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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袁风给大江的话还没有落音,就自个给自个弄到墙角里。
      过了小半年,有一天区委书记把他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说,老袁,你局下面有个拆迁办主任,据群众反映,工作能力强工作政绩也很突出,区委打算提拔他到区里一个局做副局长,我先给你通一下气。袁风说,拔个萝卜地皮松,现在哪个单位都是人满为患,头多为患,提拔他走了,等于给下属解决了个难题。区委书记笑了一下说,能松散到哪里?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个主任提拔之后,你要把质检站的小熊安置到拆迁办做负责人。说到要调整局里的干部,袁风头皮就麻了,说下面二级机构暂时还没有做调整的打算,时机不成熟。区委书记说,我给打开窗口说亮了吧,把小熊安置到拆迁办做负责人,不是成熟不成熟的问题,是你必须落实到位的问题,更是讲政治的问题。袁风想解释,区委书记摇了摇头,说你什么都不用讲,我把其中的关系给你讲了,何去何从你再看着办。也不避讳就把其中的弯弯讲了。
      区委书记坐在办公室想了一通,正好手里有一个要提拔的“招呼”,就和小熊的事并在一起,欲把拆迁办主任提拔到区里腾开位置,再把小熊填补到空出来的拆迁办主任上,可谓一箭双雕。
      听把小熊的提拔提高到讲政治高度,袁风不敢懈怠,回去就把小熊提拔了。小熊的提拔,让大江对局长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但大江出奇地平静,既没有发牢骚,更没有没事找事。袁风感到理亏想给大江解释,电话打给他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大江说我没有时间。袁风看大江生气,往后退了一步说,没有时间就没有时间吧,等有时间了,咱俩聊聊。大江口气生硬说,我什么时候都没有时间。
      过了两个月,到了年根。煤都区区委安排考核下面单位和部门班子成员的勤政廉政情况,带队考核区城建局的组长是副区长老陶。考核有个主要内容是召集全体职工述职,袁风是一把手,先述职。
      袁风走上主席台,坐定,望了望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念起了述职报告。述职进行到一半,下面正专心静听,突然大江从座位上站起来,径直走向主席台。袁风低着头念稿,觉得人影在眼前晃了一下,还没有意识过来,大江已经从他手里夺下稿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在手里撕,嘴里说,还有脸坐在主席台上做报告,也不知道脸红,说的都是瞎话。说话声音不大,会场上的人都听得真切。大家把目光聚焦在大江身上,会场上静得连掉根绣花针都能听到。大江不慌不忙从中间过道走过,脸上的表情平静而沉着,行走的步伐从容而镇定,没有丝毫的胆怯和惊乱,像一位凯旋而归的胜利者。
      袁风愣在那里,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恍惚看见大江重心坐回到原位,才觉得大家的目光都投射在他身上,像高倍的电光要把他熔化,他下意识瞥了一下坐在会场前排的副局长黄简,希望能出来解围。
      黄简也感觉到了袁风无助的眼光。只是觉得像这样的场合,不是他抛头露面的场合,主席台上还坐着陶副区长,如果他出面,有些喧宾夺主的感觉。况且在这种场合讲话,无论怎么讲都讲不到点上,讲重了,不符合他的身份,毕竟自己是副职,副职讲正职的话,下面的人不服气,进一步说,即便下面的人没有不服气,但把话讲重了,等于得罪了大江。这是个替人擦屁股的活,尤其擦的是局长袁风的屁股,他就有些不情愿。他还可以出来装装样子,随便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但这样不痛不痒的话,说了,还不如不说,不但镇不住会场,镇不住,大家会觉得他缺少魄力和威望,更重要的是局长会有看法,认为关键时候不真心替他说话,如果真心替他两肋插刀解围,话怎么这样说得不痛不痒呢?想来想去觉得这是个两边不落好的事,既然不落好,不如不去落好,反正有陶副区长在会场顶着,有高山显不了平地,于是就干脆装起迷瞪来。
