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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赛特&欧西里斯】Garnet(三) ...

  •   血。喷涌如柱的血。
      身体被贯穿以致几乎失去知觉的剧痛鞭笞着赛特的神经,犹如荆棘沾满了盐水,碾压过他的伤口。赛特的血液迅速流失,心脏的位置传来病态而剧烈的颤动,预示着神之躯体的毁灭。荷鲁斯转动长矛,准备加剧赛特的伤势,他的长矛锋利得就像他金色的眼睛。刺穿身体的长矛尖端带着凶狠的倒刺,这一定是塞勒凯特精心制作的,赛特心想,那个仰慕着伊西斯的姑娘就像她仰慕的女神一样狠毒,她一定也在倒刺上涂满了她最引以为傲的毒药。异样的刺痛开始流淌到赛特的四肢百骸,他感到视野发黑,并且脚下虚浮。一切看来已成定局,但猩红的战神不会轻易接受命运的安排,在最后一刻他拼尽全力抡起镰剑掷向荷鲁斯,沉重的武器发出切入□□的闷响,赛特听到荷鲁斯强压下的闷哼,与此同时长矛的那端传来不稳的颤抖;他仿佛听到许许多多不同的惊呼从天空、从岸边、从水路上传来,就好像现世与冥界一切生与死的万物都注视着这对叔侄之间的杀戮;他破碎的视线摇晃,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奈芙缇斯挣脱了岸上众神的阻拦,正哭着向这边奔来。她在因他而哭泣吗?她为何因他而哭泣呢?当风暴退去的时候,贫瘠的土地应当微笑才对,奈芙缇斯笑起来很美,他不适合她,眼泪也不适合她。赛特的意识混乱地纠缠着,他的脚步终于不稳,从战船上倒下,落入冰冷的水中。
      重伤的身体格外沉重,他无法挣扎,在濒临窒息的痛苦中一路下沉。血液从他胸前的缺口不断溢出,将河水染成石榴石的色泽。这多么像欧西里斯死去的那天,赛特杂乱地想道,他将欧西里斯摁进水中,荷鲁斯将他击入水中;欧西里斯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他的血洒落在荷鲁斯的肌肤上;就连争斗后的河水也是一样的血红——这便是轮回的宿命吗?荷鲁斯,他挚爱兄长的遗腹子,纸莎草丛中隐秘长大的复仇之子,这个瘦弱的男孩究竟是什么时候长成了矫健的青年呢?赛特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想这是死的预兆。他已无法呼吸,身体的本能使他竭力仰起头,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荷鲁斯斑驳的身影像极了欧西里斯。在感官完全沦入黑暗之前,他脑海中浮现起很久以前的往事。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窥探荷鲁斯的时候,那孩子瘦小得甚至有些孱弱,坐在菲莱岛的河滩上乖乖等着哭祭欧西里斯的母亲归来,也不吵闹,也不乱跑,清秀的小脸蛋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睁着一双不谙世事的澄澈眼睛,就像天地间每只最普通的小兽,就像赛特最初也只不过是天地间一个普通的少年。赛特蛰伏在暗处观察着小荷鲁斯,他觉得那孩子太安静、也太瘦弱了,弱小到赛特有信心只用一只胳膊就把他活活扼死;但他也隐约觉得小荷鲁斯像他自己,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是没有朋友,孤零零地坐在河滩边等着欧西里斯回来,为他戴上一个用新鲜柳枝编成的小小发冠。只有欧西里斯愿意和赛特说话,赛特只有欧西里斯,幼小的赛特依偎在幼小的欧西里斯怀里傻乎乎地笑着蹭着,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孤独。
      小荷鲁斯的身影就像是那时的赛特,小荷鲁斯的面相就像是那时的欧西里斯,赛特强行忽略荷鲁斯那双简直和伊西斯一个模子里雕琢出来的湛蓝眼睛,他觉得小荷鲁斯就像是他和欧西里斯的孩子——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和他谁是母亲、谁是父亲呢?赛特的眼眸温柔地弯了起来,嘴角突然浮现一丝虚幻的微笑。其实如果抛开彼此的身份,他还是有点怜爱这个孩子的,但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动手了,人们最近传诵着一则不中听的预言,欧西里斯的遗腹子将会打败邪恶的赛特,夺回亡父的王位——正因如此,所以他必须找到还没成长起来的小荷鲁斯,将这个预言扼杀在摇篮里。赛特轻声念动一句咒语,一条漆黑的毒蛇从他的影子里缓缓游出,盘曲着伸向那个幼小的背影。
