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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开电车的人专心致志地开电车,坐电车的人百无聊赖地注视着那两条亮晶晶的轨道,它们一会儿被抽长,一会儿被缩短,在亮晶晶的日头下没完没了,永无止境。看上不一会儿就叫人心生烦闷,不由得转过视线来,觉得还是车里形形色色的路人更为有趣一些。

      赫尔加·冯·霍尔岑多夫端坐在位子上,戴着白色麂皮手套的双手端端正正叠在膝上。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常坐的那辆马车:外表是朴素的,上面有一个灰红黑三色构成的老贵族的徽章;里面却是舒适且富丽堂皇的,鹅黄的绸缎,雪白的毛毡,鲜艳的织锦,柔软的垫子和蓝盈盈的玻璃……

      现在这都是记忆了,霍尔岑多夫家族在养父去世后便一路衰颓下去,仅靠自己和妹妹英格两个女人,是无法逆着时代的洪流让它重回大贵族的行列的。除非……有个有野心有能力的男人。

      这个男人曾经是有的,和当年还是少女的自己谈婚论嫁过,表哥表妹,亲上加亲的好婚事。然而他没有选择自己,没有选择霍尔岑多夫家族的荣光,任由养父死后,家族倾颓。自己和他除却逢年过节的礼貌问候,不通音讯已有十年了,为何他今日却要邀请自己到他柏林的家中做客呢?

      赫尔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向车窗中不甚清晰的自己的脸。她诚然是清秀端正的,但这种美没有轮廓,毫无棱角,绝无半点触目惊心,淡淡的,模棱两可的,甚至说不清她是圆脸还是长脸。

      而她的表哥,在她的记忆里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孔,眉目凌厉,面容冷肃,再回想竟又想不起什么了,他们之间的私下接触委实不多。然而女人面对一个不曾选择自己的男人,多少有些高傲的自尊心作祟,何况赫尔加一贯是被人捧在掌心长大的。她揪着海军蓝大衣的狐狸毛出锋无意识地揉搓,直把上面细碎的绒毛揉成细长长一根尖儿。

      她心不在焉的神情全落在坐在她背后斜对面的女人眼里。那女人生就一张瘦削峻整的脸,鼻峰小小,嘴唇薄薄,清泠泠的一双眼,甫一上车就冷冷扫视过车厢内的每一个人,把他们挨个掂量一番后还要送上天平再称上一遍。

      她的□□或许年轻时是华泽丰美的,但现在少了丰润的肌肉,蜕变为瘦伶伶长手长脚的细条儿。虽不健壮结实,却颇有些威严,然则威严太过,就缺乏了几分女性特有的妩媚。她和赫尔加穿着款式相似的海军蓝大衣,领口两道金色的镶边,只欠了那蓬松松坠在下摆的狐狸皮草,显得过于细脚伶仃,黑色半高跟的漆皮鞋钉子似的戳在地上。

      艾丽卡·雷德尔,娘家姓辛德曼。她素来自豪自己眼光之锐利,譬如现在,她一眼就可看出,坐在自己斜对面前方的女人出身不凡,尽管她从头到脚别无任何修饰,艾丽卡就是能断定她身世优越。

      这鹰一样敏锐的眼对她的人生助益良多,不靠着这一双眼睛,她也不会在未婚夫的葬礼上一眼觅中未来的丈夫。倘若不寻中他,自己也不会是堂堂海军中将夫人。然而眼睛能为她选出良人,却不能告诉她未来的祸福。现在她的丈夫正在接受秘密法庭的审判,艾丽卡感觉自己在抛一枚硬币,五指并拢,盖在上面,在手没有移开前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正面朝上,有惊无险。背面朝上,人头落地。

      艾丽卡从不为丈夫担惊受怕,她知道他有自信处理好一切,尤其是当他出门时,他和自己说过,要对他有信心。然而鉴于他曾经参加过政变的不清白的历史,此次又是卷入了暗杀德高望重的国防军总司令泽克特将军的阴谋中,艾丽卡唯恐他不能全身而退。她那勃勃的野心全系于丈夫一身,她不能看他跌落下去,连带着自己跟着滚进泥水里。

      可是一个女人在这种事体上究竟是没什么用处的。纵然腹中有千般妙计,万般锦绣,她的一只高跟鞋也绝无踏进海军部大楼的可能性。到底还要看男人自己,一旦男人行差踏错,所连累的人里却要有女人。思及此处,艾丽卡一时心头灰暗,竟羡慕起坐在车厢最前面,艳光招摇,恨不得人人注意到她身上那件新做的电蓝巴黎造绉丝长裙的女子。

      一看就知道是被男人包养着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赫尔加也注意到了这个过分招摇的女子。照她看来,这女子便美得很有几分冶艳韵质和东欧风情。一张细巧的小脸,像闷在妆盒里许久的白粉扑子,额头稍显尖窄,眼睛却是长而媚的,随着眉毛往蓬松松的两鬓斜挑上去。一张单薄的小嘴被涂抹得红艳艳的,肆无忌惮地勾抹着笑纹。这也是应有之义:看看她的穿着打扮,年轻、美貌、富有,她一人全都拥有了。

