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神话]死者之书》花间千羽生

11、【赛特&欧西里斯】石榴籽

　　少年时的赛特喜欢和欧西里斯在一起，无论去哪里、做什么，只要在一起都好。
　　所以，有时当太阳西斜，欧西里斯结束了一天紧迫严格的课程后，他们就会扮作一对普通的人类兄弟，悄然混入往来于神庙的信徒之中，沿着长长的台阶，下到人类的世界中去。人类是神明的眼泪，欧西里斯喜欢人类，他翡翠色的眼睛总是透过往来倥偬的人群看到众生百态，察觉到农田的丰收，河水的涨潮，军备的紧缺，前线的凯旋，遥远的眼神穿过人群的熙攘一直望到地平线后灰蓝海水的起伏波涌，望到赛特难以直视的夕阳尽头。
　　有时候，这会令赛特感到孤独；欧西里斯就在他身旁，而他却感到分外孤独。欧西里斯是努特与盖布的长子，天空与大地的第一个孩子，他将接过父亲在人世的权柄，人们都这么坚信；所以欧西里斯从很幼小的时候起就被当作未来的君主教导着，以君王的眼界与心胸被要求着，他的眼睛饱览上下埃及一切的和平与杀伐，他的胸襟包容了徘徊在生死两岸的一切痛苦与欢欣，他的卡与巴承受了远超过同辈神明的王冠之重，欧西里斯的身影那么耀眼，令赛特仰慕；欧西里斯的身影也是在是太耀眼了，像一道甜蜜的伤疤，满溢着光辉，刻在赛特的心头使他自卑又惶恐：他不知道他与欧西里斯注定要守护的这一整个世界 ，究竟孰重孰轻？
　　他不知道，不愿知道，也不敢知道。夕阳染红的天空盘桓着疲惫的晚风，托起他沉沦的意识。欧西里斯轻唤他的名字，他回过神来，口中却被喂入一团饱满小巧的果实。他瞳孔惊讶地放大，讶异于一向规规矩矩的欧西里斯居然会猝不及防喂他水果，讶异于自己居然无意识间也就这么接受了喂食，
　　贪恋于欧西里斯指尖的触感与温度，而不可说。
　　果实在赛特的齿间挤压爆裂，迸溅出酸甜的汁液，在味蕾上打着转儿，刺激到他的每一丝味觉神经。石榴的味道，他想。他依稀记得他们似乎穿过了繁忙的市场，欧西里斯牵着他的手与摊主讨价还价，然后，不知说出了什么，摊主开怀大笑；而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被牵着手指，心绪杂乱，看起来一定就像一只呆滞的小土豚。欧西里斯居然会喂他石榴，欧西里斯居然会平等地与人类交易货品，欧西里斯居然会和人类讨价还价，欧西里斯的灵魂远比他拘谨的想象要鲜活，而这鲜活在言行举止间又展现得那么自然，虽与市井的人类打成一片，却毫无市井气息。赛特惊讶得有些发怔了，石榴籽早已被他咬碎，他却毫无察觉。
　　他的兄长果然是人类的君王，既能高高在上受到敬仰，也能融入臣民之中，如神水荡涤万物，而清澈如初。
　　他的兄长属于人类，属于神的眼泪，属于眼泪汇就的无边苦海，而终将不属于他。
　　“赛特，怎么了？”欧西里斯有些担心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他转过头，正对上那双温柔的翡翠色眼眸。欧西里斯的眼睛总是这么漂亮，赛特心想，漂亮得他没有资格独占。那双眼睛理应映照广阔的天空与无尽的泥土，映出万千黑暗大地上摇曳的生命之火，而不是只望着一个不祥的风暴之神。
　　“我一点也不喜欢石榴。它的籽毫无逻辑地挤在一起，就像人类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样，乱七八糟的。”但风暴之神把他的情绪都藏得好好的，一点也没有透露。他背负着不幸之日出生，深受排挤与恶名，他从小就学会了掩藏真实的想法，以至于连表达感情都笨拙了。
　　“......我倒觉得，正是因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所以人的存在才如此可贵。”他本是掩藏苦涩的心思，而故作向兄长撒娇挑剔的模样，可是欧西里斯把他的一句撒娇当了真，沉吟片刻。“纵使来去皆是一无所有，悲欣交加，为命运所捉弄，仍然强烈地想要生活下去，这样活着本身，就已经是拼尽全力与命运抗争。我为他们的抗争所感动，而总是......不住地想要落下眼泪来。”
　　他说的话是发自真心的，但正是如此，反而更加令赛特心疼和自卑起来。欧西里斯望着他，温柔又担忧地蹙起眉头，伸出手来抚摸他干燥的红发。“对不起，赛特，我总是太丧气了，又让你听到这些话......”
