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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知心可腹】后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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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从前问老朋友,天宫是什么地方?
他一定会大笑着说,不过是一群天神闲来无事聚集之地,没什么打紧。
但自阿修罗废都一战,他变了很多。
持国天在繁杂隆重,声势浩大的天宫庆典中,与众神一道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天界至高无上的威严,也在老友的脸上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欣慰满意的神情。
废都大战之前,天界的两位护法大神,帝释天欣赏杀心观音秉公任事,稳重周全,却更看重如来八面圆通,足智多谋,可大战之后,他一反常态,认为杀心观音直内方外,铮铮有声,理当成为天众的典范,如来随性不拘,交游无度,少了上神的威严,加之在对待阿修罗的问题上,如来一向固执己见,言语立场常与天众背道而驰,久而久之,平衡在两位护法神之间的权力也难免发生变化。
值得庆幸的是,如来与杀心观音这对数万年来肝胆相照,声气相投的好友,一个慷慨豁达,睿智而有主见,一个心地纯正,不为外物所扰,二人抱诚守真,矢志不移,俱是光风霁月,襟怀坦荡之辈,纵使天帝处事偶尔失于偏颇,但两人同心同德,感情万年如一,着实叫人羡慕。
持国天望着两个爱徒,欢喜满意之情溢于言表,芳酿入口好似也越加甘甜。
“天宫盛典,三千龙族应邀列席,为何独独不见天羽龙王?”
座上忽然响起的问话唤回了持国天王的神思,也将主持典礼的护法大神问了个正着,天宫盛典千载难逢,下帖之日龙族三千无不拜应,未闻谢辞者,不想今日独独空出一席。
“这头狂妄的老龙,是不将天宫放在眼里。”广目天王放下掌中金盏,拧着鼻子冷哼了一声。
“天界的威严不容亵渎。”南方将军瞥了眼闷不吭声的两位护法大神,笑吟吟在旁附和。
龙人的先祖是上古的真神,有通天法力,龙人一族生来能够驾驭各种天象,操控风火雷电,是不可多得的战力,持国天王撩起眼睑,暗自瞧了瞧老友的脸色,他虽觉得这点小事实在不值得追究,但帝释天作为众神的首领,以他现在的谨慎程度,想来不会愿意看到天界的臣属之中出现令人不快的异端。
果不其然,增长天王话音刚落,座上天帝已沉着脸开口召唤,“杀心。”
杀心观音听命上前,“帝释天。”
“稍后,你走一趟天羽山,看看天羽龙族究竟是什么意思。”
应声而至的护法大神颔首,“遵命。”
如来在旁听得分明,他以为此事未免小题大做,刚要提出异议,却见对座的老师向他摇头示意,连刚刚领了旨意退守一侧的好友也在警告地朝他扔眼刀子,他耸耸眉头,终于还是知趣地把嘴闭上了,只是望向座上尊长的目光,更多出几分打量与不解。
废都一战,天界精锐尽出,却遭逢惨败,这是事实,但以他对帝释天的了解,这位统御天界数万年,深受天众信任爱戴的领袖,不该因为一场战败而发生如此大的改变。
大神正疑惑沉思之际,却见好友起身离席,他瞄了眼正斜过身子与南方将军说话的天帝,又看到老师朝他摇扇使眼色,忙也站起来跟着走了。
他与天羽龙王有过数面之缘,也算知情知性,老龙王心直口快,是副急脾气,容易惹祸上身,龙王对天界颇有微词,不少天众龙众都知道,但若说心怀异志,却绝不至于。
云中白鹤见身后飞鹰循踪而来,原本觉得庆典尚未结束,两位护法大神同时离开天宫,有些不妥,可转念一想,留他一人,遇事再生疑议,反倒挂心。
他与如来一并协理天界事务,同为天帝左膀右臂,帝释天的变化他并非全无察觉,但这些变化说明不了任何东西,天界的运转也尚在把控之中,天众与阿修罗的战争目下只是中止,永远不会平息,他认为护法大神的精力应该更多地放在那些更加重要的事务上,而不是过于关注帝释天——那位也许一时半刻还无法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的众神之首。
无论天帝如何变化,天界的未来,绝不会由他一人主导。
“杀心,你当真没有察觉,这些年帝释天与以往的不同么?”
“没有。”白鹤瞥眼身旁盘桓的金色巨鹰,不冷不热应了一声。
“他从前不会这样。”
“怎样?”
“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兴师问罪,大费周章。”
“你的意思是,藐视天帝的旨意,损伤的天界威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化为鹰形与白鹤比翼翱翔的上神无可奈何,“观音,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明白你的意思,但遵从天帝的旨意,维护天界的威严是护法大神的职责,这一点,我希望你也能明白。”白鹤一本正经告诫他。
“可你不好奇,在阿修罗废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令他产生这么大的变化么?”
