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道》五泉溪

4、四

　　翟大江被任命为拆迁办副主任，自己没有想到。
　　他给局长弄那么一出，居然被提拔了，用手摸摸头顶，也没有下雨，咋就雨淋着头呢？越得来的容易，越感觉不真实越心虚，害怕里面有陷阱。去向局长道谢，袁风不耐烦的表情，挥了挥手说，去吧，去吧！把大江说的话堵了回去，大江的心才放回到肚里。他最害怕局长说蘸蜜的话，袁风是笑面虎，笑得越甜，越不能相信，板着脸，反而感觉真实了。
　　大江去拆迁办赴任，小熊是拆迁办主任。在拆迁办大江根本没有把小熊放在眼里，论资历，大江成了秋天的老苜蓿，牛羊啃不动，小熊是一掐一股水；论能力，小熊刚走出大学校门，还没有把所学的知识完全和工作融合，而大江从参加工作就在城建部门，工作如喝酒，不胜酒力的人酒气闻多了，也有酒量。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江是本地人，坐地苗子，连根带土，沾着地气，搞拆迁和地方打交道，他有丰厚的人脉资源。
　　小熊虽是正职，但从心里怵副职大江一头。敢当着面撕局长述职报告的人，不是有背景就是生茬子，不按规律出牌，说翻脸就翻脸，说咬人就咬人。这样的人领导也奈何不得，不是领导不敢奈何他，是领导奈何他之后，他就更不把领导当回事，敢把领导都不当回事的人，领导就得把他当成回事。小熊猜想大江是有势力的，没有势力怎么办了局长难堪丢人之后，不但没有被动一根指头反而被提拔了呢？小熊更觉得大江是生茬子，不是生茬子，怎么会置前程于不顾，图一时之快撕局长的述职报告呢？这样做了，领导咋看待他？周围人咋看待他？看来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小熊不得不在心里在乎他。所以对待大江的态度是，能忍则忍能让则让，什么事情都把他摆在前面求一团和气，怕锅里煮鳖，鳖没有煮熟，却煮得满锅腥味。
　　袁风对安排大江去拆迁办有看法，对拆迁办的工作也不重视。拆迁办是城建局下面的重要部门，按说局长应该重视，但袁风有心病，觉得里面的主任副主任都不是自己挑选的人。小熊是上面带帽过来的，通着上面的气，跟上面领导一条心，大江更不用说，是区委书记老邵按着自己的头，强理的发，他不但心里不接受，而且有抵触，不但抵触，而且反感。但这是官场，犬牙交错，又讲究平衡，大官有大官的难处小官有小官的忧愁，一切都不只能凭性子。
　　尽管如此，袁风心里对拆迁办多多少少还是有抵触，有抵触就不太关心拆迁办的事，把这个部门的工作放在所有科室工作的后面。小熊想接近局长，就找了一项工作去他办公室汇报，袁风说，去给分管的副局长汇报，都给我汇报工作，我就是铁打的也没有这精力。把小熊打发走了。小熊碰了钉子回到办公室，大江逞强说他去试试看。敲开局长办公室，说想汇报汇报工作。袁风头都不抬说，小熊主任呢？大江说在拆迁办呢。袁风面无表情，说主任不来汇报工作，副主任来汇报工作，是什么意思？嫌我这局长官小还是觉得他那个官大？大江回去，和小熊商量后两个人去汇报工作，也不是真汇报工作，是想借汇报工作融合局长对拆迁办的看法，消除对他俩的偏见。两人给局长汇报了半天的工作，袁风一直低着头翻报纸，待汇报完毕，抬起头说，都回去吧，我听累了。没有给他们多说一句话。
　　过了一段时间，袁风的抵触情绪减弱了。在心里检讨自己，觉得自己不应该感情用事，不该用生活中好恶拿来对待工作，自己毕竟是一局之长，啥事都凭好恶来处置，时间长了就不能做到客观公正，领导要有领导的风范，领导要有领导的度量。又想，把拆迁办放置一边，等于把手里的权力也放置了一边，城建局手里就那么一点权力，都放置一边了，局长不就成了空筒局长吗？空筒局长今后谁还围着转？没有人围着转的局长还算什么局长？
　　但一想到拆迁办，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疙瘩主要疙瘩是大江，虽说面上装得像没事人似的，不但没有处理他，还提拔他去拆迁办，肚里却窝了一肚子死血出不去。窝着死血出不来，要多烦有多烦。
