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神话]死者之书》花间千羽生

16、【赛特&欧西里斯】庆典前夜

　　试图扣上搭扣时，赛特感到胸口的布料被拉扯得绷紧。
　　他低头，胸前的暗扣正拽着拉伸到极致的织物，露出的丝线见证了它们无声的惨叫；不仅如此，曾经能将他的手肘都覆盖进去的披肩，如今也仅仅遮住一半上臂，垂落的流苏在地砖上映出格格不入的怪异阴影，像极了试图融入同龄众神的他自己。
　　这是很久以前泰特（Tait）为他制作的节庆盛装，她同时也给他的兄弟姐妹们各做了一件；赛特不是长子，只有在非常重大的庆典上才需要出面，不像他的哥哥姐姐，衣服多得需要好几个橱柜，这件衣服是他为数不多的盛装之一，甚至衣饰也并不是特别华丽，但是他很喜欢，因为披肩的流苏穗子与欧西里斯那件一模一样。“喜欢”，这对赛特而言是很矛盾的情感，他自小在偏见和流言中长大，不敢表达自己的喜爱，会被嗤之以鼻；也不愿表达自己的喜爱，会被抓住软肋；久而久之他变得不能像其他同龄神明那样坦率地吐露自己的心意，就像一只僵死的虫蛹，虽然外观已发育完全、等待化蝶，内里却并不曾正常地生长。
　　在吃了很多次亏后，他模糊地总结出了自己的经验：能让他心里发酸、感到恼火，却又无比想要、无比牵挂的感情，就是众神所说的“喜欢”。
　　对欧西里斯的衣服尚且如此，那么，对哥哥欧西里斯本身，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喜欢”呢？
　　他不由得认真思索这个问题，看起来怔怔地站着，引得一旁的欧西里斯过来察看，丰穰之神颀长身体遮挡住太阳，投下的影子温柔地覆盖在赛特的肌肤上。“这尺寸已经穿不上了呢......”他轻轻捏着赛特的披肩对比起来，声音平稳温和，驱散暑气，像夏日北风翻开书卷，掀动着年轻战神隐秘的心扉；像一年一度的葡萄酒酿制，从赛特名为心的木桶中沁出果实的芬芳，迷醉，与淡淡的酸楚。
　　——我在喜欢着兄长吗？
　　赛特神色微暗，别扭着移开欧西里斯的手，“我长得太快了。”他嘟哝道。他的视线逃离，追随窗外天边的云缕。欧西里斯的亲近并不使他讨厌，他想，可是为什么他会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惶惑呢？除了欧西里斯，平时不会有谁在意他穿什么的，他曾拖着魔鬼的尸首走入神殿，衣物破损，红发披散，没人在意他身上鲜血淋漓，因为在他们眼里他与野兽无异；可是欧西里斯会在众神错愕的目光中推开人群跑向他身边，以王子的命令传唤医师立刻赶到现场，翡翠色的眼睛里显出以往从未对弟妹展现的严厉，只一扫过冷眼旁观的人群，就止住了凉飕飕的窃窃私语。赛特在心底知道他是依赖着欧西里斯的，他虽深谙恶意，却心思单纯，谁给他点阳光他就真的像马鞭草一样向着那人明媚地疯长。欧西里斯是他的掣肘，他的软肋，他们之间的竞争很不公平，欧西里斯对着他笑一笑，他就连武器都拿不动了。
　　他因长久的自卑而左右不定，因难得的关心而诚惶诚恐，因这份温柔的软弱而憎恨着这样的他自己。他是天地间徘徊不定、喜怒无常的狂风，欧西里斯是随风起伏的浪水，凡是风所至之处，水面必随之泛起波涛，水是风隐藏的眼泪，扬水之风因逐风之水而软弱。
　　所幸，欧西里斯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赛特复杂激烈的心思。“长得快不是什么坏事，如果看起来成熟一些，长辈们就不会觉得你担不起重任。”他笑着说，笑容很好看，映得发梢摇曳的饰坠熠熠生辉，但这只是让赛特感到他们之间更加隔着一层出身带来的隔阂，使他心里酸涩又难过。“这样的话，得重新给赛特制作庆典用的服装了呢，泰特最近在赶制伊西斯和奈芙缇丝的裙子，可以让她顺带一起制作。”
　　“可是那样的话，泰特会很忙吧。”赛特出言否定道。“女神的裙装本来就很复杂，还要麻烦她抽出时间量裁我的尺寸，我不喜欢这样。”
　　总是制造太多麻烦的话，会被讨厌的。本来大家就都不喜欢他，他不想再看到缝纫女神皱起眉头的样子，她一定会皱起眉头，他想。
　　“你很在意她的感受啊。”欧西里斯的眼眸因他的话语露出惊讶，而后明亮，愉快地弯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一件超脱尘埃的宝藏。“你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总是照顾着别人的想法，这样细腻的你会成为大家都爱戴的君王，赛特。”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觉得麻烦。”他的称赞让赛特猝不及防，战神撇撇嘴，别过脸去，红发遮住了发烫的脸颊。“是我自己长得太快的问题，她并没有义务为我做什么。”
　　他的存在即是麻烦本身，谁都没有义务来关心他，他应当是一株刺太多而无人采撷的玫瑰，怀着满腔的干渴与荒漠，纵使死了，也无人问津，慢慢腐烂在他一个人的沙尘里。
