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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赛特&欧西里斯】花与泥之书(一) ...


  •   “我有千言万语难以道明,为何莲花爱着淤泥,玫瑰死时痛吻浊土。”

      Plate Ⅰ

      自从拉将灼热的王冠戴在欧西里斯深黑的发顶后,已经过去七天时间。依照历代先王惯例,众神在赫利奥波利斯为黑发绿眸的新君举办庆贺的宴会。
      无论地位高低、身份尊卑,大大小小的神祇都收到了请柬。但令众神私下议论纷纷的是,受邀者中的贵宾竟是座位被安排在欧西里斯身侧的、曾经竭力反对长兄即位的竞争者,努特与盖布的小儿子赛特。
      无论是对欧西里斯的趁机奉承还是对赛特落井下石的贬抑,窃窃私语的洪流在赛特到场的那一刻扬到了顶峰,又随着欧西里斯亲身起迎而刹那偃旗息鼓。
      宴会的主角、埃及的君王亲自起身迎接,这使在座所有神祇都纷纷随之起立,左脚在前,挺出心脏,谦恭地低头向他们的王表示忠诚。但唯有四位神祇未曾这么做——三位是曾任君主而无需示忠的拉、舒与盖布,还有一个则是长久以来非议风暴的中心、此刻被无数道目光暗暗打量的来者,拥有一头炽红长发的战争之神赛特。
      “早就听说欧西里斯殿下身旁的座位是留给一位贵宾,难道说是……是当初与他抢夺王位的赛特?”
      “可是还未到场的神祇,也就只剩下赛特了。欧西里斯殿下真是不计前嫌,这或许就是王长子的风范吧。”
      “何况赛特这次算是迟到了吧?欧西里斯殿下新君即位,赛特就这样无礼,岂不是不把王权放在眼里?”
      …… ……
      “你的鹦鹉们似乎很欢迎我的到来。”以至于卑劣的人们在我来的路上处处阻拦讥讽、刻意使我迟到,而自矜的神们道貌岸然坐在这里,指责我的傲慢无礼。将两旁神明的悄声议论尽数捕捉入耳,赛特扬首直视欧西里斯,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容。这就是总要求我把埃及当作故乡来守护的南北诸神啊,赛特恨恨地想。神明大多排挤他,他也并不屑于融入他们,尽管这儿是欧西里斯的筵席,他还是得拿捏些分寸。神皆有一副纯金的皮囊,唯他为自己的铁骨骄傲,人人愿作浮华的金器,而他是断金的利刃。
      由一位诺姆的守护神带了头,地位平平的小神们开始歌颂埃及两地的和平,奉承欧西里斯胸襟的广阔,暗暗影射欧西里斯对以赛特为代表的昔日竞争者们的大度和赛特的不识抬举。然而不着锋芒地,欧西里斯举起了他的右手,示意他们安静;不露痕迹地,他的嘴唇拨开赛特剑拔弩张的气场,对着他的胞弟露出一个煦风般的微笑——后来赛特回忆那个笑容时,总怀疑自己男性的皮囊底下住着的是孤岛的苦情女,迷恋着得不到的爱人,因而痛苦与颤栗。作为君王,欧西里斯从容磊落对臣子致以欢迎之词;而作为赛特夜夜梦中呢喃的哥哥,在众神都看不见的角度,他以唇语对赛特说出五个音节:
      “而我只要你。”

      白莲花。
      赛特并不知道千年后这会成为人类唇枪舌战时的贬义词,其实他也没有非要腹诽欧西里斯的意思,只是一缕火花闪现他的脑际,刹那间他觉得穿着白袍的欧西里斯像极了神殿圣池里的白色莲花,纯澈可爱得令他不禁伸手采撷,却又狐疑这生于淤泥的花朵是否真是光洁不染。他想欧西里斯是神的莲花,而他是栽培莲花的淤土,欧西里斯因他的对比而在神与人的口中愈加光鲜,莲花因出于淤泥而愈加被附庸风雅的文人们自比。
      ——殊不知最脱俗的莲花必然出自最卑污的淤土,人将莲花捧到清雅的高度,而莲花只要淤土,淤泥是莲花的情人,知晓莲花的根茎,知晓莲花在被太阳亲吻以前的每一处。想到这里,一阵烫意燃上赛特的脸颊,他觉得今天宴会的酒太烈了。
      一母所生的手足之间默契不着痕迹,尽管赛特不愿承认,但他的思绪透过眼神无声地落在欧西里斯眼底,后者托腮望着他自顾自斟酒的模样,就像望着沉浸于觅食的小动物,饶有兴味地一笑。

