明。江陵罪证已立，飞龙军剩余外逃逆贼名单已经修书上呈，我等静候蔡相吩咐，便可一网打尽。]
“这就是你说的被逼无奈？”寇不疑按压着旧伤口，钻入眉心骨的疼痛，让她的唇-瓣像失去血色一样，“你们真是下了血本。凤薛人不同我，她不是冲动的人，你们放出消息引诱她去往江陵，是为了设计陷害，想要将当年知道你们勾当的人再清洗一遍，是与不是？”
李青佛那敢认下，这一认，寇不疑可能立刻杀了他。
慌乱地抚着地面，寻找掌边能触碰到的碎土块，碎灰石子，全数纳入手心，只待时机到了抛出。
“不。蔡相只是想借着凤主在江陵的事，在朝堂上锉一锉凤主的锐气，”李青佛自己都不信自己说的话，蔡京那是想锉凤薛人的锐气，分明是想弄死对方。
凤薛人能在汴京站稳根脚，让官家偏袒于他，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他们这群靠着出卖寇不疑的飞龙军，割下‘飞龙将军’头颅得到高位的背叛者，那个不是人心惶惶，夜不能寐？怕凤薛人会对他们下手，谁都知道凤薛人与寇不疑关系匪浅，他们甚至来不及享受荣华富贵，各自分散，藏起尾巴，提心吊胆的活着。
寇不疑已经领教过李青佛的两面三刀，冷声道：“果然是认了蔡京做主人，做狗都会自带狗粮了。你心存抱负，自认怀才不遇，想要功名加身，我懂。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拿飞龙军的兄弟去铺你的青云路！”
说着，寇不疑眉心处的疼痛越发强烈，握着武器的手背绷起青色细长的经络，她多想一梭子弹解决杨青佛。
李寻-欢叹了口气：“何必为此生气。”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按在寇不疑肩处，而后抬起落在她的太阳穴处轻揉地按压，“郎中说你这毛病不能动怒，他既在这儿，便是跑不掉。”
他之前端着水瓢喂马，看似在安抚马儿，实际是不动声色观察着寇不疑的状况。
李寻-欢知寇不疑恼了他，恼他放任唐然、阿飞在她糊涂时去了汴京。如今汴京的局势混乱，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隐有撕破脸皮的架势，唐然双目失明，纵然有阿飞在身侧护着，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寇不疑黑下脸，想要拉开李寻-欢的手，让他别挨她这么近。
偏偏李寻-欢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指法，每次在寇不疑病发时候都能缓解她的疼痛，指尖的力道或轻或重，保管把寇不疑伺-候的舒舒服服，所以她也忍了他的接近。
汗水顺着脸颊一滴滴融合，汇合成一颗颗豆粒样的汗珠子，悬挂在杨青佛的鼻尖。他气息渐缓，将手掌握成块大的拳，目光专注地凝视在干裂的土壤，鼻尖的汗珠滴落地砸在地面，晕开溅射的痕迹。
突然。
杨青佛的手臂猛地挥出，握着手心的碎石、土块如雨点在空中划出道道弧线，它们的速度极快，可以为他换取时间。
李寻-欢将自己换到寇不疑身前，出手攻向杨青佛，哪知这人心有谋划，身体向后一仰，躲开突如其来的攻击。杨青佛的目标是那砖灶前的人，他的身形不似会武，只要挟持住这一人，他料定寇不疑不会杀他，或许还会放他走。
杨青佛五指大开，指若利爪，在要触碰到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的人时，对方缓缓转过身露-出真容。
一股寒意从背起。
无形的压迫感重重压-在杨青佛背脊，他只感到心底发憷，觉得荒谬至极，青-天-白-日里怎么总有鬼化人的事。
杨青佛嘴里发出类似干渴很久的沙哑声，“你，你不可能活着！你是人是鬼？！”
半张脸都是烧痕的赖二，取下斗笠，猩红的双目含-着恨意：“我是鬼，是从地狱来找你报仇的鬼，杨青……赖家寨的人都在地狱里等着你啊。”
你怎么敢。
怎么敢用他们再来诓骗她人？！
赖二颤-抖的手几乎要捏坏斗笠的边沿，他等了多少年，从炼狱里一步步爬出来，终于找到仇人。
