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念》桃李羡鱼

94、第 94 章

　　谢夫人推开挡路的两人，不管不顾的跑往前厅，半路上特地绕去没人住的空院子捡了一怀碎瓦片，道卫彦不肯走的话，就拿碎瓦片砸他。

　　洪管事跟嬷嬷分头行动，一个去通禀卫彦，一个领着众侍女拦住谢夫人，谢夫人抱着碎瓦碎石，谁拦她就砸谁，鱼死网破在所不惜了。

　　卫彦从前厅来到众人聚集的中庭，卫恰听见吵闹声也来了中庭，谢夫人隔在两人中间，见卫彦打量的看着卫恰，一时间又气又怕，怒吼着让嬷嬷把卫恰带下去，嬷嬷不得以，只能听她的。

　　“可是阿娘她……”卫恰担心的要命，这一天里阿娘患得患失，比从前任何时候都严重，他身为人子不仅不安抚，还要躲起来，还是男人吗？

　　“小郎，越是这种时候你越不能出来，只有你躲起来才能让夫人安心。”嬷嬷夹在母子两人中间，苦口婆心。

　　卫恰难过的哭了，嬷嬷呼来两名侍女：“快送小郎回去。”

　　卫恰不在卫彦的视线中了，谢夫人把怀里的碎瓦石往卫彦脚下一倒，恶狠狠道：“你不准往前跨一步，不然我跟你拼命！”

　　“嫂嫂，小弟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刚才那孩子就是恰儿吧？”
　　“他是我的小虎儿！你们谁都抢不走！”

　　“小虎儿？”卫彦品读着这个名字，瞬间就懂了。怪不得卫愔当天就返回别苑了，这座宅子，这宅子的人，并不欢迎他。

　　卫彦长叹一声：“看来嫂嫂什么都不知道……事已至此，罢了罢了，就这么过吧。”

　　谢夫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是个诡计多端的人，很可能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才故意说些意味不明的话来。

　　果不其然，卫彦道：“嫂嫂，白天里来的那个人，你知道他是谁么？”
　　“我当然知道，他是你们卫家的人！”
　　“那你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兄弟姐妹是谁么？”
　　“他父母是谁，兄弟姐妹是谁，与我何干？”
　　“嫂嫂，那孩子剩余寿命不到一年，你说，他父母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不知为何，听了卫彦这段话，谢夫人的心宛如被剑剐了似的疼，鲜血淋漓，无休无止，她高高垒起的凶悍崩塌得无影无踪，腿和脚都软软的，还发着抖，让她站都站不稳。

　　“……跟我……有什么关系吗？你为什么……要说给我听？”
　　“嫂嫂，那孩子是特地来看你的。”
　　谢夫人捂住耳朵：“你闭嘴，你不准再说了！”
　　她没有忘记，那个人管她叫母亲。

　　“太傅！”卫彦身后传来一声唤，灯影幢幢的中庭，所有人都抬头往发声处看去，与前厅相通的角门口一盏烛灯摇摇晃晃，接着提灯的人走到了亮堂的中庭里，是李恬。

　　卫彦始料不及，疑惑道：“大将军怎么来了？”

　　李恬分别给卫彦和谢夫人行礼，礼毕道：“太傅，我来是替令期传话的，他身子不好，不便再回来。他说，人子拳拳之心，望太傅成全。”

　　人子，既有卫愔，也有卫恰。卫愔一语双关，带话的人还是李恬，足见其用意和分量。

　　卫彦此番来安邑，除了不放心卫愔，带卫恰回洛阳是另一目的。在他看来，谢夫人疯疯癫癫，根本不能抚养好卫恰，现在孩子小看不出来，等落了冠，跟其他孩子的差距就出来了，到那时卫恰将是他兄长活在世上的唯一子嗣，若平庸无能，才能不及卫愔一般，那他兄长一脉不就彻底没落吗？

　　他不愿卫家子孙再遭苦厄，可也不愿看他们庸庸碌碌，活得像个无知纨绔。

　　卫愔呢？卫愔要他把卫恰留下，留在这与世无争的安邑城，安安分分的做个好儿子。
　　卫彦很难让步。
　　“大将军，你应该知道恰儿不是嫂嫂一个人的，他不能平凡，更不能在这闭塞的小城里呆一辈子，他的未来在洛阳。”
　　“太傅说的没错，我有一提议，太傅不妨听听？”
　　“哦？”

　　“如太傅所见，夫人离不开小公子，小公子疼惜阿娘，也断不会抛下阿娘跟太傅去洛阳，在在下看来，这正是小公子的可贵之处。白天里在下同小公子射箭，小公子好学不倦，加以引导日后定成大器。太傅不如多为小公子请几位性情温和的师父，授他文韬武略，等将来小公子成年了，让小公子自行选择去留。”

　　他这是在叔侄两中间架了道梯子，不用谁先低头，顺着那梯子往下走便可。卫彦虽没明确表态，软化的神情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既然如此，太傅不如与在下一同回别苑？”
　　谢夫人是惊弓之鸟，卫彦多待一会儿，谢夫人的恐惧就会加深一分，让卫彦离开，谢夫人才能恢复正常。

　　这个道理卫彦自然也懂，李恬特地折回，代表的是他跟卫愔两个人，卫彦不好让他们难做。“老夫约了旧友夜谈，就不去别苑了，大将军就先回吧。”

