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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门铃声叮咚叮咚响了一阵,暂且无人来开门。赫尔加的教养也不允许她急着按第二遍,于是她稍往后一步,转而去看褐色木门旁边,罗马灰墙上悬挂的黄铜名牌。被风雨褪掉了亮澄澄的颜色,黑色的字母像晕开了似的,幸而还辨认得清楚,一笔一划——沃尔夫冈•魏格纳。

      “霍尔岑多夫小姐。”

      开门的人却不是她表哥,而是表哥的夫人。滴粉搓酥的圆脸上笑靥盈盈,希腊式端正秀丽的鼻子下一张小而肥圆的口,温柔又敦厚。特蕾莎,娘家姓基尔克,论起来也是她表哥的另一个表妹,只不过自己是母系这边的,她是父系那边的。除了当日她表哥婚礼,她们就再没好好见过几面,不亲近实属正常。

      “魏格纳夫人。”

      指着昔日的情敌,赫尔加也叫不出“表嫂”这么亲热的称呼。她端凝地笑着,嘴角标准地上挑,笑不露齿,礼貌之至。

      “沃尔夫冈等你很久了。”

      特蕾莎不是个多话且善于应酬的人,参加聚会时除却一点寒暄客套,更多的时候都是笑吟吟地听着,至多应几声“嗳”、“哟”。偏是如此,在一群口角伶俐的太太里更显敦厚,反倒人人都和她要好。

      “劳您久候,路上堵了一会儿车,来得迟了,是我的不是。”

      赫尔加随在她身后进了门,换上鞋往客厅走去。特蕾莎那生了四个孩子而圆胖的腰身包裹在淡绿充呢的长裙里,把眼下时兴的宽松款式都撑得鼓绷绷起来。赫尔加注意到她耳边一对玻璃翠水滴吊坠在渐已西斜的阳光下忽明忽暗。

      经过客厅时,特蕾莎却没有停下,反倒引着她往书房走去。赫尔加的心里忽然明悟了什么,又忽然怅然若失了什么——能在书房里谈的事,绝对是和风花雪月,男女之情不相干的。

      赫尔加一时又在想见到表哥以后要怎样开口,多年未见,该是生疏了,还是反倒更亲厚了?她不知道。只知道一脚踏进书房,看到那个男人逆着光朝自己浅浅一笑时,她就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谁也不肯先开口,仿佛这是一场事关尊严的比赛,开口的那方先输。赫尔加微湿着一双眼打量沃尔夫冈•魏格纳。许多年不见,他们不生疏,也不亲厚,只是老了。

      他和自己印象中的不大一样:头发稀朗了,眉目威严了,口角胡髭都显出几分愤世嫉俗,诚然他还是英俊的,只是较之青年时期肃杀之气重了。她猜自己在他眼里也和年少时不同,只是究竟怎么个不同法,她也无心探究去了。

      到底是特蕾莎为他们解了围,她轻轻扯一扯丈夫的衣袖,后者这才恍然回神,低低地唤了一声:“表妹。”

      赫尔加忽然释然了:他先开口,可他没输,他有太太,是自己输了。她偏一点头,盯着那灰绿的绒线地毯,不肯去看魏格纳的眼,心知自己这行为小家子气了,但口中依旧只轻轻应了一声:“嗳……”

      随后还是觉得不妥,到底补上了一声:“表哥。”

      “亲戚之间,不该如此生疏的。我去给你们倒点咖啡来,霍尔岑多夫小姐要加糖加奶吗?”