他此生最恨的第一是自己，引狼入室，第二恨的便是更名杨青佛的杨青。
赖二原是赖家寨的寨主，当初杨青在醉酒后与人争斗，误伤了提举常平使家幼子，连夜出城寻到他说要来投奔。
提仓职位监管颇广，除开负责常平仓（调节粮价，储粮备荒）、河渡、水利等事务，还兼任地方官吏的监察、保举和按察等。像这样的人物那都是被人捧着孝敬，例如杨青打伤他家子弟，不肖人发话，很快就有人出手全城缉捕杨青，说他打死了人要拿命填。
赖二尊重读书人，想要为寨子里的众兄弟寻到下山的路，见杨青佛为人诚恳，将那提仓之子说得不堪入目，认定他或许是受人迫害，做主把人留在了寨子里。
因寨子里的兄弟都是农户出身，杨青是唯一的读书人，赖二甚至请他做了二当家。他不想让兄弟跟着自己一辈子缩在山里，时常听闻各地山寨被剿，像方腊那样的大人物最后都被朝廷一举歼灭。
赖二想寻个读书人，一能给寨里的孩子们开蒙，二能给他出出主意，看怎样才能向府衙递书信，求得招安。
杨青信誓旦旦，他定会帮他把事情办妥，还跟他做了结义兄弟。赖二原以为，他这位义弟光明磊落，虽因酒犯错，可本质不坏，又善读书，很快赖家寨就能彻底归入朝堂，兄弟们就有了正经去处。
哈，哈哈哈哈哈……。
赖二看着杨青佛一副见鬼的模样，双眼睁圆，脸色发青，哆哆嗦嗦站不直的模样，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滚落，为自己识人不清，也为杨青佛竟还知怕自己。
他伸-出手覆在凹凸不平，像烂肉嵌在脸上的伤口，幽幽-道：“那场火烧得我好疼啊，杨兄弟，我的好兄弟，我自认待你不薄啊。你却如此算计，你杀我，我认，是我识人不清，可你为何要杀我妻儿老小？他们也曾唤你一声叔叔，你如何下得去手！”
杨青佛不悔背叛寇不疑，一个女人竟压-在所有人头顶，他不服，可赖二是他洗不干净的过去。
在他打伤提仓家幼子后，所有人都绕着杨青佛走，无一人愿意伸-出援手，最后仅赖二愿意收留他，甚至敬佩他的才华，让他坐上赖家寨的二当家。
只是。
赖二为人短视，赖家寨既做匪徒，竟要遵守什么大义；不杀妇幼，不抢穷苦之人，劫掠富户商贾只取三分之一财物，整个寨子过得青黄不接。
赖二一心想要招安，如杨青佛这样的人，若是寨子被招安，便是毫无去处可言。
有道是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赖家寨未沾人命，虽有劫掠他人，但也是适当取财；他们要是现在被招安，朝廷根本不会给他们安排官位，只会把众人散入民间，大家依旧是白身，连养活自己的土地都不会有。
赖二确认为若是能下山，便是好事，总比那一日被朝堂发兵剿杀了好。
说不动赖二的杨青佛，看着易守难攻的赖家寨子，想起宋江曾在浔阳楼题诗‘他时若巡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他们皆做到，如何他就做不得？
赖家寨子自上而下，多是农户出身，空有孔武之力，却无半分智慧，若能借着赖家寨子实现他的抱负，这如何不是一种办法？
杨青佛知道赖家寨的人皆听赖二的，为了他的青云路，他选择设计诓骗赖二，他第一次将到对准了赏识自己，收留自己的恩人。
不。
其实，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那个跛脚乞丐。
他传授杨青佛无影针，杨青佛却用他教授他的无影针毒死了他，最后用草席裹了人，仍在破庙的废井里。
杨青佛用府衙已同意不日招安赖家寨子，但官府的人要先见见赖二，确认他的诚意的谎话，把人骗出赖家寨，到了城里一间客栈住下。
之后等到入夜，杨青佛一把火烧了赖二的房间，在之前他先让赖二和他的随从喝了加入迷-药的酒，确保他们会在无声无息里死去。
等到火烧起来，看着火场里无人走出，杨青佛回到寨子里把赖二他们遇害的事情说成是官府的计谋，赖二用命救了他，他要为赖二和死去的兄弟报仇。
在杨青佛的渲染下，不知实情的赖家寨的人很快受到蛊惑，不再遵循赖二定下的规则，开始走上烧杀劫掠，奸-淫-妇女的道路，彻底沦落为匪类。
