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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 95 章 ...

  •   三年后。

      豫州和徐州交界处的古道上,整齐的玄甲大军宛若长龙,头望不见尾,尾望不见头。道旁杨花纷飞,稍不留神就迷了眼睛。大军最前方,一个年轻的小将从马上摔了下来,马声嘶鸣,马蹄对准少年的肚皮就要往下踩,少年大惊,事先学来的本领忘得干干净净,眨眼睛,另一匹马上的男子飞跃到失控的马上,控住缰绳扭转马头,马蹄转而踩上了田埂。

      少年惊险避过,拍着胸口对马上人道:“多谢大将军!”

      李恬点点头,举目望向田野那头的村落,晨雾散去,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犬吠被一层层麦浪覆盖,这头的人听到时,隐约而悠远。

      此地让李恬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遂令大军原地休息,自己带少年和副将进入村庄。

      进村的小路宽度刚够一辆马车行使,骑马的话,不可并行。李恬驾马行在最前,头发和脸上湿漉漉的,是没蒸发透的露水留下的痕迹。

      少年的头转来转去,打量小路两旁植满的豆苗:“大将军,陶潜有诗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这便是诗中的豆苗吧?”
      “没错,正是诗中豆苗。”

      乡村的茅屋完整的展现在眼前,似曾相似的答案呼之欲出,唯一不确定的是,他曾路过的村庄衰败凋敝,人烟稀少,而这座村子,房前屋后种满了桑麻,高高的草垛底下刚过蛋的母鸡咯咯咯的宣告功劳,被它吵醒的家兔上蹿下跳,跳进了背着书囊的垂髫小童怀里,小童亲了亲兔子的头顶,把它重新放进了茅草搭建的窝里……

      世间若有桃花源,应该就是这景象吧。

      小童子被朋友唤走,全村的孩子,三三两两往一个方向奔去,许是村塾。

      有老人发现了他们,闲适快乐的空气变得紧张,李恬下马,与老人行礼:“在下从洛阳来,过去游历时途径此地,敢问老丈,村尾是否有座太公庙?”

      老人听他是从洛阳来的,放下戒备,展露出好客本色:“将军这是问对人了!村尾是有座太公庙,庙祝是个读过书的,就在庙里办了个村塾,将军还识的路不?若不识,老汉领你去。”
      “那便有劳了。”

      小路从村头贯穿至村尾,一路上花草树木生机勃勃,男人们扛起锄头下地,女人们坐上织机,家家户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老者道十多年前江淮大乱,他们村子受到波及,死了许多人,走了许多人,他女儿嫁去外乡,儿子从了军,怕走了孩子们回来找不着他,便咬牙留了下来。那些年庄稼还没长熟就被割了征用,牲畜也全饿死了,留下来的人到处挖野菜吃,野菜挖没了就吃树皮树叶,实在没得吃了,太公庙的庙祝会接济些,虽是稀得跟水一样的白粥,好歹能垫垫肚子。

      后来不知的,突然就没乱兵乱民来割庄稼了,老天爷也不发怒了,村里的老弱病残们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一得了种子就没日没夜的干活,第一年大丰收,第二年种起了桑麻,第三年逃难的人回来了,第四年,有孩子出生了……

      “还是天下太平好啊!”老人感慨道。

      唯有天下太平,才能安居乐业。

      老人的话,别说李恬,就是副将们都深有感触。那些年里,朝堂之上,无人问及民生,无人为江山计,世家大族的锦衣华服下藏着无数褴褛白骨,父母亡,稚子啼,有国但无家。

      简陋的庙宇出现在前方,稚嫩的童声由内传出:“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少年先一步爬上通往庙门的台阶,闭目享受这朗朗读书声。

      李恬几人迈上台阶,少年道:“大将军,等我们打赢了杜飞膺和朱昊,这样的读书声会更多吧?”

      “小将军,那可不一定。”老人神气道,“不是哪个村都有读书人,有读书人也不一定开塾授课。”

      “老人家说的极是。”李恬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老庙祝,当年一面之缘,对王霸之道的迷茫恍如昨日,如今,迷茫已消,故地重游,冥冥之中似是上天的刻意安排。

      春光氤氲,伴随着孩童的朗诵声,李恬来到太公铜像之下。时隔多年的对视,戎装太公一如既往的不怒自威,持兵戈,象征开疆,持竹简,象征治国,文武同存,方有了万世流芳的美名。

      他向太公提出了新的问题,千年前,随周王征战八方时,是否心有牵挂?四海承平后,是否惘然若失?