      特蕾莎按着丈夫坐下。对于赫尔加,她不敢假装熟稔地充表嫂的架子,生怕惹到这位大小姐,坏了丈夫的大事,因而只有笑容愈见殷勤。

      “她只喝黑咖啡的,别给她乱加东西进去。”

      魏格纳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赫尔加的心忽的一松:他竟还记得自己年少时的习惯,这就足可叫一个女人感动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改了习惯,愿意多多放些糖。生活的苦吃多了,没必要在饮料上也吃。

      一两口咖啡落肚,听到骨瓷小杯和托盘轻轻一碰的叮当声,赫尔加知道,重头戏要来了。她挺直腰板,仪态端好,静候魏格纳开口。后者却有些坐立不安,看起来难为情得很,嘴唇嗫嚅几遍才慢慢说了出来:

      “我此次是有一事相求的,只是难以启齿。”

      “请表哥明说。”

      赫尔加的目光滑到窗外,天空不知何时阴暗下来,要落雪了。

      魏格纳喟然叹息一声,又紧紧咬住嘴唇,沉默了良久。他终于开始说话时声音又轻又缓,一个不注意就会漏掉几个词:

      “请问表妹,现在和姨夫生前的同僚下属,还有来往吗?”

      “这些年的生活琐碎,全靠其他叔伯顾念旧情,帮忙周全。”

      “表妹可愿为我从中斡旋,请他们捐弃前嫌,襄助于我?”

      这句话落在赫尔加耳朵里,恰如冬日里的一声闷雷。下一秒,雪花纷纷而落,抖棉扯絮一般。路,很快就看不见了。

      “表哥逗趣了。昔日拒绝的事,现在十数年也过去了。旧事重提,惹人笑话。”

      赫尔加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苦涩入喉,把心口沁染出了更为深沉的苦痛。

      “当日是我的错,耽误你蹉跎至今……”

      魏格纳掩饰一般吞下一大口咖啡,仿佛吞下的是火烧火燎的烈酒。

      “是我自己不愿嫁人,愿意自在些,和表哥有何干系?表哥自作多情了。”

      赫尔加的神情沉郁如窗外呼啸的风雪,双眼微微合起,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彼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霍尔岑多夫家的大小姐。虽然只是养女,但霍尔岑多夫元帅本就是她的亲姑父。由于她父亲早逝,母亲无心抚养两个女儿,她们便被无儿无女的姑父一家收为养女,改了姓氏,快快活活地长大成人。

      养父曾经两度出任海军总司令,在军中也算颇有权势。这样的身份不得不为身后事考虑,两个养女不足以捍卫他在军中的地位,但若有个才华横溢,能力出众的养子或者女婿,那就大不一样了。这种情况下,意气风发,年轻气盛的魏格纳少校就入了他的眼。

      魏格纳是养父的亲外甥,他能进入海军,靠的也是养父的影响力。养父当时的设想很好:魏格纳正可作他的继承人,承袭他的海军中的衣钵和人脉,标志便是他娶了自己。对此,自己是没有意见的,一个颇有才华,又有些生性不羁的英俊男人,还是知根知底的亲表哥,谁能不爱呢?

      然而这人人得利的想法竟然碰了壁,谁也不曾想到魏格纳是个如此恃才傲物的人,决不肯受人一丁点摆布。他不仅一口回绝了婚事,还立即寻了一位夫人结婚,更讽刺的是,娶的还是一位远房表妹。养父自然是动了大气,两方几乎是彻底翻脸,再不往来。

      再然后,便是继与海军国务秘书提尔皮茨元帅不和后,养父再度和陆军最高指挥官兴登堡元帅不和,被迫以海军元帅的身份退休荣养。没过多久,他便郁郁离世,无人接掌的家族一路衰颓下去,直到如今。

      这一切,全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赫尔加的手指在咖啡杯的白色手柄上轻轻拂动着,专心致志:

      “当日表哥弃如敝履的东西,今天怎么又想起要来取走了?”

      她这句话本当到此为止,又礼貌又婉转,拒绝之意又明显。只可惜到底不曾忍住,添上了一句:

      “谁家的权力能像银行保险柜里的珠宝,一存数十年?”

      反倒显得讽刺意味太过了些。

      魏格纳低垂着眼眸,露出一个别扭的笑,很有几分绝望的味道。他的手指按在了眉心处,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眼角终于染上了衰老的疲态:

      “世事难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走到这个地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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