　　“可以不用麻烦她量尺寸的。”但是欧西里斯从容地回答道，似乎早知他会如此拒绝，而早就想好了备用方案。赛特还没明白过来，他的兄长就突然靠近，下一秒，欧西里斯的手就触碰在了他的胸脯上。那双手张开成优美的弧度，拇指和中指仔细按压着他鼓出的肌肤，甚至还往后移动，移向他的脊背。欧西里斯的手指凉凉的，与闷热的空气格格不入，赛特的身子不由得一颤。
　　他慌了，脑子里一片错乱。欧西里斯这是在干什么？他的哥哥注视着他的身体，抚摸他的胸部，还小声念着数字，这动作古怪又暧昧，完全超出了他认知的范围。
　　“别怕，只是给你量胸围。”不需要他问出口，欧西里斯平静地答道，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里澄澈如水，半点杂念都没有。“以我手掌张开时，拇指到中指指尖的距离为单位，记下你的身形尺寸，然后我只要告诉泰特我拇指到中指的长度就可以了。把你的手臂抬起来，现在我要量一下你的腰围。”
　　“......好的......”赛特听从他的指示，乖乖地抬起双臂，感到欧西里斯的手触碰在腰身上。原来他想多了？欧西里斯的心思细腻温和，从小就时刻在意着弟妹们的感受，尽可能作出照顾到所有人的选择，哪怕对他这个不受欢迎的兄弟也是如此。赛特突然感到心里酸酸的，却又无比牵挂，即使欧西里斯就在他面前，他还是忍不住牵挂。
　　“赛特，怎么了？”
　　“那、那我也要量你的尺寸。”难以说出这份心意不明的牵挂，他别扭地嘀咕道，“只有哥哥知道我的身体尺寸，我却不知道哥哥的，也不是说不公平，但总是觉得......怪怪的。”
　　“好。”欧西里斯笑着应允了他孩子气的胡闹，放任他也在兄长的身体上毫无章法地上下其手。久违的小打小闹唤起了他们心中遥远的记忆，雨露落在干燥的沙土上，荒芜在退去，生命在生长。
　　直到多年以后的赛德节......
　　阿娜特女神捧着即将用于庆典的鲜花，她脸颊绯红，玛瑙般的美丽眼眸含着仰慕的目光，在她的发辫上，天青石的饰品闪闪发亮。
　　“您真好看。”她轻声说，眼里映出一位神明头戴红白双冠的背影。那神明身形高挑，气宇轩昂，虽身着精致整齐的华服，一头炽烈的红发却像鲜血一样不羁地披落在肩头。
　　“我是很美没错。”赛特微微回过头，对她的称赞回以一个意气风发的微笑。他如今是全埃及的主人，太阳神最亲近的护卫，无需他主动融入，周遭的神明自会谄媚逢迎。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神庙的颂歌赞扬着他，各种各样的盛会也总是争先恐后地邀请他，美丽的女神们为得他侧目而精心装扮，人类信徒们为得他赐福而呈上丰盛到夸张的祭品，从天上到人世，处处传颂着他的圣名，谁也无法将他与从前那个孤僻的区区风沙之神联系起来。
　　只是......拙劣的奉承听得多了，他落满灰尘的心垣也感到一股疲惫。高处不胜寒，他拥有了整个埃及，却并不拥有真心待他的知己，或许，或许......阿娜特与阿斯塔特？不，他不会向她们倾诉衷肠，不会对她们发脾气或是在她们的臂弯里恸哭，美丽的女神不需要知道这些，也不应当认识他心魂的黑暗面，她们是他重要的同伴与战友，他维护他的同侪，也包括维护他们之间无瑕的信念。
　　他忽然很思念一位已经逝去的神明，那位神明有着乌木檀般的长发与翡翠色的眼睛，话语是昨日的微风，笑靥是昔日的夕照，像嵌进他肌肤再也无法取出的箭头，稍稍一触，就化作剧毒，痛彻心骨。那神明使他嫉妒到酸楚，憎恨到恼怒，却又无比思念、无比珍视，他很想他，他想见他，他想和他说说话。
　　他曾知晓，能让他心里发酸、感到恼火，却又无比想要、无比牵挂的感情，就是众神所说的“喜欢”。
　　他喜欢他，他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喜欢他。他渴望被爱，却筑起万丈心墙，缀满刁钻的尖刺；他筑起布满尖刺的高墙，却仍存一丝希冀，渴望有人翻越高墙来爱他，不顾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他是狂风，是荒芜，是装满箭的袋子与瞪羚攻击前高高翘起的长角，他故作无情，以为如此便能将心底的软弱埋葬。
　　他狠心割断心中这份软弱，扬起嘴角，很是薄情的模样。“阿娜特，我前几天让他们新做的饰品呢？”
　　“我让下人收进衣柜里了。”阿娜特转身去打开他的柜子，一件衣物突然从衣架上滑落，映入女神的眼帘。
　　那是一件多年以前的旧衣服，它仔细地裁剪成比如今赛特的身体要窄小的尺寸，静静地沉睡在一堆华贵的布料中。阿娜特伸手触碰，那织物柔顺地滑落过她的肌肤，像是依旧期待一次晴空下的盛会。
　　她想起了一些她与姐姐心里清楚得很、却不能在赛特面前提及的往事，这使她沉默，这使幸存的每个神沉默。
　　“阿娜特，怎么了？”因她长久没有回答，赛特走了过来，自然也看到了使她长久没有回答的罪魁祸首。他看向阿娜特，女神轻轻地避开了他的目光，默默让出空间让他能亲自处置那件衣物。
　　但是风暴之神望着那件衣服，没有任何动作。
　　“那只是我的旧衣服，很久以前的东西了，没什么好说的。”
　　他关上衣柜，眼中不露痕迹地动摇了一瞬，将那件衣服封闭在黑暗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