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青蛇录》典野

2、误入灵丘

　　忽然有一股巨大的疲倦感袭来，我原本还想与这男子争论一番，可我实在疲倦的很，拖着酸软的身躯，想着现在往家走，天黑之前定是到不了的，不如就在不远处的一处破庙中对付一宿。
　　路过一家面馆时，我兜了兜怀中的薄财，声音稀碎的可怜。店门前揽客的小厮笑着迎上来道：“这位姑娘，吃碗面吧。”
　　醉人的食物香气仿佛一场巨浪，将我的思虑席卷的一去不返，咬了咬牙，我走进了小摊之中，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面。
　　不一会儿，面就上来了，望着这冒着腾腾热气的白面，仿佛看到了娘亲在灶炉前忙碌的身影，她总是在我的面碗底下藏一颗蛋，然后严厉的呵斥我吃掉。我不愿再想，也不顾忌什么吃相，狼吐虎跃的便将一碗面吃了个精光，等我付完钱出来，天光已经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这个时节日头落的早，到了夜间会有些寒，我也不急，走得慢些便当消食了。
　　若说我这悠哉的日子中有那么几件不可预料之事，便是一些不轨之徒的跟踪了。我走到第二条街便发觉了，应是从面摊处跟来的，我故意拐了几条街，这才从他们的自大中看的清楚。是几个柴夫模样的男子，皆长着一张普通到转身便隐入人潮的脸，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好似不经意般，我东拐西绕的乱走一通，这才到了破庙，眼角余光看到身后不远的树丛闪动，觉着有些好笑，将破庙的门关上，仍是有些紧张与恐惧。
　　以往跟踪我的人不是没有，却在我一发觉就将他们甩掉了。从门缝中看着慢慢围过来的人，我数了数，有三个。
　　从枯草底下找出以往藏在这里的弹弓，我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就当为今日的委屈出出气了。想到此，那些憋屈愤怒浮上心头，今天就让姑奶奶把你们这群狗贼的脑袋打开花。
　　这几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而是青州城中一处青楼专门物色姑娘的龟公，今日本有事要办，却在面摊见着了我，见其容貌清丽，虽算不得上等的美人儿，可身形消瘦，面色不佳，倒别有一番风情。根据他们多年以来的经验，自是一见着人，身份背景便猜了个七八分，不然也不会这般远的跟上来了。
　　在城中，他们自然是不敢乱来，可此处三天见不到半个人，也无怪乎今日运气好了，逮着个自寻死路的。我将弹弓别在腰间，又捡了一些碎石，做出几道细细的鼾声，摸索着便从屋后的窗边跳了出去，顺手便用几根实木将窗户卡住。待我从屋后边翻过去，他们已经蹑手蹑脚的走到了门口，一切仿佛发生在一瞬之间，待最后一个人进了屋，我便用挂在木门上的铁链在门环上打了个死结。离门最近的一个男子反应过来，伸出手就要来抓我，我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取出弹弓，对着他的脸就是一记石子。
　　“啊！”寂静的树林中，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惊起一林鸟雀。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惨叫声，我隔着被拉开的门缝，仿佛战神附体一般，对着几人疯狂拉动弹弓。有几个头破了，还有的鼻子歪了，庙里没有佛像，几人无处可躲。我撒了一通气，对几人喊道：“你们也不打听打听姑奶奶的大名，竟然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今日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下次可要擦亮眼睛看人。”
