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舵人》易水莲花

4、第 4 章

　　电车里是安静的，街面上也是安静的。乘客是安静的，行人也是安静的。对于电车里的人来说，这里设备虽然简陋，但较之家中拥挤的居住环境，似乎还要更舒适一些。

　　赫尔加依旧是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端庄矜贵得如一尊供人瞻仰的圣女像。她的口角习惯性地含着笑意，内心却是不欢喜的。她透过那淡青色的车窗玻璃往外看去，隔着朦朦胧胧的一层，圆而白的月亮变成了模糊湿黄的一团，像一滴落在绸缎上晕开的泪渍。

　　她到底是答应了表哥的请求，然而全是为着表哥的求恳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垂下头，一只手摆弄起手包小小的金属拉链。那里面有一只鸡皮小粉镜，她想拿出来照一照自己的神情，看看是不是有几分凄惶？

　　但是她不能，没有哪个贵族小姐会在电车上公然检视自己的妆容。虽说现在贵族不若过去金贵了，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倒人不倒架”。自己就是霍尔岑多夫家最后的架子，一块镶金嵌银的门面。

　　她继续望着月亮，恍惚记得许多年前，也是同样的月亮。自己穿着蓝白条纹的亚麻布罩衫，肩背上披着一条藏蓝的水手领，腰上束着一条腰带，故意扎得紧紧的，显出一袅过分纤细的腰肢。

　　桌子上摊着一绞绞毛线和一团团丝线，五彩斑斓，缤纷杂乱。她要为附近教堂做一条毯子，好铺在祭台上。低头做了好一阵针线，脖子一时酸胀起来。于是她把坠着一根蓝线的大针往前襟上一别，站起身活动手脚。

　　忽然妹妹英格活泼泼地跳进来：“姐姐，你看谁来啦？”

　　多尴尬呀，让他看见自己穿着男孩子样式的罩衫，胸前滑稽地荡悠着一根线。自己臊得满脸通红，候补军官魏格纳却笑得眉目舒朗：

　　“表妹这样倒是很俏皮，一起到花园里散散步吧。”

　　然后他们便在月色下漫步。深沉的树影交织着银色的月光，枝条柔软分明。正是蔓藤开花的季节，缕缕的清香和园子里其他的芬芳混杂在一起，恍如进入了东方的香料园。自己安静地走在他身旁，听他和自己讲述他们在校时，是怎么在周末驾着帆船出行玩耍的。埃肯弗德湾是他们最爱的目的地。

　　“……这当然是因为那里有温德拜庄园啊。主人热情好客不说，还有一共九个漂亮女儿，”他这个人不管说什么都是眉飞色舞的，一件自己本该吃醋的事都叫他说得妙趣横生，“所以我猜你一点不意外，现在我们常去的几个人里已经有四个都和他家女儿订婚了。”

　　“你倒没有。”

　　“我是个例外，还有雷德尔，他也没有。”

　　……

　　恍恍惚惚间，那个和自己谈笑的青年的脸，与现在那愤世嫉俗的中年的脸重叠在一起，眉目依稀，神态全不似旧时：

　　“表妹，我已经被人逼到了悬崖上，一步也后退不得了。”

　　“怎么会？”

　　“岑克尔和我谈过，要求我退役，给年轻人腾腾位置。”

　　他说这话时压抑着抱负不得施展的愤懑。他固然正值盛年，可作为一个少将来说，那就已经开始老了。如果近期不能更进一步，的确到了该给年轻人让路的年纪。

　　然而若是他平日里没有在海军中树敌无数，怕是也轮不到他提前退休：

　　“海军总指挥怎么突然和你提退役？”

　　“他和雷德尔曾是同僚，八成是雷德尔和他说了什么。那家伙素来嫉恨我，想必要借机逼我退役！”

　　“所以？”

　　自己知道雷德尔。参加过政变，一度被闲置，还能到头来咸鱼翻身，当上波罗的海基地司令的人，不可能不给人留下印象。

　　“不成功便成仁！只有放手一搏这一条路可走了。要么成为海军总指挥，执掌海军，要么提前退休，卷铺盖走人。”

　　“我明白了。”

　　这番话委实说得豪气干云，然而到底不是青年时的意气风发，倒像是被逼到墙角的猛兽，只能亮出爪子奋力一搏，连叫声都显出几分声嘶力竭的凄厉。

　　“往昔种种，都是我负你良多。请表妹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捐弃前嫌，助我一臂之力。”

　　谁能想到呢？昔日拒婚时高昂的头颅，今日终于低下了。然而赫尔加没有胜利的喜悦，反倒浮起了一抹突如其来的哀伤：都是无常的世事，逼着一个曾经最骄傲的人卑微下去，开始捡起曾经最不屑一顾的权术。

　　隔了许多年的辛酸苦楚看过来，果然还是少年时的月色更饱满动人些。

　　埃尔丝此时看着的是同一轮月亮。只不过她不坐在电车上，而是坐在垫了亚麻坐垫的飘窗上。今夜的月色当真好，流水一样倾泻在大地上，泼洒进窗子，像一层上好的牛乳，又像女人面上的脂粉，白馥馥香喷喷。

　　她早安排了母亲和女儿睡下，自己换了一件橙红缀黑圆点的长裙，翘着一只脚静静等候着。绣金拖鞋在她的脚尖上一荡一荡的。

　　时钟敲过十一下，公寓的门轻声打开，刻意放轻的脚步让埃尔丝一下子活泛起来，她从飘窗上欢跳下来，带着不符合年龄的纯然的娇憨，趿拉着拖鞋快步迎出去。她的男人回来了。

　　瓦*尔特罗曼海军上校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活泼娇艳的小情人，他不禁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和她一同往卧室走去：