      老陶也愣住了。不知道袁风和这位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年轻人敢如此对待自己的上司,说明他们之间有恩怨,是什么恩怨呢?他不能确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年轻人敢如此肆无忌惮,至少是没有把局长放在眼里,不但没有把局长放眼里,把他这个副区长也没有放眼里,既然没有放在眼里,这个时候他强出面,害怕年轻人血气方刚天不怕地不怕,弄他个横不上梁,下面的棋就不好下了。但他是副区长又不能袖手旁观。此时他用余光瞟了一眼旁边坐的袁风,见一副凄惶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从心底升起一丝快感,这种快感是有人替他惩罚了不听话下属的快感。作为分管城建的副区长,他和局长袁风有诸多的不谐和,这是后话。
      老陶不得不表现出应有的煞气和威严。他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太不像话了!眼里还有没有领导?单位还有没有规矩纪律?这件事一定要严肃处理!说完就宣布了散会。老陶说的是不疼不痒官场的套话,即便这样不痛不痒的套话,对袁风也是一种支持。
      袁风一言不发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站满了前来安慰他的人,有真心的,有看热闹的,更有幸灾乐祸的。局长出了这么大的事,来了,不仅是一种态度,更表明和局长站在一条战线上。大家围在局长屋里,里三层外三层,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站着,默默站着就是对局长的最大安慰和支持。袁风喝了一杯茶,见满屋都是人,就挥了挥手说,都回去吧,我想静一静。大家就退了出去。
      袁风一个人半躺在椅子上,骨头像散了架。大江当众撕了他的述职报告,这件事是他做领导以来最为丢人也最为心痛的事。官场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性子软的,软的比面条还软,什么事情都办不成;有脾气爆的,一句话对不住口就爆了,得罪了许多人;有顾头不顾尾的,把单位捅得到处是窟窿稀巴烂;有搞亲亲疏疏的,喜欢泥鳅一群黄鱼一群,把单位弄得像角斗场。形形色色都有,但没有一个落得像他这样。
      从踏入仕途那一天起,他就谨小慎微,走一步看一步。记得当副镇长那年,分管的煤矿出了安全问题,发生瓦斯爆炸事故死了十几人,很多领导都被牵连了进去,有的是真牵连,有的是平常使刁耍横习惯了,得罪了人,人家捏造捕风捉影的事故意落井下石。那些人不但断送了政治前途,有的还遭受牢狱之灾。然而矿主们却替他说话为他叫好,结果组织上只给了他一个党政处分。从这件事上他得到了启示:官场是个险滩连险滩的地方,要多栽花少栽刺,多种苗少种草,免得时运不济时,喝凉水硌了牙。也就是从那件事起,他就开始把自己打磨成河里的鹅卵石,给谁都是一个光面。
      大江撕了他的述职报告,像打了他一记重拳,把他打得身子趔趄。
      袁风先检讨自己。觉得自己的过错就是心太软,本来提拔不提拔大江无所谓,以前历任局长没有提拔他,他也没有蹬鼻子上脸。起初自己只是同情他的遭遇,说了几句同情话,都是官场上应付的话;应付的话,大江当成了真话。当知道黄副局长对他有意见,提拔他有阻力时,完全可以把话摊到桌面上讲清楚,让他有正确预期。可是,当看到他满怀希望时,不忍心让他的希望破灭,变得灰心丧气,就说了些鼓励的话;鼓励的话,也是应付的话。大江不但没有听出这样的话是应付的话,反而被鼓励的话鼓励着,心里满满的,等小熊被提拔,他就觉得局长是在糊弄他,便使出了性子来报复。扪心自问,在大江提拔这件事上,他一直向着大江,大江反而把屎盆子全部扣到他头上,把他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他感到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又想到大江。大江给他当众弄了一出戏,让他丢人打家什,人丢了,可以找回来,面子掉在地上可以捡起来,这些都有机会弥补。他害怕的是跟着就会有人在后面起哄,今天大江撕了他的述职报告,明天如果有人堵着门骂祖宗,作为局里一把手该怎样应对?像倒掉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第一块接着倒第二块。干部的欲望是个无底洞,没有被提拔重用,心里不平衡 ;被提拔重用了,心里就平衡了,平衡也是短暂的平衡,坐着坐着心里就又不平衡了,不平衡是拿自己和周围人相比较,谁的坑大了,谁的坑小了,谁该坐哪个坑里,谁不该坐在哪个坑里,萝卜一大堆,坑就那么多,如果达不到满意,都像大江那样给他弄一出,他的局长还咋当?所以处理大江是必须的,而且一定要顶着上线处理,杀鸡给猴看,让猴以后不敢轻举妄动。