      太公眼神依然炯炯,言语依然沉默。
      他找到铜像底座上“太公杀华士”的碑文,生满茧子的手在铿锵的字迹上抚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罪于世者,无害于人者,非无罪于帝王,触动帝王威严,即有罪于帝王。
      这便是时间教给他的答案。

      可是,即使他理解了太公所为,也永远都做不到太公的杀伐果断,卫愔做到了,不管世人如何评议卫愔,在他心目中,卫愔是真正的王。

      有人来到大殿,李恬转身望去,来人高高瘦瘦,身上的青布麻衣空落落的,系上腰带,腰仿佛就没了。

      李恬觉得他眼熟。男子躬身一拜:“多年未见,将军英姿勃发,风采不减。”

      李恬想起来了,他是老庙祝收养的孙子,当年面黄肌瘦,沉默寡言,十多年过去,除了依然很瘦外,他变化很大,年纪比李恬小,皱纹与白发却十分密集,好似比李恬大了十岁。

      “将军可要喝水?”男子道。
      “好,多谢。”

      男子给李恬众人分了热茶,太阳完全升了起来,阳光洒满全院,读书的孩童扒在窗户上偷看他们这群穿铁甲的外乡人,李恬偶尔回看过去,孩子们立马缩下头,过一会儿又探头,确信李恬他们没有恶意后,还光明正大的冲他们微笑打招呼。

      李恬回以微笑,继而跟男子打听老庙祝的去向。

      “爷爷他已经过世了。”
      李恬一怔。仔细想想并不是多出人意料的事。饥荒和战乱,日薄西山的老家人是最熬不住的。
      “他老人家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八年前。”
      “葬在何处?可否容我为他老人家上一炷香?”

      男子遂领李恬去老庙祝的墓冢,地方不远,就在太公庙后方。坟茔简陋整洁,墓碑前还有清明祭奠的痕迹。李恬点上线香,对着墓碑拜了又拜。

      一段萍水相逢的缘分,就此画上了句号。

      离开太公庙后,少年问李恬:“大将军为何要去拜谒那过世的老庙祝?”

      风吹打田野,麦子沙沙作响,从村庄出来的李恬像经历了一场大梦。他与少年说起当年之事,副将们也屏息去听。
      往事烟云皆了了。

      “没想到大将军年轻时也有过困厄。”听完他的讲述,少年有感而发。
      “素弗,人之一生,困厄会如影随形。”
      素弗歪头,表示不解:“大将军现在也有困厄?”
      “是啊。”

      素弗更不解了,他早已位极人臣,仕途得意,同僚和睦,庙堂与江湖对他的评价全是赞誉之声,能让他挂怀的又能是什么呢?

      面对他的困惑,李恬没有多做解释,他笑着拉直缰绳:“走吧,我们要出发了。”

      大军一路南下到滁县,驻扎停当后,李恬带上素弗和十几轻骑外出勘察地形。滁县多山,却不高,登上江边小山,遥望对岸,水天相交处,江东水军楼船紧密相连,数量不多且都挤到了一块儿。

      李恬叫来素弗:“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江东将要败亡。”
      “哦?”
      “大将军说过,江东和荆州据长江天险,最大的优势就是水军,朱冲在时,江东水军无人能破,可惜君臣相疑,内政严苛,致沃土凋敝,朱昊当政后,不敢得罪当初拥立他的老臣,施政又过于宽松。君王为政,不可过度严苛,亦不能过度宽简,阴阳调和天下方兴。”

      李恬满脸欣慰,随即敲了敲他的脑壳:“说什么豪言壮语,本将是在问你从哪些楼船当中你看到了什么?”

      “啊?”素弗一脸懵,赶忙去看,“大将军,他们的船好少!水军是江东对抗北方的主力,水军不济,他们还拿什么跟我们打?大将军,我们是不是赢定了?”

