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大公司大抵是一个样子的,像精巧模子里扣出来的糕点。除却纹样不同,其他细节少有不相似的:

      一概是光溜溜的塑胶地板,亮晶晶擦得极其干净,边角有几块黑泥印子,非得用手指甲抠才能去除;墙壁是白的,像坐监牢一般;普通职员一律是粗脚桌子,上面堆着各种文件报告和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椅子上假作阔气地包着棉料的假丝绒,半灰半蓝的,破了一两只角,露出几丝填充的棉絮来。

      但埃尔丝的办公桌与他们的都不一样。

      胡桃木的桌子黑油油的,左上角闲情逸致地摆着一盆天冬草。在她不在公司的时候肯定有人定期给它浇水,因为草叶已经像香藤般地密密垂了下来,旺盛的很。与天冬草并排的是一只精致的墨水盒,一个小巧玲珑的月份牌,旁边黄铜画框里还放着一幅克拉姆斯柯依的得意之作《无名女郎》的复制品。

      埃尔丝拿着这画摆弄了一阵,想起自己因为喜欢画中贵妇的服饰,还缠着自己的男人买了件相似的皮衣。她的手边附庸风雅地摆了一本书,第二十八页夹了一张书签,这书签就从未往后移动过哪怕一页。她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甚至懒得注意其他员工是如何忙忙碌碌,来回进出的,一心只想快点熬到下班,结束这要命的酷刑。

      然而总有人不叫她好好歇着,经理那八成失了恋,工作上还挨过骂的女秘书吊着一张丧气不已的脸,拖着长腔来叫她去经理办公室。那语气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蔑视,埃尔丝心头恼火。

      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对方自诩独立自强的新女性,对自己这种荣辱系于男人一身的传统女人抱着莫大的敌意。若是平时,埃尔丝是懒怠和她计较的,但今天她心情不好,便决定要蓄意报复一番,反正她知道经理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叶芙季莫夫小姐,”经理可不像他的秘书那样丧着脸,毫不掩饰对埃尔丝的轻蔑。他反倒热热情情地迎上来,从嘴角到眼角都堆满了过分夸张的笑容,“见到您真令人高兴,您还是那样美丽……”

      “可我不高兴,”埃尔丝截断经理的话头,丝毫不顾及对方眼里闪过的一丝阴翳,“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您非要我今天也来上班?伊森贝格分明是自己辞职……”

      “哎哟哟,您提那个扫兴的家伙做什么?他是自己心胸狭隘,想不开才会辞职的,”经理笑容可掬地请埃尔丝坐下,亲手为她端来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正经货色,不是蒲公英根之类的代用品,“您大可不必为他感到困扰,公司人等对他深恶痛绝,早就有让他走人的意思了!”

      埃尔丝并不理会对方谄媚的言辞,她自顾自地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故作风雅地翘起自己染着蔻丹的小拇指,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等着经理自己开口。后者嘬了一阵牙花子,到底咬着两腮的肉笑起来:

      “是这样的,现在经济形势看似一片大好,可电影公司的日子都不大好过,何况咱们公司经济实力并不是一等一的雄厚。前不久刚拍完《黑桃皇后》,回本还要一个周期。这段空档期能不能烦请您在罗曼先生面前美言几句,为公司再注入些许资金?谁都知道罗曼先生最听您的劝解,如果您肯开一开尊口,公司上下都对您感激不尽……”

      埃尔丝不紧不慢地品着咖啡,任凭经理从各个方面对她一派吹捧。不是不知道这些话不尽不实,但实在是听了心头舒坦。她端足了架子,把说得口干舌燥的经理晾在一边,专心致志地欣赏自己手指上光头极足的钻戒,亮闪闪的,怎么看怎么好看。直到舌灿莲花的经理都开始词穷力竭,她才抬一抬下巴,赏光地答了一句:

      “那我便和他说一说,但他肯不肯答应却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有您一句美言便足够了。”

      经理谦卑地干笑着,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殊不知埃尔丝的架子还没有端够:

      “可要我说话有个条件。”

      “您请讲,如果是这个月的奖金,您请放心,一定按时发到您的账户……”

      “谁稀罕那几个臭钱?”红艳艳的嘴角撇一撇,一双媚眼隔着淡青色的玻璃盯上了在外间噼啪打字的女秘书,“我要她走人。”

      “可她一直勤勤恳恳,工作从无半点纰漏……”

      经理额前的汗越来越多了。

      “我就是不喜欢她,她不走我就不和罗曼说。”

      红指甲点在唇边,似笑非笑的神情又一次浮现出来,矫揉又任性。而经理也已下定了决心,笑容又一次堆了满脸,撑平了每一道褶皱:

      “既然是叶芙季莫夫小姐的要求,那您放心,明天您就不用看见她了。”

      “谁还要连着上三天班呀?要活活累死人的。”

      黑色的高跟戳在塑胶地板上,留下一串沉闷的笃笃声。确认那个女人确已离去,经理终于撕下了谄媚的面具,跳着脚压着嗓子破口大骂起来:

      “贱人,烂货!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难民营里逃出来的婊子,仗着傍上了罗曼就敢在这里作威作福!我就擦亮眼睛等着看你以后怎么死!”