      本身赛特并不恨荷鲁斯,赛特只不过是天地间氤氲的阴影,阴影中恣意生长着难以想象的爱与难以承受的狠毒。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轻易地杀死年幼的荷鲁斯,可是他低估了一位母亲在绝望中的呼喊。伊西斯的哭喊唤来了她的导师托特,托特救活了荷鲁斯,那孩子甚至因这次劫难而获得了往来于生死两界的不可思议力量,“据说他还见到了徘徊在尼罗河西岸的冥王——亦是、亦是......呃,那位您不许提及的......他的父亲。”赛特阴沉地听完他派出的心腹汇报完这些,回到自己的寝宫,险些控制不住将亲自栽种的莴苣全都碾碎。
      他感到恼怒和愤恨,还有强烈的......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他妒恨荷鲁斯,妒恨荷鲁斯能见到他再也见不到的欧西里斯,风暴之神甚至都能想象出欧西里斯把小荷鲁斯抱在怀里,温柔地询问他人世间发生的一切,问及努特的星辰,今年的田野,埃及的子民,尼罗河水,伊西斯,但唯独不会询问他赛特的近况。赛特杀了欧西里斯,欧西里斯一定憎恨赛特,憎恨到骨髓深处,就像他对欧西里斯扭曲的执念。
      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密切关注与荷鲁斯有关的一切,他真正将这个成长中的孩子放到了棋盘的对面。为了对付荷鲁斯,每一步他都费尽心机,欲置之于死地。他多次派出密使刺杀荷鲁斯,可是索贝克,奈伊特之子,用四重神性构筑起坚固的防御,使他无法如愿;他憎恨荷鲁斯那双湛蓝的眼睛,所以他罗织阴谋将它们残忍地挖去,然而哈索尔,爱与美的女神——他曾以为她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孩——跋山涉水找到奄奄一息的荷鲁斯,将双眼重新治愈。赛特每次的计谋都比上次更狠毒,可是每一次荷鲁斯也都成长得更加敏锐而机智,他走遍上下埃及寻找亡父留下的连枷和权杖,在此期间他结交了因不愿臣服赛特而藏匿各地的众多盟友。他温善如欧西里斯,聪敏如伊西斯,他待人真诚,但学会了保护自己。赛特曾见过他率领军队同风沙凝结成的怪物搏斗,那双新生的金色眼眸在天空下映着太阳般灿烂的光。那是历经磨砺而最终突破黑暗的鹰隼才会有的眼神,沉稳而明亮,骄傲而笃定,就像——就像——
      ——就像当年令整个埃及都为之臣服的欧西里斯,赛特最爱和最恨的兄长,他心底永恒的亡灵。
      “要我迎战他吗,赛特大人?”阿娜特眯起眼睛,握紧了爱用的长矛;她的姐姐阿斯塔特也准备搭弓射箭,但赛特抬手示意她们停下。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荷鲁斯身上,痴迷地在那个年轻的身影上追寻欧西里斯的痕迹。他是黑暗的凶兽,欧西里斯是他的光,他的太阳,他的卡与巴,他昨日的梦境与不复的幻影。荷鲁斯有和欧西里斯一样柔顺的长发,与像赛特一样金色的眼睛,赛特觉得荷鲁斯就是欧西里斯与他的孩子,他杀死荷鲁斯就是毁灭欧西里斯在世上留存的最后痕迹,他杀死荷鲁斯就是用最残忍的方式将自己从对欧西里斯的深切思念中解放。赛特是天地间氤氲的阴影,阴影中恣意生长着难以想象的爱与难以承受的狠毒,他同时背负着两者,为两者所折磨。
      他必须亲自迎战荷鲁斯,欧西里斯之子只能死在他手中,或者将他杀死。
      这就是他同意与荷鲁斯争斗的原因。
      赛特的身体逐渐沉入水底,岸上的哄闹离他远去。他已无力再屏住呼吸,大量河水混杂着泥沙涌入他的口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但这只是使他吸入了更多的水。水面的阳光看起来分外遥远,就像赛特与众神之间那样遥远。如果——如果当初他被好好爱着的话,如果有谁愿意好好爱他的话,他也能行走在阳光下的,他也能融入太阳的——不对,有人爱过他的,欧西里斯是那唯一一个爱过他的,可是他亲手把这份爱摧毁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赛特破裂的胸腔抽搐着起伏,现在没有人会看见他了,所以他在濒死中哽咽起来了,他的眼泪就与他呛入的河水那样汹涌。