      比起朝廷上的冷静严肃,显然在这样的场合欧西里斯放任众神沉浸于美食与音乐。在礼仪性的寒暄过后,庆贺新君登基的宴会很快就变成了围绕着欧西里斯父亲盖布的长子八卦会。赛特冷眼睨着众神围在盖布身旁敬酒、争相旁敲侧击欧西里斯的喜好甚至婚配意向,独自默默品味着今天麦酒的成色,有时一些武神随身携带的爱用兵器会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并没有与他们切磋的兴趣。
      直到他忽然意识到,欧西里斯仍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当他的酒盏再次倒空,欧西里斯默默地为他斟上了新的。他望过去,那双斟酒的手有着修长的关节与饱满的甲面,除此之外并无执械厮杀的疮痕,是安居高堂上,弹奏乐器、书写公文的君主的手,而不属于赛特一样与风霜同行的战士。
      赛特觉得他是蔑视这样一双手的,可是又不知为什么,他想含吮欧西里斯白皙的手指,如淤泥吞没莲花的种子,那时口腔中的触感,一定会是晨风的清香、碧波的微凉。他是淤泥,注定将莲花从水底推向太阳,却又在心底嚣想独占这份芬芳。
      一点凉意抵上他的脸颊,赛特从恍惚中回神,欧西里斯正用手指戳着他的脸庞,微蹙着眉头,隐隐担心的模样。为什么不让我当君主呢?我会让你的眉心再也没有蹙纹,就像浮出水的莲花再也沾染不到水底的淤尘那样!那一刹那他想大喊,然而他的喉结痛苦地滚动了一下,将这些话语咽回黑暗。他不是冲动的少年,不是不知晓这般呐喊带来的后果与动乱,诉说悲苦是多数派的特权,他不为人知的苦楚比脍炙人口的爱情悲歌还要绵长还要多。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像一道火舌,也烧灼着欧西里斯的咽喉。“守卫边境的工作很辛苦吧。”黑发神祇轻声安抚着他,手指绕过他的耳后梳理他的红发,在他肩上稍稍用力按摩。“你看起来很……”欧西里斯斟酌了一下,就像是思考如何使用一个不伤及赛特敏感自尊的温和的词。“你现在像绷紧的弓弦,赛特。因为绷紧所以透着剑拔弩张的锋芒,却也使我感到随时可能断裂的脆弱。”
      “不要用你对那帮文官的态度来揣测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弱。”其实我快要被撕裂了,我想要王位,却不想伤害你;我讨厌你,却又只许我一个人讨厌你,只许我一个人映入你的眼睛,赛特想。但是他脱口而出便又成了针锋相对的拒绝。
      ——所以我是淤泥堆成的孤岛,抗拒着孤独,却又永不融入大陆,渴望被呵护,却又不甘被呵护。多么肮脏的我啊,唯有莲花愿意在我心上扎根生长。他想。
      但欧西里斯不会与他置气,欧西里斯从不与自己的幼弟置气,莲花从不嫌弃淤泥。“但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偶尔放松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吧?你随时可以和我聊聊,聊你喜欢的,你想要的,什么都行。”他的绿眸弯了弯,温柔地缓缓地抚摸着赛特的脊背。“毕竟虽然诸神向我示臣,平时我能稍稍安心交谈的也不过二三人而已,更多时候是很多心事都无法说起,所以我一直很思念你。”
      我也思念你,且渴望占据你,如果那些伪善者的素养便是要你三缄其口步步为营,那我不介意让他们见识见识粗鄙但有效的力量,赛特想。但他没有接话,只是把玩着手里的杯盏,抿着欧西里斯无意间碰过的杯沿。他望进杯中摇晃的麦酒,他的面庞在其中波折破碎,唯有他右眼突兀的金眸在光的碎片中忽闪如明月。
