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神话]死者之书》花间千羽生

5、【赛特&欧西里斯】Garnet（一）

　　血。一滴又一滴的血。
　　纷连不断的血滴滴答答从暗色的天空落下，将大地染尽。那诡丽的鲜红蜿蜒出藤蔓般的溪流，漫过赛特的脚踝，又如赤土之蛇，沿着他的小腿缠绕而上。鲜红的血液渐渐缠遍他全身，亦像是他原本的肌肤渐渐褪去，露出他的卡与巴本来的色泽。在悲悯而又无情的天空下，那个深红色的身形摇曳着。
　　但赛特并不感到害怕，因为这是他的梦——决战阿佩普之梦。明天他就将登上拉的神船，在凶恶的夜间与阿佩普交战。这将是他年轻生命中的第一次出征，这争斗对他而言意义非凡，他的梦境都为之崩坏。崩坏的梦境与现实的隔阂总是不够牢固，在紧锁的眉头之下，金色的眼眸倏忽睁开，淡青色的黎明将他从深红的梦中唤醒。赛特望向窗外，东方的天边睡着一丝残云，地平线之下隐隐露出光芒，那淡光像一层轻纱照进室内，也映得他的肌肤微微透亮。
　　在众神都应安眠的凌晨，这青色的黎明让他莫名地想念起欧西里斯。他温柔的长兄，水中的神明，田野里的王子，也有黎明般轻柔的笑靥；在他齐腰的乌发里，也隐藏着青色的光泽。每当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像冷箭刺向年少的赛特，总有欧西里斯及时赶来为他解围，欧西里斯就像青色的尼罗河水，任何攻击打在柔润的水中都丧失了锋芒；他也像青色的黎明，将孤立无援的赛特从深红的噩梦中解救。
　　赛特从床上坐起，微凉的晨风拂过他袒露的上身，他却不顾穿衣，思绪飞到了很远的天空。在这战斗前寂静的黎明中，他的欧西里斯醒了吗？还是与伊西斯依偎在彼此的怀抱中，一夜无梦？他会在处理事务的间隙担心他红发的兄弟吗？他会在黄昏降临之时为他的兄弟祈愿吗？出发之前他又会说些什么呢？黎明的天空不会回答，一片沉寂中回应的唯有赛特自己均匀的呼吸与心跳。
　　今天对于其他神明而言都不过又是平静的一天，却是赛特生命中盛大的节日。即使与欧西里斯的房间仅有两条走廊之隔，今天的他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思念着欧西里斯，渴望着欧西里斯对即将来临的战斗的表态。他赤着脚悄悄下了床，脚趾缓缓压在冰凉的地面上，在他缓慢但执拗的穿行中，青色的黎明透过长廊静静地跟随着他。平素性情乖张的风暴之神此刻并不想惊醒任何人，他只想悄悄见欧西里斯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一眼睡颜也足矣。他没有别的选择，待到太阳升起，万物苏醒，欧西里斯必定又要在长辈们身边开始一整天忙碌的修习，那时他们就无暇见面了。从小到大，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暗示赛特是不受祝福的子嗣，他就连兄弟之间的幸福都不能在白日之下正大光明地享受。想到这一点，赛特年轻的心中浮起一丝阴郁，但他早已习惯了。他忍着脚底钻心的凉意穿过两条长廊，这简直像是他违逆命运安排的惩罚，他执意要与兄长相见，不惜在酷刑上行走。
　　反复的廊柱在他身后远去，赛特离目标越来越近了，走廊的尽头那扇熟悉的门就在眼前。他正准备悄悄上前，却惊讶地发现欧西里斯的房门虚掩着。一刹那风暴之神敏感多疑的心中掠过一丝慌乱，出什么事了吗？众所周知欧西里斯是盖布最宠爱的长子与最得力的左右手，甚至在神庙祭司们的口中他将会接过拉的权柄成为未来的埃及之主，这些赞誉一定也传到了恶神赛巴及其党羽的耳中。赛特突然想起母神努特，她早已通过众星的轨迹启示过伊西斯，这位聪明的妹妹曾面色凝重地说过，那些阴森的魔鬼们势必出手从中破坏......赛特今早本就绷紧了神经，此刻稍微一多想，额头冒出冷汗，他现在只听得到自己紧迫的心跳，连脚底的冰凉都感受不到了。他深呼吸一口气，正准备沉下心来推开房门，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赛特？”