　　可没过多久，我兜里的石子便见了底，那些人见我不再扔石子，也明白了什么，忍着疼痛开始撞木门。我见木门越来越松动，心知不能再玩了，我终究是个女子，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万般计谋都是空谈，索性撒腿便往外跑了。
　　跑出去一里多地，破庙处传来清脆的破门声，我终于觉着怕了，脚上更是不敢怠慢，身后愤怒的咆哮声越来越近，我突然转了个方向，朝河边跑去。
　　以往我在河边玩的时候，便发现了有个被草掩盖的石洞，那时我惧怕里面有蛇虫之类的毒物，最多只是拨开乱草看看。可如今生死攸关，那些东西我还能对付，若是被这几人抓去，想要脱身难入上青天。
　　此时天色已然黑透了，月色初出，皎洁明亮，我此刻却没心思看月亮，我只想赶快找到那个洞，怒吼声越来越近，好在天不亡我，在我的脚踢进一簇杂草时，并未踢到石头，而是踢了个空。我顾不得荆棘扎人，一进洞便将洞门口的杂草掩好，还躲的深了一点。
　　那些人终是败兴而归，不仅没抓着人，还落了个浑身伤，骂骂咧咧的声音过了好远才消失。如今我是被记恨上了，只是我哪里都去的，这青州城我还不乐意待了，看你们如何找得到我。
　　这一通狂奔下来，停了才觉腹中疼痛，腿脚也仿佛灌了铅一般。看来我一时半会也出不去，万一再碰到那群人，我怕是没有活命之机了。
　　过了许久，我终于缓过气了，想起方才的木簪，将它从怀中取出，手指缓缓摩挲着上方的纹理，娘亲说，我是梨花开的时节被她找到。因她觉着梨与离一般读音，觉着不详，又添了个因。她大多时候都对我严苛，但我知道，她是怕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没有谋生之道。纵使这几年生活万般困苦，我也没有生出退意，因为我记着她的话。
　　好好活着，便已是有了作为。
　　温热的泪水滑过脸颊，我好似在一汪浊水里浮浮沉沉，时而望见湛蓝的天际，时而面对昏沉的湖底。我只有奋力挣扎，奋力自救，才能与这水抢一口生机。
　　青州城不能再待了，便是周围的城池也不安全，我想了许久，终于决定明日去我娘亲坟上取一抔土带在身边，此番若是再想回来看她，怕是要几年之后了。
　　想到此处，一股困意袭来，我觉着脑子有些昏沉，眼前也逐渐模糊。却在此时，一点青色的光从石洞深处游来，仿佛夜幕中的星宿，闪烁着微弱却又游离的光芒。我以为是外边飞进来的萤火虫，便想要伸手去接。
　　可此时我越来越困了，那光点停在了我的身前，渐渐的，竟化出一个人的身形来。我被一股巨大的迷雾扯着，心中惊骇万分，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一切只是徒劳。便是模糊不清，我也能看到那是一个模样俊俏近妖的男子，着一身青衣。即便我已经惧怕的手心冰凉，还是心生惊艳，脑中绷紧了弦，生怕他下一刻变作小人书里的恶兽，呲出獠牙来将我吞食殆尽。
　　他站在我身前，将我打量了许久，忽的将我一把抱起，虽我此刻意识混沌，心中还是翻起了滔天巨浪，而就在我看清他的脸这一刻，我脑海中绷紧的弦，忽然便断了。
　　“你……是……谁……”我看着他，艰难的说道。
　　男子并不言语，我的意识又开始模糊，渐渐的，就连方才也不如了。如坠入了一场虚空，昏睡过去最后的记忆，便是他衣襟上方绣着的紫色铃兰。
　　“你当真是个克星，你克死了你的父母，又来克我们村的人。”
　　“鬼不收，鬼不收，阎王见了都发愁。人们切莫靠近她，若非小命不想留。”
　　“亏我还教你认字，却没想到你却如此歹毒，如今克死了你娘，还想克死我们这一村的人吗？”
　　“……”