      吸过三支烟,袁风的心平静下来。心沉下来时候,和心浮着时候,想的问题就不一样,心浮着时候,想的都是如果处理大江,恨不得置他于死地而后快;沉下来时候,就想处理大江之后的后遗症。大江背个处分,提拔无望,肯定破罐子破摔,而且一定找他破摔,一会儿摔盆一会儿摔罐,他即便有多少时间多少精力,都奉陪不起。
      退一步海阔天空。当领导的哪都能都是晴天,要学会走弯路,用官场的话说就是在复杂形势下学会分析和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想到这,他拿起电话打给大江说:年轻人控制不住情绪,我能理解,都是从血气方刚那会过来的,只是希望以后你要遇事冷清,千万不要做这样的傻事了。话说得轻松,心里并不轻松。放下电话,伫立镜子前看了许久,感觉自己不像了自己。
      袁风提议不让处理大江,这举动出乎单位所有人的意料。大家做了愤愤的表情给局长看过之后,觉得人家局长心里都过了那道坎,别人再跟着瞎搅和,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也把这事翻了篇。大江心里有愧,主动写了份检查,在会上给职工念念,算是对局长放马一鞭的回应。看戏的人没有戏可看,感觉怅然。
      过了三个月,诸葛寺村城中村改造开始。这是煤都区的重点工程项目,要大规模拆迁村里的房屋,区拆迁办牵头进驻该村,进村三次,被群众撵出来三次,群众说是因为赔偿,拆迁办说是有些人借赔偿问题闹事。区委书记老邵急得嗷嗷叫,因为□□老边亲自过问过这个项目,他给□□拍过胸脯,项目没有进展就被卡了壳,他没法向市里交代。
      老邵亲自带队到村里调研,想弄清楚究竟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下面的人给老邵说:要想驴走磨转,就得把一个人请出山。老邵问是谁。下面的人说,村里的翟贵当了十几年的村支书,如今是村里的副支书,这个人有两把刷子。老邵说,他是村里的副支书,还有什么出山不出山,发挥他的作用就是了吗。下面的人说,不是那么简单,他以前是支书,现在是副支书,就一字之差,实际上起的作用差十万八千里。从副职到正职,不管以前咋折腾咋尥蹶子,当了正职,就像驴子套上了驴驾脖,听招呼,老老实实转圈磨面;从正职换挡成了副职,甭管咋玩嘴,都是出人不出力,扶辘轳不扶井绳。老邵问支书呢,可以发挥支书的作用。下面人说,支书是苗得雨,和翟贵这个副支书是□□里放屁两股岔,不一顺腿走路,不光不一顺腿,还背着腿肚子走路。支书再有能耐,副支书不和他合着糟叫,两个叫驴各叫各的,有时候还反着叫,这拆迁能顺利吗?老邵说,那也不至于让拆迁办进不了村吧?下面人说,副支书玩支书难堪哩。老邵问咋个难堪。下面人说,翟贵当支书时,无论上面什么事情,他到村里一斧子劈到底,当了副支书,也一斧子劈到底,咋显他的本事呢。这叫有高山了,才能比出现在的支书是平地。现在副支书鼓动着不让拆迁,就是显他的高山呢。老邵听了,在心里发笑,觉得村里的路数和官场的路数一样,就不再就拆迁说拆迁,让下面把诸葛寺的城中村改造当成一盘棋下,不光要跳马打炮,还要走车动帅。
      老邵从村里调研回来,前脚走进办公室,后脚仝世德跟了进来。老仝是黑金街道办事处的党委书记,街道办事处是诸葛寺村的主管单位。老邵让下面把诸葛寺村当一盘棋下,等于把楔子楔给了老仝。老仝给老邵透露个信息,说副支书翟贵的儿子翟大江在区城建局工作,可以把他儿子的优势发挥出来,让他儿子到拆迁办当个小头头,以子之矛攻父之盾,事情不就办成了吗?老邵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安排大江当小头头,需要城建局长袁风点头。老邵给他一说,他就把翟大江撕他述职报告的事情讲了出来。说这件事的负面影响还没有消除,就提拔他,我这个局长怎么当?下面的职工会怎么看待?老邵说,反正这个项目,我给□□拍过胸脯的。诸葛寺村的拆迁进行不下去,你这个局长没法当,把大江调到拆迁办当个小头头,我理解你这个局长也没法当,同样都没法当,孰轻孰重?自己掂量。
      袁风没法,回到局里开个会,把大江调进拆迁办,安了个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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