　　星期天，袁风和老婆去动物园散心。在猴山旁看了一场猴子打架，两只猴子为争猴王相互撕咬，一只年轻的肥猴开始蹲在猴山上，又呲牙，又咧嘴，又咆哮。有人说它在向老猴王示威。老猴王稳稳坐在石山上，神态安详，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肥猴摄于老猴王的侯威，只是咆哮，没有做出实际的行动，大概想吓唬吓唬，采取不战而屈人之兵战术，让老猴王交出权力，老猴王全然不做理会。肥猴换了一招，又跳跃，又攀爬，做大战前的热身，然后咆哮着向老猴王靠近，正捉摸是采取速决战还是持久战的时候，老猴王突然跃身，直扑肥猴，一嘴咬住肥猴的脖颈，两只手把肥猴抓了脸开花，肥猴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打算反击，老猴王手脚并用已把肥猴推下了山。肥猴此时才感到自己没有能力挑战老猴王的地位，便乖乖蹲在地上，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老猴王向肥猴咆哮一次，肥猴就哆嗦一次。袁风看罢，皱着的眉舒开了，既然一山不能容二猴，让猴与猴争斗，自己作壁上观，不是上策吗？如果挑逗老猴王去对付肥猴，把肥猴置于老猴王的威力之下，不更是上之上策吗？
　　袁风把小熊叫到办公室。先夸奖一番说，我把你放在拆迁办主任的位置上，是充分信任你的领导能力，你也不会辜负我的期望。小熊点头说，我一定努力，不会让局长失望。袁风又说，拆迁办是局里的重要单位，主任不好当啊！引出一个话题。小熊谦虚说，那是，不过有局长的大力支持，不好当也好当。袁风说，我的支持是一个方面，主要还是靠你自己的工作，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小熊恭维说，袁局长在大单位小单位，光一把手都当了十来年，走的路比我过的桥都多，你一定要给我传授传授经验。袁风点了一支烟吸上，眯着眼说，要说经验也谈不上，充其量算是感悟吧，当一把手要记住两点：一是手腕要硬。该你说的话你要说，该你拍板的事情你要拍板，不受副职的左右，更不能让副职占了一把手的茅坑乱拉屎；二是耳根不能软。一把手下的是一盘棋，副职下的是半盘棋，而一般职工有的下一两步，有的下三五步，都在下棋，看的步数不一样，不一样是因为站的角度不一样嘛，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再正常不过的，这时候就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能耳根子发软。都是泛泛的话，有点苦口婆心的感觉。小熊想恭维一下，没有开口，袁风又说，你是拆迁办的一把手，要负一把手的责任，副职是协助你工作的，一定清楚自己的角色位置。副职嘛，用他的时候，他是副主任，如果你不用他，他和一般职工没有两样。把话点到此，就不往下面说了，袁风的意思是暗示小熊要把大江的权力收到自己手里，把大江虚架在那里。小熊刚入仕途，不知道官场的弯弯绕，更不清楚领导的话有的是为工作，有的不是为了工作，他都当成了工作，就没有完全领会局长的意思。
　　小熊到拆迁办上任之后，心思全在工作上，觉得只要把工作搞上去，才是为官之本。大江给他做助手，有相当的优势，熟悉地方情况，关键是工作的对象诸葛寺村是大江的家，大江的父亲又是村里的副支书，利用大江的优势，拆迁办的工作就能顺利进行。所以小熊把一切权力都交给了大江，大江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涉及到原则的问题也以大江拍板为准。起初，下面的人员觉得小熊是一把手，先给他汇报工作，小熊就说以大江说的为准。有的人忌讳这些，即便给大江汇报了工作，又绕着弯给小熊汇报，小熊说给大江汇报过，就不要再费事给我汇报了。慢慢地，拆迁办大江一个人说了算，小熊成了聋子的耳朵瞎摆设，小熊却不在乎，认为工作搞好了，一好百好。但官场是一半工作，一半是为官之术的地方，不懂权术谋略，不懂得见风使舵，即便工作再出色，也没有存身之地。只是小熊是门外汉，脚踏进了门里，人还在门外。
　　小熊去局机关开会，遇到袁风。说想请局长中百忙之中到拆迁办指导指导工作。袁风满口答应了，觉得小熊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把大江凉在一边，这时候需要自己亲自出马给小熊长长脸，巩固小熊在拆迁办的地位。