      应该用不了多久,阿努比斯就要来接他了。赛特眼前浮现出当年那个被他放逐的、孤立无援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你的血肉,你如何狠得下心来杀死他啊!”他还记得当时奈芙缇斯哭喊着几乎要昏死过去。她是对的,一个小男孩独自在冥界根本无法生存下去,但他为何竟心如铁石呢?大概是他深切地恨着欧西里斯,以至于不愿留着欧西里斯的任何痕迹在这世上吧,可是他为何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一口咬定阿努比斯是不洁的私生子呢?阿努比斯该有多恨他,他突然感到自己的罪孽过于深重了。他望向自己的伤口,它鲜红得像阿米特大张的血口。阿米特总是很饿,他想,那么欧西里斯会怎么审判他呢?恐怕将他切成十三块丢给阿米特都不足以弥补他的罪恶。
      赛特的身体沉得越来越深,四周的黑暗渐渐笼罩了他的身体。但那并非绝对的黑暗,赛特的视野中隐隐浮现出细小的光点,就像众星闪烁的天宇,而他仿佛回到努特的怀抱,在这天宇中遨游。窒息的痛苦不知何时悄然远去,他已经无法辨别自己是否还在呼吸,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已经昏迷,或者是否已化作亡灵,他头脑模糊,好像在做梦。
      “真想快点见到你,我的哥哥。”他对着那些轻轻跃动的光点轻声道。
      让我尽快承受你的憎恨,结束我的生命,结束我的折磨。
      “我也一直都想见到你。”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回应了他,不过不是来自水面,而是从深不可见的水底。它像极了欧西里斯的声音,却多了一层异样的沙哑,听起来就像纱布摩擦着沙砾,与此同时什么轻柔的触感缠住了他的脚踝。赛特低头望去,却被顺势拉入一个怀抱里,他眼前晃过微光、发梢与缠绕在一起的裹尸布,他勉强看清其中一根拽住了他的脚踝。
      那双手还在试图束缚住他的行动,他本能地挣脱,扯掉了其中一只手上的裹尸布,露出尸体的死灰和缝合过的痕迹。他心里猛地一惊,那双手的主人似乎也是一样的心情,另一只手匆忙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这惨状,但赛特强硬挥开他,将那只手拽到眼前。他总是这样,对伤痛的过往宁可直面,而从来难以忘记。猩红的记忆一下子浮现,那正是他挥起斧头在欧西里斯身上留下的裂痕之一。触目惊心的缝合线横亘在修长的五指上,破坏了原本的美感。以这样的方式见到赛特,手的主人似乎是感到有些歉疚,那只手活动了一下,从赛特指间溜走了。他从背后默默抱着赛特,不再发出声响。赛特一时间突然不愿面对这个现实了,他亲手杀死了欧西里斯,他知道如果欧西里斯来到人世,那具躯体看起来是什么样。他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慢慢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欧西里斯哀伤的脸庞。
      岁月会改变许多事情,包括将赛特桀骜不驯的锐气打磨成长夜般的阴郁,但欧西里斯,他的哥哥,那张脸还是与多年前一样,并无任何改变——除了肌肤的颜色。欧西里斯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苍白得就像一具尸体。他的头发比生前还要黑,他的关节处隐约能看到不祥的斑痕,他碎裂的锁骨部分——这触动了赛特心头的伤痕——露出在裹尸布的空隙之间,但只有眼睛,只有那双翡翠色的眼睛,他们在昏暗的水中幽幽地发亮,发出奇异的微光。欧西里斯从黑暗的水底而来,伴随着无数游曳的光点。他抱紧赛特,那些光点就安静地聚集在他们身边,将黑暗都照亮。这副情景换作常人早已吓得昏厥过去,可赛特心底涌起无尽的愧疚和悲伤。他分明是那么恨着他的哥哥,可是听到他的呼唤,欧西里斯还是拖着这副残破不堪的身躯来见他了;他向他兄长的身躯挥下无数次锋利的刀刃,爱他的心意只会因此更加坚定。赛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传来剧烈的钝痛,那股钝痛是如此剧烈,以至他全身的伤痛都可以忽略。他听到自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他的视线从欧西里斯身上逃开了;欧西里斯也并不强迫他,只是凑近过来,轻轻吻着他的眼角。他的嘴唇远比生者的要冰凉,赛特感到两股温热从自己的眼眶中决堤,他想起欧西里斯的身体还温暖时的日子,想起田野、太阳光与粼粼的水面。他们曾比世间任何一切都要骄傲与明亮,可那被他亲手毁掉了,现在只剩两具破碎的躯体纠缠在阴冷的水底。他感觉到那双幽绿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胸前可怖的缺口,欧西里斯把双手覆盖在上面,似乎是想要使它们愈合,然而徒劳无功。塞勒凯特的毒素已经感染了整个伤口,那些断裂的血肉无法再被连接起来。