　　......到头来，幸好不过是他自己多心，虚惊一场。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欧西里斯说话总是这样温润，凝固的空气都为之流动。赛特长出一口气，一股安心的脱力感慢慢蔓延全身。他回过身来，他的哥哥披着轻薄的单衣站在黎明的微光中，平素一丝不苟束紧的黑发此刻随意地披散下来；稀疏的晨光落在他的肩上，他的肌肤仿佛发着光；在他的锁骨上，他贴身的石榴石项链深红得就像赛特未完的梦境。欧西里斯看着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赛特，翡翠色的眼里先是惊讶，而后慢慢转化成一点难忍的笑意，就好像看穿了赛特此刻疑惑又尴尬的表情一般——“为什么你也会凌晨醒来不睡觉，不知道去哪里逛了一圈啊？！”赛特突然发觉自己这句疑问似乎直白地泄露在脸上，他丧气地抓抓脸，觉得自己的潜入真是失败极了。
　　“我昨夜总是梦到赛特站在猩红色的血水里，睡得很不安稳。”赛特正想解释，欧西里斯却先他一步开口了，声音沉静得就像青色的尼罗河水。他们做了同一个梦，赛特心想。“一想到这是你第一次与阿佩普战斗，心里就总是难以安定。虽然伊西斯说星星们刻画出了吉兆，但我完全不擅长星辰的语言，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心，所以只能出去稍微走了走。”正说着，那双手解开身披的单衣，将它裹在赛特身上。“在我担忧的时候你正好出现真是太好了，只是黎明时分的空气冷了些，你可不能着凉。”
　　欧西里斯的手并不细腻，上面满是在田野间劳作的痕迹，赛特的身体却为之一颤，他感受到了不能过审的危险气息。欧西里斯挑起眉头，“不舒服吗，赛特——”
　　“不，不——我只是——你刚才说起伊西斯和群星的吉兆，那、那是什么？”欧西里斯的轻轻一句疑问使赛特阵脚大乱，他赶紧欲盖弥彰似的摇摇头，岔开话题。有些情感他是难以开口向欧西里斯说明的，他在迟疑，也在惶恐。
　　幸好，欧西里斯就像什么都没发现般，将赛特的红发仔细理好。“因为你要与阿佩普战斗的事，她一直很不放心，这几天都在观测星象。她懂得星星们的语言，它们通过在天空中的方位给予观测者启示。她说，一切启示都朝着对你有利的方向。”他稍微凑近了些，以便小心翼翼地解开一个发结，赛特感到自己的心跳停了半拍。“她昨晚就和奈芙缇丝一起去了神庙，今天一整天她们都会在那里为你祈愿。”欧西里斯望着赛特，眼里含着一丝捉弄般的笑意，“怎么，你就这么在乎美丽的伊西斯女神？”
　　“才没有。”尽管的确并非如此，但被兄长这么揶揄，赛特还是莫名地感到一丝害羞——与最仰慕的兄长谈论爱情的害羞。他矢口否认，这都什么和什么呀！不过......或许这样也好，欧西里斯不需要察觉到他的情愫到底因谁而起，他独自承受足矣。
　　但欧西里斯微微偏过头看着他，嘴角有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那像是把握了某个小秘密的得意笑容，又似乎像是......获得了一场胜利。赛特心慌了，欧西里斯却突然很干脆地结束了暧昧的折磨，眼中再次恢复了凝重的神色。“虽然伊西斯表示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昨夜的梦境还是让我很在意。整片天空都黯然失色，鲜血流遍大地，连你的身影都......”他牵过赛特的双手，赛特感到它们被欧西里斯牢牢地握紧。“如不是抽不开身，我真想和你一起去。答应我，赛特，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全身而退。”
　　我不在意你是否得胜，我只想你全身而退。比起那虚无的荣耀与冠冕，我只想要你的生命之火永远热烈。