　　袁风找了一个机会，带着局里的班子成员去拆迁办指导工作。基层的指导工作和上级的调研工作是一个意思，只是叫法不同，都是到下属单位听听汇报，顺便说说工作。之所以分开叫，是觉得基层的官员在一个小的工作范围内，对工作了如指掌，烂熟于心，没有必要装腔作势，况且都在一个小范围内杵着，面花脸熟，谁撅屁股拉啥屎都清清楚楚，如果说成“调研”，有一点故意抬高自己的意思，好像越不熟悉下面的情况，越显示与下面不在一个层面上，基层就大都用“指导工作”这个词。调研则不同，有的是真调研，为决策提供依据，多数是伪调研，是督促检查指导工作，之所以分开叫，除了显示身份外，还有一层神秘在里面，越云山雾罩，下面的人越害怕，越害怕越敬仰。
　　袁风到拆迁办，看到小熊为迎接他们的到来做了精心的准备，心里很高兴。进入会议室，见拆迁办二十多个人齐刷刷等着那里，会议桌上摆着标牌，标牌上写着领导的名字，俨然按正规会场的标准布置。见大家都肃然站立，袁风摆了摆手示意坐下，然后绕过会议桌，坐在写有自己名字的牌子下说：小熊主任到拆迁办之后，变化是有目共睹的，今天局班子一起来拆迁办，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听听拆迁办的工作汇报，看有没有值得向全局介绍推广的经验；另一层是我们来看看小熊主任，给他鼓鼓劲，加加油，希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小熊谦虚一番，脸上放着光，沉浸在被表扬后的兴奋中，亲自站起来给局长倒茶，在倒茶的时候，瞟见大江落寞坐在座位上，一脸不高兴，就势说，要说做出一点成绩的话，大江功不可没。觉得局长表扬他的时候，把大江这个副主任漏掉了，有意把话题引向大江。袁风笑着说，主要是你指挥有方嘛。没有接小熊的话。小熊觉得工作是大江做的，在领导面前埋没他的功劳有点不仗义，又点出话题说：主要是大江的实干，他领导着拆迁办的人员从早到晚工作在村上，磨破了嘴，跑细了腿，有时候还被误解，都没有怨言。想给领导举个例子。小熊没有把例子往下说，袁风就打断了话，说无关的话题不要扯远了。把小熊的话掐了。袁风从开始讲话，就心里琢磨着，打算有意冷落大江，冷落大江是为了提举小熊，这样一抬一压，就把小熊凸显出来，给下面的人释放领导重视小熊的信号。下面的人眼里多有水，自然知道领导倾向谁不倾向谁，进而判断出谁有背景谁有后台，跟着谁有前程跟着谁没有前程。袁风的这点心思小熊没有悟出来，还一个劲把粉往大江脸上搽。袁风见小熊没完没了表扬大江，就冷着脸说，相互表扬的话就不要说了，我们主要是听工作汇报。小熊顿了一下，看了看局长的脸，又扫了一下黄副局长的脸，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大江脸上，眼里有无限的愧意。小熊对官场像一张白纸，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还不熟悉，像这样的场合不但没有故意压制副职，还觉得大江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应该给领导说道说道。小熊的表现让袁风失望，觉得小熊不是自己要选择的那个人。
　　小熊拿着汇报提纲，把方方面面的工作总结一遍。汇报完毕，回过头对大江说，我所汇报的工作，没有说到的或不完善的，你再给领导们补充补充。正职讲完话一般不讲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是副职说的，有自谦的成分，也有提举正职的成分。小熊不懂这些规则，说让大江补充是真心话，到了袁风那里就落了一个印象，觉得小熊并非一把手的材料，也不是有骨头有肉可以依托的人，更不能当成自己挡风挡雨的哼哈门将。大江听小熊让他讲话，也不推辞，撇开眼前的稿子，一口气讲了个把小时，从拆迁讲到拆迁之外，从体制讲到机制，口若悬河，一下子把小熊讲了下去。看大江自信满足的样子，袁风前列腺胀大，去了两次厕所，在厕所里小便时，有了想调整小熊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