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神话]死者之书》花间千羽生

6、【赛特&欧西里斯】Garnet（二）

　　血。汩汩不绝的血。
　　血腥气笼罩在无月之夜的水面上，四下的黑暗里连乌鸦都胆怯得沉默。赛特握紧利刃，将它狠狠一转，鲜红的血就从欧西里斯的胸膛不断喷涌出来。他发狂般将匕首不断扎进欧西里斯的身体里，犹如犬类撕咬一只不会反抗的残破布偶，发出穿刺血肉的声音。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的脸上，他的红发被血染湿，干结得狼狈又可怕。这场惨剧发生在黑沉的长夜中，就仿佛天穹的众月神都为之恐惧；凶杀之夜是那样地黑暗又漫长，骇人到就连努特的众星都藏匿起来不见了踪影。
　　赛特狂乱的金瞳瞪向欧西里斯，他的兄长躺在猩红的血水里，翡翠色的眼眸就这么安静地望着他，那双眼睛里一点怨恨都没有。赛特摇曳的视线一刹那与之交接，他在绿眸中看到沉睡的田野——欧西里斯主宰着无尽的田野，而田野包容万物，无论是丰收的谷物，蛰伏的凶兽，贤明的兄长，乃至弑兄的幼弟，它都一并包容。
　　就仿佛完全的无上的【生命】，会将【死亡】一并包容......
　　摧毁吧，摧毁吧，欧西里斯不配拥有无上的生命，那不过是伪君子最后的惺惺作态。从不知何处传来了低沉的讥笑，那是只有赛特听得到的恶神赛巴的耳语，它们蛰伏在他灵魂深处，将他的卡与巴染得如夜般漆黑。赛特的眼神沉了沉，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他停顿了一瞬间的手再次挥起匕首，在欧西里斯残破不堪的身体上犯下暴行，捣毁他的每一个器官，扯断他的血管，碾碎他的白骨，将锋芒深深地埋进他体内柔软的要害里——那一瞬间赛特觉得自己仿佛化身那把匕首，在侵入中终于感受到了占有欧西里斯的淡漠又苦涩的满足。欧西里斯是他的心，他的全部，他的命，他杀了欧西里斯就等同于杀死一个还会善良会温柔会依偎在欧西里斯怀里叫着哥哥的自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此刻欧西里斯的生死就掌握在他的手中，欧西里斯为他所有，他掌控了欧西里斯的一切。他空洞的心机械又痴迷地追寻着这种奇怪的被填补感，挥动凶器洒下的汗水与欧西里斯惨烈的血迹相融在一起，他仿佛不知疲倦。
　　自始至终，欧西里斯只是平静地望着赛特，以及赛特几近失控的暴行。穿心的剧痛倾轧在他的躯壳上，他却连一句□□都没有，他的巴鸟仿佛已经飞离了身体，盘旋在零落的记忆中。那一日与魔鬼们的战斗，他们没能取得优势，赛巴发出了上下埃及所有活人都将在战乱中死于非命的诅咒，那是剧毒无比、没有神明能对抗的咒语，所以欧西里斯献祭了自我。
　　——“那么我将以自身崇高的死亡，来代替那所有人平凡无名的死。”
　　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深信是人类的信仰使神明成为神明，所以他甘愿救黎民于危难，即使是死在手足兄弟发狂的嫉恨之中。现在赛特即将杀死他，这意味着赛巴的诅咒也将被他化解，他闭上眼睛，能看到暗处的魔鬼们为他的欣然赴死所震慑，不安又震惊地交头接耳；破损的内脏使他抽搐并咳出一口血，但他将熄的生命之火跃动出欢愉。他苍白脸上宁静的微笑似乎激怒了赛特，他的弟弟将刀尖悬在他俊美得令人妒忌的脸庞上方，却最终不忍刺下去般，改为狠狠剁断了他的锁骨——从今而后再也没有了，赛特最想亲吻的地方，赛特悲伤无助时可以依靠的地方。欧西里斯瞥过自己锁骨的惨状，他的眼眸在赛特看来美丽得就像沉夜中暗自涌动的尼罗河水，不露痕迹地包容一切凶行。欧西里斯是决堤的尼罗河水，尼罗河水一定是从欧西里斯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赛特木然地想。没有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睁开了，那双总是温柔地注视着赛特的翡翠色眼眸。明明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赛特的心却猛然一阵抽痛，了无知觉的泪水缓缓划过脸颊，滴落在欧西里斯的伤口上。他的泪水浸湿了他脸上的乱发与紧握着刀刃的手，他机械地切割着欧西里斯，就像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握着悲伤疯狂挥舞。
　　“赛......咳咳......赛特......”渐渐模糊的意识中隐约感到了赛特的悲痛，欧西里斯即将黯淡下去的眼眸又竭力睁开。他艰难地想要向着赛特伸出手臂。他刚想使劲支撑起身体，就喷出一大口鲜血，它们溅落在欧西里斯的胸前就像凄惨的红色睡莲，而后他的身体沉重地倒回地面。在后脑勺受到撞击的晕眩中，他看到天狼星冲破夜空，在黑暗中刺出一点璀璨的光。他依稀想起天狼星是伊西斯的星辰。
　　那个难缠的魔女来了，加快速度！赛巴的声音在赛特耳畔尖叫起来。伊西斯来救她深爱的欧西里斯了！黑暗在动摇，荒野在动摇，窥伺着他们的魔鬼都在尖叫，唯有欧西里斯主宰的河水因埃及女主人的赶来而狂喜，在沉夜中涌动出簌簌的响声。赛特抬起眼眸，那对金色一瞬间充满了阴鸷。他仰望天空，伊西斯化作的鸢鸟通体发着悲哀的白色光芒向这边飞来，在夜色中发出凄厉的长唳。
　　多么幸运的欧西里斯，为了他，伊西斯定会跋山涉水在所不辞。赛特想到奈芙缇丝对自己的冷漠，自暴自弃地发出一声冷笑。在这紧急关头，他反而放慢了手头的动作。他跪坐在欧西里斯血肉模糊的身体上，盯着伊西斯白色的化身乖戾地盘算起来，如何才能让她收获一个最悲哀的结果。伊西斯的化形让他想起幼年在郊外与欧西里斯一起仰望群鸟的往事，狂风吹过他脸上的泪痕，他突然感到一阵难抑的荒凉和寂寞。
　　以后都不会有了，与欧西里斯一起仰望天空的记忆。
　　“赛......赛特......”