      欧西里斯的眼眸暗淡了下来,很是失落的样子。就像是要作为弥补,他把赛特的身体转过来,想要抱得更紧。赛特没有反抗,他的目光落在欧西里斯的脖颈上,那里缠着厚厚的裹尸布,它们已经开始腐朽,底下一层露出发黑的颜色,那是赛特最先切断欧西里斯身体的地方,他说话时的沙哑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很痛吧?”赛特听到欧西里斯抚摸着他的伤口问道,那像是爱怜的问询,又像是一声叹息。他不想回答,欧西里斯那仿佛全然忘了他所作所为的爱怜让他感到难过,他只是一头弑兄的红色野兽,他不配得到这么温柔的对待。赛特沉默了半晌,把脑袋倚靠在欧西里斯破碎的锁骨上,他感到欧西里斯迟疑了一下,轻轻将他推开。“别靠在这里,”他说道,“这样并不会舒服的。”
      “可那是我造成的。”赛特并不听他的,他以前就不怎么听哥哥的话。他重新把头靠回欧西里斯胸前,手指拂过锁骨碎裂不平的地方。“难道你就不痛吗?”
      “荷鲁斯已经为你报了仇,本来阿努比斯这时候应该已经带走我,然后我会被带到杜亚特的殿堂,我的一切全由你掌控。”他摩挲着骨骼的一个缺口,声音听起来就像死水般毫无波澜。“你本可以在那里见我。他们都说,‘在杜亚特,你会恢复你生前最美丽的样子’,所以你为何现在就要来见我,以这副与尸体无异的模样?”
      “——我杀了你,还试图杀死伊西斯,试图杀死你的孩子。我做了足以让你憎恨我的事,所以你为何不怨恨我、不厌弃我,为何还要予我以拥抱、亲吻与安抚?”
      “——你有足够多的理由可以将我投入阿米特的口中,你为何不报复我?”
      就像无形的力量搅动死水,赛特的胸口越来越猛烈起伏,欧西里斯对他太温柔了,温柔到他捉摸不透他的底线,就像红色的野兽迷失在无边的黑夜。他困惑又无法理解,并且甚至惶惶不安了。欧西里斯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是准备说什么,但赛特猛然抬起头盯着他,金色的眼眸里有晦暗的烈焰在燃烧。
      “你为何......不审判我?”
      “赛特,我——”
      “你为何不审判我啊?!”红色的野兽几乎是歇斯底里起来,向着无尽的黑暗咆哮,露出尖牙和利爪。他感到惶惑、悲哀、愤怒与深切热烈的苦涩,并且难以呼吸。欧西里斯紧紧地抱着他,用缠着裹尸布的手抚摸着他,他就在那个怀抱里使劲挣扎踢打起来,像涨潮的河涛折磨一根苇草。他感到自己在号啕,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不知疲倦地号啕。他生来是一头野兽,没有人爱过他,没有人教会他如何去爱,是欧西里斯把他从荒野中拾起,欧西里斯是他的眼睛,他透过欧西里斯看到光、火焰与整个世界,他把欧西里斯放在心底最柔软最不为人知的地方——然后亲手毁灭了它。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他看到欧西里斯的眼眸里也慢慢流出发黑的血泪,但那两团幽绿的火焰眨也不眨,仿佛入迷般地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会这样凝视着他直到永远。
      “赛特,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首先是你的兄长。”赛特感到裹尸布的触感抚上他的脸颊,欧西里斯抚摸着他的脸,就像打磨一件心爱的雕像。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一个青色的拂晓,他向欧西里斯要求一个誓言的时候,欧西里斯也是这样摩挲着他的脸颊,然后——然后——
      “我是你的哥哥,哪有哥哥审判弟弟的道理。”
      然后他就被吻住了。
      赛特的身体整个都僵住了,他金色的眼瞳诧异地睁大,他的意识本能地想逃避,但口腔内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这不是幻觉。欧西里斯吻着他,用舌头顶着他的舌头,有时叩到他的牙齿。那股毫无温度的滑腻让他一瞬间有种在拥吻一具尸体的错觉。欧西里斯在试图安慰他,让他不再去想难过的往事,尽管这个吻实在有些笨拙。欧西里斯不擅长这种事,就像赛特实际上也不擅长,他只是僵硬而被动地学着哥哥的样子呆板地回应着。他们看起来一定可笑极了,赛特心想,但欧西里斯的眼眸自始至终认真地盯着他,就好像要把他的模样深深刻进灵魂深处般,这使他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悸动,他闭上了双眼。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植物生长的声音。