很快官府注意到了赖家寨子，他们派出精兵剿匪。
杨青佛让所有人死守，一时见攻不下寨子，领兵者便想到招安的方法，这正合了杨青佛的意。赖家寨若只是无害的山寨，朝廷根本不会重视，只有闹得越大，朝堂出手的官位就会越大。
赖二往前一步。
杨青佛就往后退一步。
“那场火，我两位兄弟用性命保我，他们压-在我身上，”赖二说道这儿已经泣不成声，痛苦地在烧伤的脸上抓挠，抓得血痕累累，伤口暴露在日光下，骇人极了。
他仿佛回到了当时，炙热的空气，烧焦的肉的腥臭，赖二如何忘记得了？他的皮肉和两位兄弟的黏在一起，被扔入乱葬岗，赖二不知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甚至恨不得当时的自己已经死了。
赖二如今只有半张脸还是完好的，即使大热的天他都不敢露-出一点皮肤，这些鲜红的新肉敏-感异常，被太阳嗮到就会发紫，发痒，恨不得全部抓烂，挠坏。
杨青佛呼吸沉重，整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像哭又像笑，道：“这与我何干？！不是你苦苦相逼，我如何会下狠手？”
是的。
就同那跛脚乞丐一样，他要求杨青佛学了他的本领，便要跟他一起做乞丐。杨青佛读过书，家中虽不富裕，可也是小有资产，怎么会愿意做什么乞丐，他只是想学一技傍身，是那乞丐逼迫他的。
寇不疑用枪/托敲了下李寻欢的腰，冰冷的铁块，不轻不重，但敲在李寻欢腰部就像在他心尖儿点了一下，那里麻麻酥酥的。李寻欢让开身，望着寇不疑眉间的神色淡淡，也不知她的疼痛是否得到缓解。
对于疼痛，寇不疑很会掩饰，总不愿低头向身边人求助，所以李寻欢只能时时盯紧些。
寇不疑抚摸着弹夹口，像是讲故事一样把她和赖二的相遇说了出来，“他因一身没有完整的皮肉，只能往冷的地方去。我因眉骨射入的子弹碎片，记忆混乱了很长时间。”
忆起那时，万里飞雪，飘如鹅絮。
天与地，白茫茫一片，冷风夹着霜寒，吹若针扎，细细密密，刮过，扎过，要钻入骨头缝里似的。
寇不疑喃喃道：“我跌入山崖后，是他从湍流之中把我救起。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于是他背着我往边关求医，他说他是鬼，我也是鬼，我们两个鬼要向同一个复仇。”
杨青佛不敢再退，他侧身看向寇不疑，而后又看向如鬼一样恐怖的赖二，他正对这他诡异的笑着，从袖口取出一把剔骨刀。杨青佛认得这把刀，它是当初结义时，赖二与他用来立誓的刀。
‘我与杨兄弟结为异性兄弟，虽无血缘，但结义情深，誓同生死，福祸共担，若有违誓，愿受剔骨剜肉之痛。’
“我答应赖二，”寇不疑抬手用标准的姿势瞄准杨青佛的小腿，冷静的看着子弹穿过，伴随着杨青佛凄惨喊叫，血渍很快染红他的裤腿，“他救我一命，我不跟他争你。”
寇不疑的双眼幽深如渊，眼底刮过冷冽的寒风，呼啸着带走里面的温度。
在那样的眼神注视下，仿佛置身在边关的茫茫白雪之中，天地一色，无法分清。杨青佛甚至来不及反应，他感觉在眨眼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腿骨处开了个口子，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灌入。
李寻欢注视着寇不疑，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不曾见的孤寂。
赖二背着寇不疑去往边关，漫天大雪中，他第二次遇见她；那时的她，不同第一次见面时，如初升朝阳般耀目，垂着的眼眸静若寒潭，乖顺地贴趴在赖二的后背。
她不言不语，并非是玩偶一样失去意志，只是反应变得奇慢。
许久后，才微微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仅仅一眼，漠不关心的一眼，对他点了点头又垂下眼眸。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