　　“那好，在下先行告辞。”

　　李恬又与谢夫人拜别，谢夫人叫住他：“那个人……真的快死了吗？”

　　李恬顿住，谢夫人眼里的担心不是假的，她把卫恰当成了卫愔，但母亲的本能里她的儿子始终都是卫愔。李恬无法说谎，也无法伤害她，而且比起她，他更不能相信活生生的卫愔寿命会不足一年。

　　他想到个折中的说法：“夫人，人活到最后都会死，那个人也不例外。”

　　李恬告辞，谢夫人站在中庭，卫彦带来的不安和恐惧好像都消失了，她不再害怕小虎儿会被人带走，她的心变得很痛，好像有人在她心尖上划了一道口子，剥夺了她一部分生命，她找不到凶手，也堵不住那伤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生命流逝殆尽。

　　宛如大坝决堤，支撑她的勇气一泻千里，她控制不住的哭了出来，悲痛欲绝，好似当年小虎儿被人夺走的那一晚。

　　李恬听到她的哭声，垂首无言。他不禁怀疑，卫愔来这一趟是对还是错。要是不来，谢夫人为自己营造的保护膜就不会碎裂，她将继续拥有小虎儿，余生欢喜，可是卫愔就将带着遗憾离世；他这一生总与孤独为伴，最需要温暖的年纪深陷阴谋阳谋的算计，如果最后都不能见生母一面，对他就太不公平了。

　　果然人生之中啊，很多事没法用单纯的对与错来定义。

　　回到城外别苑，一片寂静中，他听到穿透夜色、与绿竹相和的琴声，是卫愔。这一天他经历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兵荒马乱，如涓流的琴声之中，埋藏了他的遗憾，释放着他的开怀与透彻。

　　李恬没有打断他，而是飞上屋顶，从窗户进入房间，找到卫愔送他的竹笛，追循卫愔的琴声吹了起来。笛声落到琴弦上，卫愔手放缓手速，回眸一笑，左手指从弦尾滑上来，琴音由低变得更低，与清亮的笛声相缠绕，不争不夺，其存在，恰到好处。

　　风清月朗，游鱼出听。

　　琴笛之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时间回溯的门。从心存偏见到互诉衷情，跨越了十来年，此时回望，弹指一瞬，烟波浩渺，如真似幻。

　　如果一开始就预见了未来，是不是当下就懂的了珍惜？
　　可是，这跌宕浪费的过程，又造就了最后一刻的珍贵。

　　人的情感，五光十色，有追悔莫及，有哀如心死，有乐比神仙……千般愁绪，万般欢乐，抵不过不愿分离却要分离。

　　曲终了，余音宛如将断流的山泉潺潺不可捉摸，星月朦胧，李恬在山泉干涸的同一时刻，将竹笛从唇边移开，“令期，我们住在白霞庄和观潭园的时候，你为何不告诉我你的心意？”

　　要是他至死都看不清他的心，卫愔对他的感情，是不是就成了永远的秘密？

　　卫愔所在的位置是月光最明亮处，他的右手放在琴案上，手指无意识的蜷起。

　　李恬所问的，正是他所想不通的，然他想不通的不是为什么不主动把心意告诉李恬，而是一向自私的他，为何就是没办法对李恬自私。这份感情称得上惊世骇俗，若只是他单方面的恋慕，他会一辈子不动声色的为他付出，不让他为难、勉强，可当它不是单方面了，他又贪婪的想要耗尽一切来维护他，不让他受一句诋毁。

　　李恬走了过来，诱哄他：“令期，告诉我为什么好吗？”

　　卫愔顷刻就溃散了，凡是李恬想要知道的，他总是不受控的知无不言。他双手抱住李恬的脸颊，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宜卿……我要是告诉你，你一定不会舍弃我，可是，这份感情不为世俗所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受千夫所指，没有人可以拿我来污蔑你……我要你流芳百世。”

　　“你太傻了……我何德何能呢？”

　　卫愔的袖子碰到琴弦，琴弦发出了怪异的响声，好似在催促着什么。卫愔的手来到李恬的脖子上，手心里脉搏跳动，那是李恬的生命。

　　终有一天，李恬也会离开这熙熙攘攘的人世，到那时，活着的人里，再没有一个与他血脉相连。
　　想到此，卫愔泪眼潸然。他一边感受着李恬生命的律动，一边道：“宜卿，我走之后，你娶妻生子好么？虽然我会嫉妒，但那时候一堆白骨早就没了知觉，嫉妒又能如何呢？可你会有子孙后代，他们代代相传，会把你的生命一直延续下去。”

　　李恬惊诧不已，他握住卫愔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不用的……没有必要，我也做不到。”

　　卫愔不允，“我希望你能有后代，我希望千百年以后仍有人记得你，我希望你真正存在过。”

　　他的话叫李恬久久无言。李恬转开脸，企图逃避，卫愔不让，强迫李恬答应，僵持中，李恬看到卫愔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心慌意乱不比他少。

　　卫愔这个人，无法用任何言语描述，好坏集于一身，是修罗夜叉，是情圣佛陀。

　　李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决定了，他抬手遮住卫愔的眼睛，缓缓道：“好，我答应你。”

　　只露出半张脸的卫愔唇角扬起，笑容真切，然而李恬的盖在他眼睛上的手掌却湿润了。

　　他成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