“如来,收起你的好奇。”
鹰形望着撂下一句话就甩下他振翅而去的白鹤,不甘心地追上前去,“杀心观音,我是认真的。”
他话音刚落,白鹤陡然旋身,疾速俯冲而来,张开细长尖利的喙,猛啄在游鹰毛羽丰实的后颈上,鹰形上神猝不及防吃了一记重击,发出一声惨唳的怒啸,狼狈堕下云层,反应过来急忙展开金翼昂首迎击,“你怎么说打就打!”
“让你清楚,我也是认真的。”白鹤猛然拔高轻盈优美的身躯,避开迎头追来的巨鹰,压低颈子回身突进,气势汹汹再度向下方硕大无朋的金色游鹰发起攻击。
一鹰一鹤,一路斗到天羽山,依旧难定输赢,不得已只得收了变化,相约过后再比。
如来望着山间蜿蜒的石阶,想起方才被迫中断的话题,不由暗自叹息,他是的的确确想就此事跟对方好好谈一谈,天界的异常并不仅仅是帝释天突变的性情,无故身亡的素衣公主,凭空失踪的宫女,这些事情至今也无法解答。
但很明显,杀心观音对他毫无凭据的猜疑并不感兴趣,他当然也希望只是猜疑,毕竟废都一战已令天界元气大伤,短期内天界无论如何也再经不起任何的波澜。
但愿……只是他多心吧。
山中雾色萧萧,遍地白茅萱草,紫堇雀舌杂然丛生,清泉于山岩乱石间肆意流布,竹林幽壑中花香鸟语,溪水潺湲,眼前风光无限,身旁好友作伴,纵使万般疑惑烦恼,上神也只好暂时压回心底。
凭山而建的龙宫内不时传来凿击金铁时特有的铿锵有力的声响,天羽龙人擅长御火锻造兵器,战斗时,火龙魂的威力更能瞬间将敌人的铠甲烧熔。
天界护法大神前来,本地山神原该一早就得到消息通报龙王,但那位“狂妄”的老龙不但接引时姗姗来迟,还一脸郁郁好似在责怪客人不请自来,“两位大神怎么有空到我天羽山来,恕老龙有失远迎。”
“空当然是没空,龙王事务繁忙,想必也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杀心观音打住身旁好友未来及说出口的寒暄,直言不讳,开门见山。
土地神匆匆忙忙赶来通禀时,老龙王已知晓必是天宫差人兴师问罪来了,帝释天这些年做事过分讲究排场,对谁都疑神疑鬼,都说他是当年在废都战场上丢了颜面,至今耿耿于怀,他倒是觉得,不只颜面,恐怕这位天帝连神魂也丢在阿修罗那了,否则怎会如此不可理喻。
他与如来算是忘年之交,如来在旁,老龙有恃无恐,说起话来腰杆也挺得笔直,“观音大神这话好没道理,你们天界的庆典,与我龙人何干,老龙爱去便去,不爱去就不去,莫非帝释天还能派他的天军来扫荡我天羽山不成!”
“区区一座天羽山?”
龙王叫半分不客气的护法神狠噎了一下,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莫说无敌天军,便是这位观音大神一人出手,也能轻而易举将他这山头夷为平地。
老龙本就看不惯杀心观音目中无人的做派,背地里没少挤兑他不男不女穷讲究,此际挨讥受讽,心中自然不快,他下意识瞟向身边另一位护法大神,原想听他说句公道话,谁料那位大神竟目光闪烁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不单不敢接腔,还好像给山风呛了嗓子一样,别别扭扭咳了一声。
老龙呼吸一窒,暗道要完,无怪天界传言纷纷,帝释天信任杀心观音,天界事务已由他一手把持,他眼神古怪地瞧了如来一眼,知晓求援无望,半晌终于还是很识时务地耷下了脑袋,惹火了那位凶神,八成没有好果子吃,他一脸苦色长叹一声,“不瞒二位上神,老龙也知应邀不至有失礼数,奈何我儿伤重在身,我也是焦头烂额,实在无暇现身天宫,参加庆典。”
“怎么了?”如来见他神情悲伤,不似作伪,在旁关切询问。
龙王缄口不言,只是摇头,龙王二弟见大哥有苦说不出,上前陈禀,“我家侄儿狩前日在绝龙天峰遇到巨鸟的袭击,受了重伤,不单心脉被割断,还伤及要害龙筋,大哥遍寻法师医治才保住孩儿一条性命,只是如今好好的孩子成为废人,今后恐怕连走路也……狩是我龙族这一辈中最有天赋的孩子,谁知道……唉!”