      李恬微笑着道:“记住了,骄兵必败。”

      众人下山。下山跟上山不是一条道,下山出口靠近江边,临江而建的渔家食店饭香扑鼻,素弗的肚子跟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身后精骑不约而同捂住嘴偷笑。

      李恬没说话,带着众人直接进入食店。
      素弗两眼扑闪,全是对李恬的爱戴和感激。

      这家食店十分的小,现有的桌案不够他们十几个人坐,难得有大生意上门,店家不想到嘴的鸭子飞了,就唤屋内的媳妇和下女去邻家借几张案,他自己留下待客做食。

      食单送到众人手上,李恬看到上面的字迹颇为惊讶。没想到僻陋的渔村小店也有读书人,不仅能写字,还是一手非常优美的字,他不禁多看了那店家两眼,矮小朴素,貌不惊人,粗糙的双手还生了许多裂口。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店家媳妇跟下女在邻人的帮助下,搬来七八张食案和草席,刚够李恬一行人坐满,紧接着,三人便去张罗做饭。店家一口气宰杀了三条大鱼,刮鳞去内脏,一气呵成,下女负责烧火,店家媳妇切菜烧菜,不一会儿灶台上就腾腾冒起了热气。

      李恬望着那三条鱼和热灶,忽而想到孙玥弥说过她很会做鱼羹,鱼羹是南人饭桌上的常物,好比北人食猪羊。

      李恬走向店家,道:“掌柜可会做鱼羹?”

      “哎呀军爷,快别叫掌柜,小老儿就是讨口饭吃,鱼羹嘛,会做是会做,可你们北人不一定吃得惯啊。”

      “做吧,以后就没有南北之分了。”
      “好,好。”

      转身间,李恬瞥见烧火的下女,瘦弱纤细,鬓发杂乱,但不知怎的,他发现这下女跟店家、店家媳妇有些许不同,具体是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大将军!”素弗唤他。

      李恬应声,回到草席上坐下。他身后不远处,下女抬了抬头,火光映照在她脸上,震惊又害怕,像是怕被戳穿什么似的,她飞快将脸埋进领口,并不停往灶膛里添柴。

      店家媳妇喝了一声:“月娘,你火烧小点!”

      下女诺诺称好,余光诚惶诚恐的瞟过穿甲胄的那帮人,见他们没注意到自己这边后,舒了口气。
      饭食陆续出锅,因他们人多,店家媳妇便叫下女放下手头事,先帮着端饭盘。因下女太过瘦弱,风一吹就倒的那种,饭食量多,她一次要用大托盘端上十来粉,士兵们看不下去,就自己去取了,那下女感激不已,向每一个士兵行礼。

      李恬越发认为她跟店家夫妻很不一样,土生土长的渔村妇人行的礼怎么有万福礼的影子?

      食案上还放着店家给的食单,李恬翻开看了看,第二次看,这字迹清秀内敛,粗犷的男人一般写不出这样的字,写出这种字的多是女子。

      他又去看那下女,那女子大多时间里都低着头,南人不拘礼俗,乡野渔村就更没礼教一说,爽朗的店家媳妇就是鲜明的例子,接待食客,并不避嫌。

      “大将军,你的鱼羹!”素弗为李恬端来了鱼羹,李恬端起碗尝了一口,口感鲜美,滑而不腻,不知孙玥弥所做的鱼羹是不是也是这个味道。

      他们的饭食都自己端齐了。店家夫妇看着满满当当吃饭的人,心里一高兴就给每桌送了些自己腌制的小菜,李恬这桌是下女送来的,她放小菜时李恬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颊瘦得凹陷,皮肤变得干黑松垮,但是秀气玲珑的五官依旧是往昔的样子。她是乐韵。

      当年答应乐旷帮他寻找乐韵的下落后,他一直让人往辽东方向找,不曾想她竟流落到了滁县渔村。

      李恬没有当场跟她相认,而是照常吃饭。

      乐韵回到店家媳妇身边与她一起晒起了鱼干,带着鱼腥味的江风吹拂过来,吹开乐韵杂乱的鬓发,侵蚀着她变老的脸颊。

      李恬恍惚忆起在千金池和伊水河畔与乐韵相见的场景,她美丽、落落大方,生在乐家却出淤泥而不染,她智慧、重情义,她有许许多多的美好的品德……时过境迁,她光芒凋谢,尝遍冷暖……
      李恬有些难过,饭用到一半,他放下筷子,起身走向店家,道:“里面可有空房?”