　　还不快点动手！
　　两个声音同时闯入他的脑海。欧西里斯的手终于颤抖着触碰到了赛特布满泪水的脸颊，赛特把目光转回到他的哥哥身上。他的哥哥果然是苍穹与大地眷顾的长子，赛特想。即使身躯支离破碎，他也依然呈现出凄惨的美丽，哪怕今后一生都是这个样子，也一定依旧会有女神们爱怜着他吧，不像总是遍体鳞伤又孤零零的赛特自己。“真是可惜啊，亲爱的哥哥，不，应该说，陛下。”他低下头，玩味地看着欧西里斯，后者苍白的嘴唇孱弱地翕动着似乎想说话。“明明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你就能与美丽的伊西斯女神相见了。”风暴之神抚摸着欧西里斯的黑发，他很喜欢这一头黑发的光泽和触感，可惜他没有，他的红发就像红色沙漠一样又干又枯，很难打理。“可是我不想让你们见面。”手指转而移动到欧西里斯冰凉的双唇上。破碎难以辨认的话语，一定是想对伊西斯说些什么吧，他很不高兴，他要把这些话语都占为己有。“你占有得太多了，我的哥哥，这很不公平。从出生起直到现在，你都——”
　　“——Asar!”伊西斯离他们越来越近了，赛特听到她悲切地呼叫欧西里斯的昵称。
　　“所以，我希望你能从我的生命里消失，这样我就能——”他听到自己任性又残忍的话语。
　　“这样......这样的话......你就......”他也听到欧西里斯喉咙深处终于迸发出的遗言。
　　于是，他莞然微笑，猛然捉住欧西里斯抚摸着他脸颊的那只手，用匕首将它钉在地面。然后他起身，双手中幻化出一柄漆黑的斧头。欧西里斯视若无睹，依旧拼凑着破碎的字句，赛特感到有些奇怪，但他没有迟疑，他高高抡起长斧，对着欧西里斯发出断断续续声音的喉咙全力剁下——
　　——这样的话，你就能得到幸福了吗，我可爱又可怜的赛特，我的兄弟。
　　伊西斯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惨绝人寰的夜晚，就如后世的传说所言，赛特抡起斧头，在他兄长的尸体上剁了十三下，当她终于赶到的时候，就如她无尽的泪水般，月辉冲开云雾倾泻在血色的河流之上，飞越无情的天穹来抚摸欧西里斯正失去生命的脸庞。赛特早已逃之夭夭，而欧西里斯，她挚爱的兄长，曾经的上下埃及之主，他长眠在比石榴石更为猩红的血泊中，就仿佛身披血红的嫁衣。她将自己许以欧西里斯，而欧西里斯将自己许以向死亡底端飞驰的命运。在夜空的尽头，天狼星悲伤地独自徘徊，寻觅着黯去的猎户座。
　　在剧烈的哀恸与悲愤中，她发下毒誓会报仇，而这是遥远未来的另一个故事。
　　此刻，在遥远树丛的阴暗中，赛特正在魔鬼们的窃窃私语中行走。来自暗处的无数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很不喜欢。不过这与今晚的一切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欧西里斯终于死了，他不必再屈居于长子之下，上下埃及必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一切被亏欠的荣耀与辉煌，他必将加倍索还。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就如出云的月色般舒畅起来，即使在黑暗中彳亍，脚步也一样轻快。只是——
　　只是，突然一个冰凉的触感唤回了他的意识。他把手伸进衣领，摸出一枚猩红色的吊坠。那是他第一次迎战阿佩普前夕，欧西里斯送给他的石榴石。它的原主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它安静地躺在赛特手心里，鲜红得像一滴血。
　　“我发誓，我爱你，永远爱你，永远不变。愿你得我祝福，预知一切凶险，拥有无上的斗志与击溃黑暗的力量。愿你得我所爱，为一切世人所爱，热爱一切世人，不惧孤独与恶寒，在漫长的生命中拥有一切幸福。”
　　我爱你，永远爱你，永远不变......
　　就连欧西里斯当初的声音，都还回响在耳边。欧西里斯是赛特心上永远过不去的一道坎，是深切的回忆与永恒的幽灵。
　　那一瞬间，赛特的眼神分明是动摇了的，可是下一秒，他冷酷的笑声就回响在幽暗的树林中了。
　　“那种誓言，小孩子都不会信呢。”
　　他扬起手，将石榴石抛进欧西里斯遇害的河流中。河水很快吞没了红色的石子，河面上粼粼的是平静的月光。
　　从今而后再也没有了，赛特最爱和最恨的欧西里斯。这真是一个值得欢庆的光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