      赫尔加的眼光是在贵族小姐堆中历练过的,不用问就看出这女人必然有个俄国姓氏,即便没有,她也会给自己编一个出来。

      要是埃尔丝·叶芙季莫夫知道了,恐怕也会赞扬她目光的敏锐。但是此刻她是注意不到这两个在她看来年华老去的女子的。她兀自为今日不得不乘坐电车,赶去菲比斯电影公司上班而恼火,即使身上这件新送来的鲜红的毛皮大衣都不能叫她欢喜半分。

      论起来这件事和自己不大有关联,但究竟不能昧着良心说全无联系。然而上帝作证,自己昨天不过是跟上级主管,好像叫什么伊森贝格,拌了几句嘴而已。他自去辞了职,与自己又有什么相干?为着这一点小事,硬要把自己叫去公司里。连着两天去上班,这可是一件大大的苦差!

      想到这里,埃尔丝感觉自己包裹在鸵鸟皮鞋里的脚趾都在隐隐作痛。她扁着嘴咬着牙,发誓一回去就要把这双新鞋扔进垃圾桶,不是巴黎买来的东西就是不经用。一只白麂皮手套被她脱下来又戴回去,刻意露出里面三寸宽的金刚石手镯。

      她是个顶爱娇爱玩的人,若不是男人劝她要有份工作,显出几分独立的精神,她是决计不要出来上班的。幸而男人爱她,给她找的公司并不要求坐班,只消她偶尔露露面,便按月给她工资。

      她知道,他们的公司指着自己的男人要钱呢,得了自己恰似得了个活宝贝。大家各取所需,相安无事该多好。可那个伊森贝格偏要在人前指责自己无所事事,尸位素餐,平白下了自己的面子。他辞职了事,这笔账自己却要记到菲比斯公司的头上。这倒霉的公司,迟早有一天是要倒闭的!

      她发着狠愤愤诅咒着。耳边两颗蓝宝石耳坠随着她过大的动作风摆杨柳一般打着晃,不稳重的做派很叫赫尔加和艾丽卡瞧不上眼。

      穷人乍富最叫两种人看不上——祖上阔过的世家和自诩清高的中产。赫尔加和艾丽卡各占其一。幸好车子一停稳,埃尔丝便跺着脚跳下车,娇娇娆娆地扭着臀走开来,免叫两人更加生厌。

      电车再停一站,艾丽卡也走了下来。沿着兰德维尔运河走下来,很容易就能看到显眼的指挥部大楼。新古典主义的风格,砖红的屋顶,浅杏黄色的墙壁,体制庄严,朴素大方,它伫立在此超过了十五个年头,迎来送走的海军总司令,哦不,重建海军之后改叫海军总指挥了,足足有七位。

      艾丽卡站在大楼的阴暗处,盯着二楼的某一扇窗子发呆,也许她的丈夫就坐在玻璃后面接受质询。她的鞋尖轻轻向后移,最后转身离去。这个地方不是属于女人的战场,艾丽卡不愿在此逗留太久。

      尤其是太阳西沉,残辉消逝之后,这条大路会陡然变得阴森骇人,仿佛黑暗中有无数陷阱,树与树之间的方洞幻化成漆黑的墓穴。听说罗莎•卢森堡在被杀害后,尸体就倾倒在兰德维尔河中。

      转过几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汽车、电车、搬运车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就像一个腰围二十八英寸的姑娘硬要把自己挤进二十二英寸的束身衣里似的。这才是艾丽卡熟悉的,属于女人的战场。

      她走进一家商店,仔细挑选了一瓶价格适中,品质不错的香槟,细心地请售货员为她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这瓶酒她要晚上等自己的丈夫来打开,庆祝他安然无恙,躲过一劫。艾丽卡从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倒下,如果他是,自己当初就不会选择他。

      夹着纸包走在街上,艾丽卡并不急着回公寓。她熟门熟路地拐进邮局,买了一沓信纸。海军中恪守的传统礼仪多如牛毛,一个不慎有所错漏,都会招致暗中的嗤笑。幸而艾丽卡从不犯这样的错,譬如往来的信纸只能用纯白或象牙白,即使手边那米黄色暗菱格纹的信纸再雍容大气,她也不曾赏给它一个眼角。

      她捏着笔,就站在邮局对着落地窗的桌子旁,飞快地写下几行早已打过数遍腹稿的话:

      “特蕾莎芳鉴:

      别来瞬经四载春秋,天南地北,人各一方,思念之情,不减反浓。虽鱼雁常通,然无由一聚,终不消怅惘之情。幸今日蒙事,恰至柏林,冒昧致书,以求相见。愚夫故友,暌违日久,拳念殊殷勤,或祈一聚,以慰相思。书不尽言,伫候复音。

      恭颂俪安!”

      艾丽卡·雷德尔”

      放下笔来,艾丽卡又把信反复默念几遍,确定绝无半点纰漏后,直接封入信封。她掏出写在记事本上的地址,抄了上去,然后落下了收件人的姓名——特蕾莎•魏格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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