　　他的温柔就像一柄粗钝的长枪，分明不应伤及善战的赛特分毫，可为什么呢，心中却那样钝痛，痛到几乎就要迎着夕阳流下眼泪。赛特是红发的野兽，凶恶的杀神，生来只为征战的飓风，他本应自由奔放而无所顾虑，可是在欧西里斯面前，他损兵折将，屡战屡败，细腻的心思都快顺着敏感的心尖滴下血来。
　　他的哥哥果然更深爱的还是人类吧，人类是神的眼泪，人使神也流泪。
　　“哎呀你总是说这些，我都听腻了。”为了掩饰这份钝痛，他挣脱了欧西里斯的手，往顽童们穿梭的街道奔去，跑呀跑呀，仿佛这样就会忘记自己是高于人类的神。人类从神的眼泪中产生，神也会有人类难以想象的苦闷。
　　欧西里斯苦笑着看他横穿街道的身影差点害得一辆推车侧翻，也迈开脚步追了上去。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在终将一死的人群中不知疲倦地穿行着，仿佛万千泪水汇聚的苦海上一对相逐的鸥鸟，纵知会被夕阳烧掉翅膀，仍向着海平线尽头的光芒不切实际地翱翔。
　　所以......
　　“所以您不爱吃石榴的原因，原来是它们太乱七八糟吗，赛特大人？”惊讶于他的回答，阿斯塔特露出复杂的表情，那其中既有惊讶，也有难以为他剔除石榴籽的为难，而在两者之间，还有一种似有似无的......母亲或姐姐望着挑食弟弟，溺爱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赛特第一次见她露出这么复杂的表情。
　　“我总觉得挤在一起的石榴籽很像人类......”阿娜特对她的姐姐小声说，马车带出的风吹得她的头饰叮当作响。“人类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为命运所捉弄，毫无逻辑地挤压在一起，一同走向腐烂。”
　　女神的议论传入风暴之神的耳中，他没有再回过头，只是拉紧了缰绳，策动骏马奔过街市。天上的夕阳斜照着匆匆归家的人群，像一漫鲜血氤氲在天之西隅；他结满血痂的心里微微泛起眷恋神庙的情绪，却自知无处可归。
　　他有神庙，但那并不是他的家，因为能被他称之为“家”的地方早已不存在了。
　　有欧西里斯的神庙，早已不存在了。
　　他在黑夜吞噬月亮的夜晚残忍地杀死了他的兄长，将尸体分成碎块散落到埃及各地，从那天之后再也不会有稳重温柔的神明偶尔露出少年意气，扮作人类模样在人世走过一遭；从那天之后再也不会有神明用翡翠色的眼眸注视人世百态，因人类鲜活的悲欢离合而更加深爱着终将死去的每滴神之眼泪。
　　自欧西里斯死后，世上再无翡翠。
　　为何至此，何苦至此，赛特已经没有力气去细想了。魔鬼们的尖笑至今回响在他的心底，每当他试图从记忆的潮水中拾起些许昔日的幸福，那些尖笑就会窜出黑暗，从他手中抢夺撕咬，将他所有的温柔都杀死，只剩下苦涩。倘若他不是赛特，而欧西里斯也不是欧西里斯，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经历如此多的苦痛？赛特想不透，也不愿去设想，他的悲观就像一支穿透欢笑的利箭，纵使在想象中也无法如愿。他的眼神停留在一对回屋的人类兄弟身上，他俩风尘仆仆，都很疲惫，但弟弟接过哥哥递来的石榴，从灰暗的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
　　“......我想你了。”
　　最终的最终，神明只是牵着缰绳，吐出一句转瞬即逝在风中的叹息。白昼已然逝去，黑夜即将来临，他的红发比沉沦的夕阳更像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