      无数藤蔓般的植物从漆黑的水底蔓延开来,将他们慢慢往上托起。赛特听到那些藤蔓在不断地抽芽,生长,表面鼓出小小的突起,然后从那些鲜嫩的突起中,它们会结出花苞,浅白的花苞在黑暗中发着莹莹的光,它们将会盛开,在盛开的瞬间发出生命的轻响与纯白的光芒,最终化为眼前的一片光亮。赛特悄悄睁开眼,欧西里斯正闭目无声地吟咏着某种他听不懂的咒语,随着他翕动的双唇,那些奇异的植物就一路向上蜿蜒,所到之处花朵把一切黑暗的水域都点亮,他们就像是在发光的花海中上升。
      就好像他与欧西里斯是天穹与大地孕育的一对死与生,他的泪水永远无法使土壤长出新芽,但欧西里斯用残破的双手在他贫瘠的心上开出花朵,那无数的花朵压过生命的晦暗与凋零,一簇簇涌现成无边的莹白的花海,盛放的姿态将浩瀚的死亡都照亮。在他的泪水与欧西里斯的微笑之间,在疲惫驰骋的生命与无限永恒的死亡之间,他们的灵魂共同沉浮,被那无数的花朵托起,仿佛要融为一体般发着光。那些花朵是那样纯粹又灿烂,赛特觉得他快要看不清欧西里斯的脸了,他低下头,欧西里斯正抬起双臂将他推往水面,绿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太阳般的光。
      “欧西里斯在这世上,首先是‘赛特的兄长’,而后才是其他。对于战神赛特而言,欧西里斯是先王、死神、抑或是他永恒的仇敌等等;但对于弟弟赛特而言,欧西里斯只是‘深爱着赛特的欧西里斯’而已。”
      “我不宽恕你挥向我的十三道利刃,但也不再计较你的过失。身为冥王,我不宽恕你;但身为你的兄长,我原谅你。”
      欧西里斯抬起头,那一瞬间他与赛特四目交接,他的身体也与那些植物一样发着奇异的光芒,赛特突然惊慌地发现欧西里斯的身躯似乎在燃烧,但冥世之神却毫无感觉般温柔地微笑着。他满足又珍视地望着赛特漂亮的金色眼睛,从那双眼睛里他看到生者的天空与广袤无尽的红色土地。“赛特,还记得我对你发过的誓吗?”
      “我爱你,永远爱你,永远不变。”
      然后他就带着那令赛特永生难忘的微笑,将红发的战神推入了水面的波光中。
      人们口中的神话并非一成不变,在千百年时光的流传中,神话会分歧出多个版本;除此之外,根据不同时代的统治需要,神话也会被统治阶级不断修改。众神的神话拥有诸多面目,但没有任何存世版本能够解释:为何在争斗中落败而被荷鲁斯杀死的赛特,会神秘地从冥世返回?冥王欧西里斯对于赛特之死的态度无人知晓,只有一则残缺不全的神秘传说中提到,他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燃烧自己的卡与巴将他的兄弟推回生者的世界,与此同时说出了一句“石榴色的誓言”。
      为何称之为“石榴色的誓言”、誓言的内容又是什么,至今已完全不可考。而该传说因其过于荒谬、突兀而毫无根据来源,也很快被弃置在了资料库落满灰尘的角落,静静等待腐朽。
      “他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入耳畔。赛特猛地惊醒,他本能地想起身,但胸口钻心的疼痛又使他一下子倒回被窝里。明亮的光线一下子充斥了视野,他不习惯地眯起眼睛,他感到头还是有点晕,他想起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大量的血液。他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它干净、敞亮而通风,并且有着大量的羽翼装饰,窗台的花瓶里插着他不认识的紫色花草。赛特潜意识里觉得不妙,他恐怕是在伊西斯的老巢。
      “你最好继续躺着。并不是所有神明都想你活过来,而我的包扎技术也不是很好。”更不妙的是,荷鲁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赛特抬起头,荷鲁斯正面无表情地捣着不知名的诡异草药。他有着与伊西斯一样的羽翼状耳朵和与欧西里斯有几分相似的五官神情,只是远比他的父亲要冷漠不可亲近。在荷鲁斯的身旁正站着一位编着蝎尾辫的年轻女神,赛特觉得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只蝎子,他好像知道了传言中的塞勒凯特到底长什么样。