      发泄了一通后,他咕咚咚灌下一整杯凉咖啡,平静了一下表情,松了松领带,这才朝外间喊了一声自己的女秘书:

      “克里斯塔,你进来!”

      晚餐很丰盛,南瓜夹心的烘糕,切得大小均匀的面包,一片片的火腿。艾丽卡此时正盯着锅子里煮着鸡蛋的,上下翻滚的水,一串串鱼眼般密集的水泡呼啦啦涌上来。她专心致志地盯着,仿佛水中翻滚的不是几只鸡蛋,而是她丈夫浮沉的命运。

      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他还没有回来,是有事耽搁,是路上堵车,还是……他根本被法庭宣判有罪了?这个想法叫艾丽卡心神不宁起来,她对丈夫固然有无限的信心,但世事难料,他们夫妇到底不是料事如神,哪能事事猜中旁人的想法?倘若真的出了岔子……她一时想得入了神,鸡蛋便煮得过了头。

      幸而蛋壳轻微的炸裂声唤回了艾丽卡的神智,她慌忙关了炉子,又忙手忙脚地垫了湿布去端锅,一不小心左手食指擦在了滚热的边沿,烫红了一片。她反倒生出一股狠劲,咬着牙把锅放到桌上,这才把手指浸在冷水中,口中嘶嘶抽着冷气。

      这时门锁一阵响动,然后是嘎吱一声,喀嚓的关门声,接着是窸窸窣窣脱掉大衣挂在衣架上的声响,公文包接触木头柜面的轻响,柜面皮鞋脱下时碰到地板的咔哒声,最后是拖鞋软绵绵的动静。

      雷德尔先生回来了。

      “你回来了。”

      艾丽卡从厨房里探出头招呼着,手里正捧着下午刚买回来的香槟。她巧妙地托着它,让冰凉的瓶身冰着自己的手指。

      “唔。”

      埃里希雷德尔从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这个习惯叫同僚放心的同时也叫他们疏远。但他自己倒认为这是个好习惯,值得发扬光大,因此把它一直带到了家里。

      “我的丈夫总是凯旋而归。”

      开瓶器是早就准备好的,雷德尔一眼就能看出来。

      “在历经艰难险阻,曲折惊心之后。”

      “值得庆祝不是吗?”

      她朝他晃晃酒瓶,有点邀功的意思,然而对方不为所动:

      “不过是前进道路上一道抬腿即可跨越的沟渠,值得庆祝吗?”

      “你说得对,一桩小事而已。”

      艾丽卡从不当面忤逆自己的丈夫,她干脆利落地收起香槟,请他尝一尝自己手艺的同时把尚且红肿的手指藏在了身后。

      “何况你应该对我更有信心,作为我的妻子。”

      雷德尔并不急着落座用餐,他在身后五斗橱的抽屉里翻找着,不一会儿便取出一盒缓解烫伤的药膏。艾丽卡红了脸,为自己的毛手毛脚和不能处变不惊而羞愧:

      “以后再不会了。”

      “无论何时,要记得我可以掌控局面。”

      清凉的药膏淡绿色的,敷在红肿的皮肤上。雷德尔涂抹得专心致志,气定神闲。他在秘密法庭上也是如此的表现,调查委员会那点非难的程度和给艾丽卡涂药是等同的,他从未放在心上过。

      “记住了。”

      现在夫妻二人终于可以坐下来享用迟来的晚餐了。雷德尔凝视着手中浅黄绵密的蛋黄,不动声色地把煮得过老的蛋咽下去,心头升起一丝浅淡的失望:几年夫妻,她竟然还不能全然无所托地信任自己……

      然而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谁还会为了这点小事换一个夫人呢?何况雷德尔是吃过这方面苦头的。

      夜幕愈发深沉,都市归于沉寂。煤气灯夺走了星斗的光亮,照在街道上,把人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道。一道木门悄然打开,不免因为门轴锈蚀而吱呀了一声,引来几声狗吠和人的喝止。沃尔夫冈魏格纳的黄铜门牌在灯光下更显得明暗不定,字迹一片模糊。

      赫尔加身姿端正地走出来,一步步向车站走去,一个回头都不曾留给站在门口,静静望着她背影的魏格纳。

      她只停下来仰头看了看清切切的银河,那仿佛许多薄薄的棉絮堆在一起似的。偶然间一颗流星,像荧光似的划过夜空,坠落下去,消失在黑暗中。

  •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过一个文讲咖啡代用品,德国因为历次战争,总是经历经济封锁,所以特别爱用各种代用品。咖啡代用品好像是三种,一种是豆子炒糊磨碎,发苦味。一种是面包边烤糊磨碎,一样苦。还有就是蒲公英根,焙干了泡水,据说是味道比较像咖啡,又没有咖啡因,也没有焦糊味,所以流传至今,大家可以万能的TB试一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