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玄天宝轮】爱恨淋漓 ...
-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住在莲塘东边草舍里的那个男人是在二十年前的一个雨夜里,来到云鹤村的。
此前,那片莲塘还只是一处淤浊腐坏,寸草不生的泥洼。
男人路过,随手将身上那把沥血的刀扔进了泥塘,淤泥竟一夜之间发出了满塘冰玉一般洁白的莲花。
他在空地上搭起简陋的草舍,就此在莲塘边住了下来,无人知晓他姓甚名谁,来自何处,甚至如何生活,只知道他带着一个孩子,在婴孩嗷嗷待哺的白天与夜晚,常拿身上的血肉向山中凶戾的虎豹换取奶水。
孩子长大一些后,村子里的人才稍稍看见孩子的模样,浓墨一般的黑发中夹着一绺浅浅的红,就像满塘白莲小心偎护在怀中的那唯一的一株红莲,圣洁又骄艳。
孩子生就一副出离凡尘的美貌,顽童哭闹,见他则化嗔为喜,大人争执,遇他即舒怀解愠,老者积郁,念他便觉祥光摩顶,欢喜无限。
孩子两三岁时骑在男人背上牙牙学语,五六岁时坐在他怀里认字读书,七八岁被男人端着手臂教导弓马刀剑,十五六岁已能扶危济困,除暴安良。
他自小既无锦衣蔽体,也无玉食加餐,举手投足尊贵气度却浑然天成,那副高傲的性子,与人为善,从不与人相亲。
但他很喜欢跟男人一道上山采药,下塘拗莲,喜欢跟他读书写字,临帖诵经,喜欢与他粗茶淡饭,闲话家常,喜欢和他一起看山间的日出,送溪畔的晚阳,喜欢同他一道守着破旧的草屋雨天蜗居,雪夜封门,喜欢靠在他身旁在一花一叶中找寻尘世,喜欢扒着他的肩膀让阳光将重叠的影子慢慢拉长。
闲来无事时,他便仰面枕在男人腿上,数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银丝,男人含笑的眼睛盛满溺爱与纵容,总是一动不动任由那双覆着薄茧挟着恼意的手,一次又一次,固执地将那些岁月镌刻的痕迹抚平。
他聪明早慧,很小的时候就敢理事做主,再繁难的事情经他的手都能处置得妥妥帖帖,那些男人搞不定的细枝末节,全由他一手包办,当然也包括照顾那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
草舍的屋顶修得滴水不漏,四壁垒得密不透风,春日的清晨他会给熟睡的男人悄悄加一条薄毯,让他贪床小睡,夏日的午后会亲手晾上一壶凉茶,为他消暑降温,秋天会在山里掏上一天的蜂窝,拿蜜糖煨一只雪梨给他止咳,冬季会取最好柴炭,整夜燃烧替他御寒。
但他渐渐发现,时光是一把钝刀,总有一天会在杀死他之前,带走他挚爱的人。
即便睡得再久,男人也无法再像儿时那般不知疲倦地陪他嬉闹,漫长的苦夏会折去他大半的精神,秋凉一到,再珍贵的药材也医不好他的咳嗽,天刚起寒,即便守着炭火,也能见他面冷唇僵,瑟瑟发抖。
他二十岁那天,男人拔光了塘中的莲蓬,扒开泥塘,找到了深埋在淤泥下的那把曾经饮血无数的刀,要他带在身上,去追寻一段往事。
他去时带着彷徨不舍,委屈眷念,归来却齿冷骨寒,仇恨满腔。
男人原以为那把锁着无数亡魂的刀能如他所愿,用他的血洗清过往的罪孽,安定他负疚的心魂,可是没有,只有一双在痛苦中绝望挣扎的眼睛,勾着他的心肠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手带大的孩子从此再无音信,男人日日在草舍前守望,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等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终有一天,他穷尽了耐心,终于换上旧衣,离开村子。
他在临近国都的茶寮里听到了一个故事,二十几年前,大位之争中落败的王,一夜之间满门被杀,二十年后,遗孤长大成人,前来复仇,但却在手刃仇人,一雪前耻的那一刻,忽生大慈悲之心,毅然放下了掌中复仇的刀,他说,先生教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若杀你,国中必乱,刀兵复起,生民何辜,愿我一人得咎,淌苦海,堕罪狱,罹八寒八热之难,受刀锯石碾之痛,历百千万劫,解众生无量苦,脱世间种种厄。
有人说,君王不知忏悔,反倒勃然大怒,一声令下,叫他万死。
有人说,少年身上的血在脚下生出满地红莲,他一步一步踱入斧阵刀林,最终鲜血沥尽,尸骨无存。
有人说,他立在原地,身上发出八万四千明光,胸前显出红莲法印,刀斧无能近身,金铁触之不及,最终化作一只白鹤凌云而去。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男人被杀戮锻造,受血腥洗礼,早已封冻凝结的心,在看见襁褓中婴孩的一瞬间,善念萌动,万物化生。