　　在青色的黎明中，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对望，眼中是彼此的影子。多年后这一幕成为赛特心中永恒的悸动与伤痛，那是他酒醉时眼前摇曳的幻象，孑然一身的长夜中浮动的梦境，无法捞起的水中之月，难以触及的天边孤星。
　　但此刻年轻的赛特是不会知晓的。他眼角余光瞥到一抹暗红，那是欧西里斯的石榴石项链，它们包裹着纯粹的暗红就像一串凝结的血。风暴之神心下微微一动，突然舒展开一个微笑。“哥哥，我会答应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能......给我一颗你贴身的石榴石作为护身符吗？”
　　“那样，就好像你就在我身旁，我就能预知一切凶险，拥有无上的斗志与击溃黑暗的力量。”
　　听到他的请求，欧西里斯起初有些讶异地抬起了眼眸，但很快，那份讶异便转变为兄弟手足之间的理解，他莞尔而笑。“当然，如你所愿。”
　　于是他低头解开他的石榴石项链，取下最中间最美丽的那颗，将它放在赛特的手中。它红得就像欲滴的鲜血，又像赛特的红发。欧西里斯如此爽快地实现了他的愿望，就好像与他相比，这世上的一切宝石都无足轻重似的。被最仰慕的兄长所珍重的感觉炙热无比，赛特一时间又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了，可是在他的心底，一个得寸进尺的小小魔鬼又在叫嚣。“那......”因为担心这次的心愿无法实现而难以启齿地，赛特躲避着欧西里斯的视线。“......我还能再要一个小愿望吗？”
　　他的模样在欧西里斯眼里简直有种稚气未脱的可爱，欧西里斯努力忍住不笑出来，“是什么愿望呢，赛特？”
　　“你......你能看着这颗石榴石起誓吗？起誓我是你最重要的兄弟，无论发生什么、身居何方，你都最在乎我、最喜欢我，也最......”
　　也最爱我？
　　他不敢再说下去，众神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的。果然还是被他搞砸了，得到欧西里斯贴身的石榴石就够了嘛，突然又贪心地索求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誓言！赛特把头低了下去，他这回彻底不敢去看欧西里斯的眼睛了。他们之间一片沉寂，赛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他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片刻之后，一双手将他的脸颊捧起，柔软的触感贴在了他的嘴唇上。他们迅速地接吻然后就分开，赛特的脑海却全部空白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像脱线般完全作不出任何反应。欧西里斯吻了他，在破晓的一刹那，在黑暗退散的瞬间，在太阳冲破地平线迸发的光芒中，在生命疾驰的白昼的温暖中。“我发誓。”他的兄长伸出手，覆过赛特手心里的石榴石。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郑重地凝视着赛特，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发誓，我爱你，永远爱你，永远不变。”
　　我爱你，永远爱你，永远不变。愿你得我祝福，预知一切凶险，拥有无上的斗志与击溃黑暗的力量。愿你得我所爱，为一切世人所爱，热爱一切世人，不惧孤独与恶寒。
　　愿你——在漫长的生命中拥有一切幸福......
　　在赛特因长久以来终于得到抒解的委屈与心意得到回应的狂喜而模糊了视线的泪水中，欧西里斯的微笑斑驳成一片一片剔透的太阳光，那是仿佛死亡都无法剥夺的光芒，温柔而纯粹，牵引他的灵魂穿过黎明前的黑暗，直达永恒。
　　于是他也在泪水中绽开微笑，在石榴石色的拂晓中捧着他兄长的脸颊，对那个吻、那个誓言以无比热烈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