　　每一句话都仿佛一柄尖刀，深深的扎在心上，我像是被掐住了脖颈，窒息之感铺天盖地而来。就在我觉着快要死去的一瞬，手心忽然传来一丝冰凉，接着，它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我身体中游走，窒息的感觉退去，似是有人揭开了一层黑布，我的眼前终于见了光。
　　眼眸刚睁开，身旁便有声音传出：“醒了？”
　　我浑身一激灵，慌忙看去，见是一个三十岁模样的男子，模样俊雅，举手投足之间都露出一股书生气。见不是方才那个青衣男子，而我也不是在那河边的石洞中，再看周围，模样竟像是在行走马车上。我心中慌乱，忙查看了一下身上的物件，幸皆是完好的。
　　“你是谁？我在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戒备的躲在马车的角落，大有此人一上来，我便与他同归于尽的架势。他却不为所动，看我的眼神仿佛看一个胡闹的孩童一般：“我叫什么并不重要，带你来的人不是我。”说着，他微微张开手掌，仿佛抚摸婴孩一般放在了车壁之上。就在他手掌放上去的一瞬，我身下坐着的马车竟发生了诡异的变化，车壁与车顶退去，木制的座椅变成了晶莹的骨椅，前方的马匹也生出了翅膀。我忽然听到了湍急的水声，这才往四周看去。
　　仅容两辆马车通行的木桥，架在了这条河上方不远处，奔腾的河水仿佛远古的巨兽一般，汹涌着，咆哮着，便是前方筑起铜墙铁壁，也挡不过这样的河水。木桥被河水溅起的水花浸湿，我看着脊背发凉，声音都有些发抖：“那个……这木桥会断吗？”
　　江招僵着个脸，如同默读一般道：“此乃忘川，去往灵丘的必经之路，纵使这木桥断了，你我落入河中，性命也不会有恙的。”
　　我哪里会信他的鬼话，这么急的水，怕是坠下去便没了生机。我不敢再看，小心翼翼的问他：“你方才说灵丘？灵丘是何处？”
　　面前之人并不应我所问，而是看向前方的一团白光，轻声道：“过灵门时，忌多言。”
　　他话音刚落，生着双翅的马便四蹄一扬，整个身躯开始腾空，连带着我坐着的骨椅也离开了木桥。我惊的一颗心都跑到了嗓子眼，双手紧紧抱着身体左侧的围栏，只得眼睁睁望着离那道门越来越近。
　　预料中骇人的冲击并未来到，仿佛被一叶薄纱袭面，我整个人坠入了六月的溪流，再睁眼时望见的便是碧蓝的天空。
　　“灵丘是集天地灵力所成，从来隔绝世外，自古异族难容，更何况不管寿命还是能力都比人族要强上许多的妖了。你进了此处，千万别乱说话，他们是很忌讳人族口中的仁义道德的。”江招清冽的声音传来，饶是自从见了青衣男子始，我心中的惊骇就未断过，可这一口一个异族，妖，我还是制不住浑身的冷汗。抬手掐了一把手臂，清晰的痛感让我明白这不是一场梦。我真的不知道为何离开了那个石洞，又坐上了江招的马车，最后来到了这个存在于人间之外的的灵丘。
　　我目光所至，结着猩红果实的树藤一直蔓延到古老的石门上，石门后边，是经历了不知多少年岁月的残破宫殿。高耸入云的绿树成林，将那岁月无尽的沧桑掩盖在光影之下。当我随着江招进入这灵丘开始，便有许多奇特模样的妖精从树叶中，石缝中，花草中冒出头来，却嬉笑着，窜脱着，重新融入大地。
　　他们应是对人类以及习以为常了，有的抬头往上看，恰与我的目光相撞，却不带半分惊异，仍叽叽喳喳的叫。再往前飞去，绿荫渐稀，清澈见底的水流涌动无声，来处无影，去时无踪。正如在水上嬉戏跳跃的小小身影一般，她们生着绿色的长发，浑身不着片缕。我不过眨眼功夫，她们便抓住了一只飞过的巨大蝴蝶的脚，顺着风飘走了。
　　我呆呆望着这一切，这时我身下的马车猛的向下坠去，好似那水中伸出了一只蕴藏了天地之力的大手，要将窥探她的一切生物拖入她的囚牢之中。我惊叫一声，没来得及去看江招，马车便载着我们陷入了水中。
　　“不必惊慌，睁开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