      他无法时时刻刻陪伴在欧西里斯近前,但他手中也自有一些途径,能够得知压在欧西里斯心头的两块巨石:一是远在黑土地边界之外的阴影中、随时可能进犯的恶神们,另一则是表面上对他谦顺恭维、实际上各有一番打算的某些年长神明。赛特是远离宫廷、游荡于荒漠的野兽,其实在野兽看来,欧西里斯即位后推行的许多惠及最卑微人类的政策,与其说是本着君主的仁心体恤弱者,倒不如说是以最不露锋芒的方式,表露着他与长辈神祇们针锋相对的态度。
      “那些老东西最近有为难你吗?”
      眼见欧西里斯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沉思,赛特索性出声问了这冒犯的问题,向着某个长辈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他们正缠着老爸,你想除掉谁的话,现在就可以悄悄对我说。”
      欧西里斯沉了沉眸,难以觉察地将周遭众神观察了一圈,恰巧位置靠得近的神祇都正专心尽着自己的兴,没有谁留个心眼来听他们兄弟俩的对话,否则赛特这一冒犯就会成为“祸乱朝政”的众矢之的。欧西里斯正色看向红发神祇,那奇异的眼眸中从容不惊,就仿佛他问出的不是要砍谁脑袋的问题,而只是明早的食谱。他看到自己胞弟鲜血一样艳红的长发,张扬夺目得像一头只献诚于他的桀骜野兽,他的野兽,他的利刃。
      不是从未想过残忍之事,不是从未想过刀刃染血,可一想到与那些神正面对抗的将是他的赛特,就生出心软与哽咽。
      “你怀疑我的话也可以不说。”见欧西里斯只是望着他而没有回应,赛特默认兄长是在警惕来自亲近之人的背叛。他抿下一口麦酒,缓释心中的刺痛,刚一抬头,却惊觉欧西里斯眸中滑下泪来。
      “对不起,赛特,我只是,只是……”发觉自己脆弱的模样被胞弟尽收眼底,欧西里斯匆匆揩去眼泪,深呼吸几口气,强作微笑道:“已经好久没有人能给我这样信任的感觉了,所以我的思维都变得迟缓了。”
      他欲说些不扫兴的话,但在他克服哽咽之前,赛特就小心无声地拉上了垂帘,然后解开自己的披风,把他裹了进来。欧西里斯倚着赛特的臂弯,赛特感到湿润的暖流在他臂膀上浸染蔓延。他们是一母所生、至死方休的竞争者,可赛特此刻却难以发出任何诘问或是嘲讽了。从小到大,他很少见欧西里斯流眼泪,那具皎洁如月的脊梁总是默默挑着身为长子的重担,一头是父辈的期望,一头是无情的命途;他们一个在沉默中煎熬,一个在无人时嘶吼,旁人不知他们的眼泪,只有花与泥知晓彼此的苦楚。
      只是因为想做就这么做了,他低头,吻住欧西里斯微微颤抖的嘴唇。他不擅长亲吻,只是毫无章法地乱钻,欧西里斯被他弄得痒痒的,噙着眼泪苦笑起来,他就又去啄吻那些残留在眼角的热泪。
      “也许就是你这副模样吸引着我。”赛特低喃道,“明明只是扎根在淤泥里应当被好好保护着的花朵,却非要迎着冰冷的水流生长,就好似在折磨自己般,把花茎挺得笔直,看着柔弱却不作任何妥协,愈是不做任何妥协,看起来就愈是令人心疼……折磨着你自己,也折磨着我。”
      伸出手,这次换他戳欧西里斯的脸颊。一阵保护欲望像河川决堤时的泥沙灌满他的胸膛,赛特难以言说那是否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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