      发觉赛特在打量她,塞勒凯特移开了视线,像是觉得有些尴尬。“那么,就按照我给你的配方,这样的草药再给他用几天,直到他可以从床上坐起来,就可以换用普通的药膏了。”她向荷鲁斯交代着什么,她的声音很轻,赛特听不清楚,他有点烦躁。他看到荷鲁斯点点头,然后塞勒凯特离开了房间。她的发辫一甩一甩,就像蝎子的毒针一样。这下房间里只剩下这对争斗得两败俱伤的叔侄俩,赛特看看荷鲁斯腰侧厚厚的纱布,再看看自己的胸前,他觉得气氛更加尴尬了。
      “你就暂时放心吧,拉已经下达了命令,在我们两个都痊愈之前,谁都不许再提王位的归属问题。”以为他在担心这个,荷鲁斯一遍磨碎草药一遍开口道。荷鲁斯不愿意叫他叔叔,赛特心想。“即使是在我们都康复之后,他也不许我们再以暴力对抗的方式争夺统治权。”窗外的阳光静静地照进来,荷鲁斯胸前有什么闪着微光。赛特看清了那是一颗小小的天青石,或许那是护身符或是别的什么,他想。他也曾有一颗石榴石,是欧西里斯给他的,可是被他亲手扔进了河里。在心情平静的时候回想起这些往事,赛特并不会感到格外悲切,它们就像是伤口已经结了痂,他抚摸着伤口,会记得当初是怎么受伤的,但似乎不再像当时那样刺痛。他感到最强烈的是后悔,在平静流淌的时间里无声地后悔。
      “当时我受了伤,是索贝克把你从水里捞起来。他说你还有微弱的呼吸,所以拉开始试着让众神救活你。”就像是不愿让空气重新归于沉寂,荷鲁斯忙着手头的动作,与此同时有一下没一下地与他搭着话。
      “但并不是所有神明都希望你活下去,最后拉为了惩罚我下的狠手,他罚我守在你身边照顾你。”
      “奈芙缇斯在你身边哭了整整三个夜晚,现在我母亲已经陪着她睡下了。”
      “阿努比斯在你昏迷的时候来看过你,但很快就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询问过奈伊特,她不愿来看望你。她说,同为战神,她不愿意看到同僚最脆弱的样子,那有失对方的尊严。”
      “有一位叫阿娜特的女神,前段时间天天向这个房间射箭,要我出去与她决斗。但后来她发现了你也在这里,于是我终于能过几天安宁日子了。”
      “以及还有——”
      “那么,欧西里斯呢?”赛特突然开口问道。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凝固了一下,荷鲁斯金色的眼睛望向他,赛特则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看不出心思。他的思绪似乎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世上没有欧西里斯,我的叔叔。”然后荷鲁斯的嘴角扬了扬,像苦笑,又像是一个怪异的嘲讽。“欧西里斯在尼罗河的西岸,在天之东隅,在比格岛深黑的泥土里,也在阴冷的水底。”
      欧西里斯在尼罗河的西岸,在天之东隅,在比格岛深黑的泥土里,也在阴冷的水底,他从未返回人世,他留给赛特的仿佛只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梦境。
      ——我爱你,永远爱你,永远不变。愿你得我祝福,预知一切凶险,拥有无上的斗志与击溃黑暗的力量。愿你得我所爱,为一切世人所爱,热爱一切世人,不惧孤独与恶寒,在漫长的生命中拥有一切幸福。
      ——我爱你,永远爱你,永远不变......
      ......
      “我累了。”许久,赛特叹了一口气,他突然感到目光所及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疲惫,他想闭上眼睛逃到深沉的睡眠中去。
      于是他单手支撑着自己,勉强侧躺过来,这样能更舒服些。这时随着他的动作,一抹鲜红从他的锁骨上滑落,一路滚落到地上。在赛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颗石榴石正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它打磨得圆润、剔透,美丽得就像一滴血,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沉静的光,与多年以前欧西里斯送给赛特的那枚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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