　　“老夫人和孩子都睡了？”

　　“嗳，早睡下了。你今天回来得晚。”

　　“国防部找我有点事，耽搁了。”

　　“要吃点什么吗？或者喝点葡萄酒？”

　　埃尔丝一边问着，一边动作麻利地为罗曼脱下大衣，除了皮带，松了领带。

　　“大半夜的，快别张罗了。麻烦不说，弄出动静看把她们吵醒了。”

　　罗曼由着埃尔丝伺候，从上到下欣赏她全新的行头，像是欣赏自己用心打扮出的漂亮娃娃。谁能想到，自己从难民营里随手挑出来的女人现在竟全然是个贵妇人了呢？

　　有钱人的乐趣从不在挥霍财富，而是在于塑造。翻转摆弄，随手那么一拨，就让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完全改变。这才是真正的乐趣。

　　“公司里那个和我吵架的主管离职了。”

　　眼看罗曼坐在了床边，埃尔丝就势矮下了身子，把脑袋搁在他的膝上，让他抚摸自己蓬蓬软软的秀发。

　　“一个主管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不必担忧，不是什么大事。”

　　“我们经理让我和你说，想求你为公司再注入些资金。”

　　红艳艳的指甲刮搔着男人的大腿，挑逗似的用了点力。

　　“唔，这事我知道了。过几天我去和董事会的那些人谈谈。”

　　感觉到女人鲜嫩青春的手指划过自己初现老态的皮肤，欲念随之而起。罗曼握住女人的肩，后者菟丝花一般地攀附上来。那复古奢华气息浓厚的绣花床帐一阵摇动，像波涛汹涌的海浪，重重拍击在礁石上，粉身碎骨地复又落回到海里。

　　钟敲了十二下。

　　雷德尔夫妇背对背躺在床上，忽然步调一致地翻了个身，换成了脸对脸，彼此都睁着一双在黑暗中晶亮的眼眸。

　　“以后我们还会面临这样的处境吗？到需要上法庭的地步？”

　　率先开口的还是艾丽卡，她向来不指望雷德尔会主动和她说一件事，除非他相当高兴或是格外暴怒。

　　“不会，”雷德尔的回答笃定得仿佛确信无疑，艾丽卡由衷地松了一口气，“我再不会让自己如此狼狈。”

　　“你知道的，我总会站在你身后。”

　　“我知道。”

　　否则自己也不会选她做妻子，冒着风险。想到这里，雷德尔到底对她多了几分温情：被自己精心挑选，左右计算后捧回家的宝贝，即使有那么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也还是可人爱的。

　　“但你是否想过，此次你被牵连审判，全是因为准军事组织，尤其是‘勒温菲尔德旅’被卷入反对泽克特的阴谋所致。这种情况下，真的要让勒温菲尔德本人留在你身边继续充当参谋长吗？”

　　艾丽卡从被子下伸出手去，握住了雷德尔的手。他停了几秒钟才回握过来，温暖的，叫艾丽卡放松的。她不由得在枕头上蹭了蹭，整个人松弛了下来：女人，究竟是要有个男人来依靠的，她的荣华富贵，骄傲自尊，都从他身上来。倘若他再肯听听自己的话，那便更好不过了。

　　“你是跟着我参加过勒温菲尔德的婚礼的，莫非你忘了谁是他的新太太？”

　　雷德尔的话音里有一丝揶揄，艾丽卡又一次为自己思虑不周而脸上发烧起来。

　　她当然记得勒温菲尔德的婚礼是怎样的盛况空前，谁叫他娶的是昔日声名赫赫的德意志帝国宰相俾斯麦的孙女？那大约是海军中最盛大的婚礼了：宾客云集，欢声笑语，喧喧嚷嚷，煞有介事，完全让人忽略了新娘其实是个二手货——她是二婚的。

　　艾丽卡动了动手脚，心不在焉地想起那晚堪比宫廷火炬舞会的奢华舞会。香槟像小溪一般流淌，一匣匣赫费尔公司的糖果不要钱似的拿出来。冯勒温菲尔德家族有钱有名望，俾斯麦家族更胜一筹，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婚事，平空给勒温菲尔德添了许多助力。

　　一个好太太，正是男人成功路上的阶梯。

　　“留着他是有用的，”见艾丽卡久久不出声，雷德尔便知道她想明白了。于是他松了手，又一次翻转过去，“何况以他命名的准军事组织卷入这样的阴谋里，我看他的军事生涯也不会太长久。”

　　艾丽卡沉默地点点头，忽然又想起对方看不到，于是轻轻嗯了一声，朝着雷德尔的脊背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而此时，库菲尔施腾达姆大街正是最喧嚣热闹的时候。这里是轻浮中心，放荡中心和邪恶中心，谁都能在此找到乐子。只有一个人例外——正坐在酒吧里闷头喝酒的前菲比斯公司主管伊森贝格。

　　他无心去看酒吧里上演的诱人欲望的表演：一个男人裸露着细长的双腿，挂着被撕破的衬衫，在探戈舞曲中任凭两个穿着红皮靴短礼服的女人鞭打。

　　他只顾着把一杯又一杯的烈酒灌进喉咙，来不及吞咽的几滴顺着腮边流下来。末了他把酒杯咚的一声掼在桌上，怨怒之气几乎把橡木台面砸出一个洞。

　　有个人坐在角落里观察他很久了。现在他行动了起来，站起身，朝着伊森贝格走去：

　　“请为这位先生再上一杯威士忌，记在我账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如果联通一下帝国女相的宇宙，那就是妞妞的孙女了，赫伯特你的娃哟~~赫伯特：为啥我的娃也不大省心的亚子？
二夫人酸溜溜看过去，大夫人顺手切开一柠檬：别看了，你老公还不是个二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