如来听他所说,亦觉惋惜,巨鸟是龙人的天敌,为巨鸟所伤,必然凶多吉少。
“对龙族来说,巨鸟敏锐的视力、听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能用嘴吹出冰雹化解龙魂火焰,锋利的羽毛足以卸走龙魂雷电,双翼可卷起飓风,趾爪也精准灵活,但龙族却天生具有智慧上的优势,若我没记错,绝龙天峰是巨鸟的领地。”杀心观音坦陈事实。
刚刚才敛住脾气的龙王,眨眼又叫大神冷冰冰的一番话激得火冒三丈,“杀心观音,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说,我儿主动送上门去做巨鸟的食物,活该有此下场?”
观音大神有千眼神通,方才立在云间,山中事无巨细,已然尽收眼底,事情缘由自龙人私语中也闻得几分,凡事有因必有果,那个少年龙人遭此大劫,亦是他与人不淑,择友不慎。
老龙两眼怒火熊熊,心中郁结难抒,只道天众欺人太甚,正要破口大骂,不想面前神情冷酷的上神却朝他递出了左手,指掌摊开,空无一物的掌心竟凭空出现一枚灵光四溢的丹药。
如来眼中泛起柔光,在旁笑着摇头,道德天尊精于炼丹,却一贯吝啬,若他记得不差,这一颗好友少说已珍存了两千年,他自己受伤都未肯使用,既要出手相助,却又言语伤人,观音大神的脾气真不知是可爱多一些,还是可恨多一些。
“这……这这是……”老龙并非不识宝物,一时瞠目结舌,越见惶恐。
杀心观音冷着脸一言不发,他惯于直来直往,自然也不喜见旁人矫揉造作,龙王眼中分明欣喜渴盼,面上却又故作矜持,真不明白如来怎么会和这种虚伪的龙人有交情。
“既然有此机缘,龙王便收下吧,能否痊愈,还要看他的造化。”如来适时开口,老龙回过神来,忙不迭合掌捧住悬在一团灵光中的妙药,道德天尊的灵丹是天宫至宝,一向只赏赐给天界功勋卓著的上神。
天羽龙王手足无措立在原地,正不知如何致谢才好,抬眼却见两位大神已相偕远去。
龙王二弟好奇不已,“大哥,那个不男不女的给你了什么?”
龙王老脸一红,“什么不男不女?口没遮拦!惹祸么?”
龙王二弟搔搔光溜的脑袋,满脸无辜,暗叹大哥上了年纪,真是喜怒无常,不是他自己一天到晚张口闭口这么说的么?
离了天羽山,如来没再旧事重提,他明白,没有证据,空有怀疑,说服不了他的好友,或许还会给他徒添烦恼,无论如何,帝释天是他共事了千万年的同僚,更是他尊敬爱重的师长。
他想向好友道谢,为方才慷慨赠药,可转念又收住了道谢的言辞,观音所为自有他的道理,总不会是看在他与天羽龙王的交情。
脚下长风万里,身侧流霞如梭,好友踏云却走得很慢,如来知晓他并不想这么快回去应付那种场合,他也乐得抛开职分,与好友信步闲游。
“若他意志顽强,决心足够,假以时日,应能痊愈。”杀心观音见身边一向健谈的人久不做声,以为他仍在担心那少年龙人的伤情,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大约算是宽慰的话。
如来当然知晓,太上老君的灵丹,效用无须怀疑,“所以天羽龙王虽爽约不至,也算情有可原吧。”
“回去之后,我会向帝释天解释。”
如来望着对方认真的神情,“天羽狩是龙族学院最拔尖的少年,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杀心观音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你说的作为,便是为了一个冒失冲动,不计后果的闯祸精豁出性命?”
他听好友话里有话,“为什么我觉得你是拐着弯在骂我?”
杀心观音忆起旧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一个少年龙人听信谎言跑去绝龙天峰盗巨鸟的冠羽,与你当年冒险独自去会狂王有何不同?”
如来只笑,笑里有几分狡黠,还藏着一点骄傲。
杀心观音以为他自知理亏,无话可说,谁知刚刚转过脸去,却听对方不疾不徐驳得理直气壮,“当然不同,有你在我身后,我做任何事情,都谈不上冒险。”
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大神自觉这话说得极为诚恳,结果却只换来好友一声不以为然的冷哼。
凡人喻友,恩德相结,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谓之知音,但知己太轻,知心太薄,知音太浅,如来常想,他与杀心观音过往数万年光景,或可总来,叫作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