      “有……有一个隔间。”

      李恬掏出一串铜钱给店家:“这是单赏你的,隔间借我一用,你家帮仆是我一位故人,你莫声张,请她进隔间与我一叙。”

      “……是是是。”

      那隔间不大,有一扇朝南的窗户,能看到外头用饭的人,现下日光正盛,光束倾到,照亮了小房间里的角角落落。

      门吱呀一声响了,乐韵躬身走了进来,低头毕恭毕敬的行礼:“奴家见过军爷。”

      李恬鼻子一酸。
      若是乐旷见到她现在的样子,会伤心死的吧。

      “乐姑娘,多久不见。”李恬道。

      乐韵身体僵直,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清面前人长相的一刹那她的眼泪滚珠似的落了下来:“李……李……李……”

      她一时竟不知该唤他什么,李少将军?李恬?宜卿?
      都不适合。
      “乐姑娘就随仙舟唤我宜卿吧!”

      乐韵梨花带雨的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奴家还是唤你将军吧。”

      “乐姑娘,你不必如此。”

      乐韵依然摇头:“罪人之身,能再见将军已是恩赐,怎能僭越直呼将军表字?”

      生如浮萍漂泊十几载,改变的不止是她的相貌,还有性情。士族贵女的骄傲不复存在,刻在她身上的,是曾为贱奴的卑微。

      李恬不再勉强她,转而问起她的经历:“乐姑娘你为何会在此处?仙舟说你被发配去了辽东,这些年我便让人在辽东一带寻你,没曾想你竟在这儿,怪不得一直寻不到你。”

      得知李恬一直在找自己,乐韵脸上浮起一层暖意,她怯怯道:“将军……为何要找我?是受仙舟兄长所托吗?”

      “确实是受仙舟所托……”话没说完,李恬看到乐韵脸上的暖意慢慢消失,她拨了拨发,借机遮挡失落,李恬心生不忍,改口道:“除了受仙舟所托,我自己亦发愿要找你,男人的事跟女人无关,何况你也曾帮过我。”

      终于,乐韵露出了重遇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虽然这笑容中带着苦味。

      “当年家族获罪后,女眷悉数被贬为贱奴、流放辽东,母亲受不了辽东的寒冷,没多久就病死了,临终前她把我嫁给一小吏,让我脱了奴籍。后来辽东发生暴/乱,小吏携家小归乡,因我在流放途中冻坏了身子没能诞育子嗣,小吏便将我卖给一富户为奴,因我习得几个字,富户便让我教他女儿读书。那段日子我过的很开心,然好景不长,没多久富户家道中落,仆婢尽散,我便又成了浮萍,兜兜转转,来到滁县这小小渔村,苟活至今。”

      这段经历,光是听,都觉心酸,她一个弱女子,饱受风霜,连生育的能力都失去了……他受过的苦痛跟她比起来,真不值一提。

      “乐姑娘,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那小吏将你卖给富户,你可是又入了奴籍?可要我帮你从良?”

      “乐韵谢过将军,不过那家人是大善人,遣散仆婢时把籍契都烧了,我现在是良民。”她抬眼看李恬,眼神里藏着眷恋:“如今也算安稳,将军什么都不用为我做。将军此次南下是为攻打江东吧?江南地湿,请将军一定要保重好身体,乐韵虽无能,亦盼望天下早日一统。”

      李恬无地自处,他不仅帮不到她,还要她为自己的身体而担心。他想到乐旷,吸了吸气道:“乐姑娘,我们既有缘重逢我便无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仙舟入蜀多年,我知道他的下落,你若愿意,我写封信告诉他你境况,再派两个人送你跟他团聚,你愿意吗?”

      说完怕她又要推辞,李恬忙道:“仙舟他很惦记你。”

      这一次他戳中了乐韵的软肋,乐韵忍不住抹泪,他以为是余生能再见亲人的喜悦,却不知,除了这喜悦,还有他亲口说的“无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于乐韵而言,得他这一言,能抵消她十几年的苦。

      乐韵福了福身,与那年千金池边初见时行的礼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是开始,这时是结束。

      “那就多谢将军了,有生之年还能兄妹团聚,乐韵死而无憾。”

  •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为这章能完结的,结果没,那差不多下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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