他以为放下屠刀,一切就能重新开始,但他终究还是错了,他舍不下的爱与恨,才是胸中那把锥心斫骨的刀。
他以为道出真相,是在赎罪,实则却将自己心中的痛苦十倍百倍转嫁到了赐他新生,予他光明,赠他福报的那个人身上。
他以为算尽恩仇,是在互相成全,谁料一念之差,一错再错。
于是,在二十多年后的又一个雨夜中,他再次拿起了自以为已经放下的屠刀。
然而,却在面见旧主的那一刻他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刀客,更没有什么君王,又或者说软弱的刀客是他,无情的君王也是他。
九分恶念化身人君,满手鲜血却造安平乐土,立不世功德,一分善念化为亡命刀客,自以为保全了恻隐之心,却对一生所爱,施尽了平生至恶。
这一刻,他是众生,众生之苦集于一人,顽执,恐惧,悔恨,痛楚,迷惘,困惑……化成灭顶的洪流,排山倒海呼啸而来,正心魂震颤,肝胆摇移,陷落其中挣扎不得解脱之际,他却忽被一只刚强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手腕。
他蓦地张开眼,身旁明暗交织,左右光影变幻,俱是人世纷繁,背后无尽虚空,前方一扇金光大门,眼前的真神上身半袒,衣裾飞拂,面上带着几分不耐,眼中含着一点担忧,“如来,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肉身脱除,衰病离体,如梦初醒的上神怔怔望着眼前的好友,他想说话,可话语哽在喉中,想做点什么,分明是那张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但对方一身威严庄重的气质,通体圣洁柔软的光华,令他根本无法靠近。
杀心观音沉默一瞬,眨眼幻回那个粗衣布履,意气飞扬的昂藏少年,朝面前神情犹自迷乱恍惚的上神轻轻张开怀抱,“先生,下不为例了。”
大神一把将人带入怀中,阖眼泪下,过往二十年苦痛爱执仿佛都融在这一个拥抱里,杀心观音迟疑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不过一场轮回的幻梦。”
不必作真,也不可作真。
“我原以为爱恨不过是众生万相之一,竟没想到……”
杀心观音接下他未说完的话,“竟没想到,它是一切罪业与苦厄的根源。”
如来强行平复心神,他知晓对方一贯不喜外人触碰,纵使心牢仍在,尘网难脱,依然适时放开了体贴的好友,他目不转睛望着眼前不知何时已收了变化,恢复真身的上神,“愿一人得咎,淌苦海,堕罪狱,罹八寒八热之难,受刀锯石碾之痛,历百千万劫,解众生无量苦,脱世间种种厄,当真么?”
杀心观音微微一笑,目光坦然,“舍我一身,渡尽世人,有何不可?”
如来眼中笑容淡去,眉心拧出倒川,许多话没有说,许多话不可说,半晌终是沉默地拉起对方朝前方的金光大门走去。
出了金门,二人在一片明光中离开宝轮,入眼正是增长天王的珍宝阁。
杀心观音想起事情起因,不满地斜了身边人一眼,“你参观就参观,能不能不要乱动这里的法器。”
如来听人抱怨,自知理亏,低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的确是他一时好奇,触动了玄天宝轮,意外将二人吸入虚幻的轮回中走了一遭,“也不知去了多久,若我没记错,今日南方将军邀众神过府聚宴,你我一个也不到,怕是不妥。”
杀心观音瞥眼案上那炷尚未烧完的香,“不算太久。”
“那我们快出去吧。”
杀心观音见他将增长天王的玄天宝轮照直揣进衣袋,“你拿那个东西做什么?”
大神信手在空匣上拍下一张借条,“这法器如此神奇,我借来研究一下。”
杀心观音抱臂摇头,率先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如来开口叫住他,“观音。”
他闻声驻足,“怎么了?”
如来神情郑重,无比认真地望着他,“那日殿上帝释天所说的奇经,若当真能化解世间的仇恨,消弭众生的痛苦,我想……不妨一试。”
杀心观音自然懂得他的意思,应声允答,“我会着手安排。”
如来点点头,不再多说,万年来的默契更不须他再多说什么,他走上前去与对方并肩而行,身边人却忽然抬起手臂拦住了他,他面露诧异,“观音?”
杀心观音伸手撩开他额前的发丝,看他眼角平滑光洁,鬓发乌黑丰润,看罢又面无表情地将手收了回去,一言不发踱出阁楼,向着前方喧闹的宴厅走去,徒留愣在原地的大神手足无措,满面不解。
他没有告诉自己的好友,也不会告诉他,那二十年,最令他痛苦的其实并非那些厘不清的恩怨情仇,而是眼睁睁看着想要一生守候的人,在身旁日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