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念》桃李羡鱼

4、第 4 章

　　李恬写好两封信分别寄往陇西和雁门，去职的事一笔带过，只反复叮嘱无论战事演变到何地步，将士们都要以自身性命为先。
　　他会竭力不让梦境成真，若行到最后仍未扭转乾坤，他亦不会苟活，他会回去襄武，埋葬叔父，埋葬自己。
　　朝廷很快来了新诏书，宣诏的还是上回那名内监，态度好了许多。陛下宅心仁厚，怜李氏一族满门忠烈，改封新乡侯李恬为义阳县侯，赐良田千顷，珍宝若干，暂除安北将军之职，以人子之礼为李徽大将军守三年孝期。
　　陛下另有口谕，李恬不必去陵前守孝，在家即可。
　　李恬欣然接旨。
　　送走內监，周叔看过诏书，潸然泪下：“故去的两位大将军何等英勇，何等忠义，御戎狄、震巴蜀，才保得这京都平安，陛下他怎可如此对待公子？怎可如此作践李家啊？”
　　周叔不明其中缘由，或者说是所有人都跟周叔一样看法。李家的顶梁柱没了，朝廷趁机转嫁兵权，让乳臭未干的李恬守三年大孝，慢慢淡化其先辈荣光，将李家彻底边缘化。
　　“周叔，切勿乱说，为叔父守孝是我自己求来的，你去收拾收拾，明日我们出发去白霞庄，城里太热闹，不是守孝之地。”
　　周叔欲言又止，摇摇头，收拾行装去了。
　　李恬将诏书置于架上，随后找来个大书匣，把架上的兵书儒典统统装了进去。
　　隔日天没亮，他们就出发去城外白霞庄。
　　白霞庄是李恬外祖家在洛阳唯一的产业，也是母亲的陪嫁，当年父亲坐镇梁州，母亲身怀六甲不宜沾染杀伐之气，便在白霞庄生的他。
　　李恬好些年没来白霞庄，庄子变化不大，墙体修缮过，园子里的梨树长粗了，除此之外，仅有季节之差。倒是邻人家的园子比他上回见到的风雅了许多，想是有了新主人，还是位士人。
　　周叔去邻人家打招呼，没一会儿回来道那园子改了名，现叫“观潭园”，主人家确实是士人，姓卫。
　　“卫？”
　　“中书侍郎卫彦。”周叔道。
　　李恬记得这名字，还记得他是卫愔叔父。
　　“卫家何时置了这产业？”
　　“看门人说有些年头了，他们家公子冠礼就是在里头举行的。”
　　“公子？哪位公子？”
　　“名唤卫悕，是卫侍郎嫡长子。”
　　这京城有多少世家，居哪些要职，哪些子弟名声响亮，他件件不知，桩桩不晓。
　　“公子，他们主人家不在，我们不必去拜访，天色看着不好，咱们先进去吧？”
　　“好。”
　　李恬来白霞庄，只带了周叔一个老仆，加上庄里原有的仆人，总共十来个人。周叔本想挑个年轻的丫鬟伺候李恬起居，奈何看田烧火的都叫了来，最年轻的也快四十了，周叔急得直跺脚，恨不得出门就去买个来。
　　李恬不以为意，吃饭穿衣何要人伺候？三言两语打消掉周叔的念头，让他带人先收拾出家祠，把叔父的灵位供进去。
　　吃罢晌午饭，李恬独自待在母亲生前住过的房间，周叔领来个十四五岁的小厮，道是厨房嬷嬷的孙子，名叫阿直，干活勤快，不多话，可给李恬跑腿磨墨。
　　堂堂义阳县侯连个贴身小厮都没，说出去可不让人笑话。周叔好说歹说，李恬勉强答应了下来。
　　“公子，洛阳不比襄武，该有的排场还是得有，不然要让人看不起。”周叔道。
　　李恬想起那日的流觞宴，单以小厮数量来说，排场的确够大。
　　留下阿直，周叔又去忙活了。李恬叫上阿直随自己去书斋。
　　书斋是母亲生前亲手布置的，她是儒门之女，熟读各朝典籍，李恬好读书就是受她影响。书斋每日有人打扫，一尘不染。他让阿直打开带来的书匣，把书册按门类递与他，阿直踌躇的绞动袖子，嗫嚅道：“公子……小的不认识字……”
　　李恬愣了一瞬，随后觉自己大惊小怪，四方未平，百姓流离，普罗大众能有个栖身之所已是幸事，识字读书何等奢侈。
　　李恬把匣里的书一本本取出，道：“来，我教你如何归置这些书。”
　　阿直战战兢兢的走过来，李恬看在眼里，忽而道：“阿直，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回……公子，是庄里的账房取的。”
　　李恬放下书，在桌案上铺上纸：“阿直，过来给我研墨。”
　　阿直手忙脚乱的拿块墨，对着砚台不敢下手。
　　“怎么了？”
　　“回公子，小的往常都是做粗活的，没磨过墨……”
　　李恬听罢，倒了些水进砚台，黑黑的墨块遇上水，一圈圈研磨，很快砚台里就盛满了墨汁。
　　李恬提笔蘸墨，对着白纸久久端详，写下一个“直”字。
　　“真是个好名字。”
　　山中岁月长。白霞庄里悠闲无事，李恬以教阿直读书写字打发时间，阿直学会写自己的姓氏、名字、庄里其他人的名字，每习会一个就雀跃的拿给李恬看，李恬跟着开心，开心过后，又陷入苦闷。
　　他到白霞庄已有数日，对如何化解襄武之难，仍毫无头绪。
　　周叔来书斋送粥，看到的便是阿直开开心心写字，李恬倚在回廊上发呆的景象。
　　周叔放下粥，敲了下阿直脑壳：“让你过来侍奉公子，你倒自己玩的快活。”
　　阿直不敢吭声，李恬回头道：“周叔，不关阿直的事，是我让他坐在那儿写字的。”
　　周叔本就没责备阿直的意思，见李恬回神便叫阿直搬来食案，“公子，阿直奶奶做了甜粥，你来吃些吧。”
　　阿直眼睛一亮：“奶奶做的甜粥可好吃了！”
　　李恬到食案旁坐下，周叔打开食盒，甜粥的香气扑面而来，他一手拿着勺子，瞥见阿直眼巴巴的望着周叔分粥，李恬笑了笑，招呼他坐过来吃。
　　阿直没动，眼睛却看着周叔，周叔没好气道：“过来吧。”
　　阿直猫儿一样窜过来，端起碗咕噜咕噜吃着，周叔想要叫他轻点，被李恬阻止。
　　李恬舀了半勺粥进嘴里，米香混着花香，甜味淡淡的，不腻人。
　　半碗粥没吃完，外头传一声巨响，阿直吓得身子一抖，连李恬都有些措手不及。
　　响声没有就此停住，轰隆隆的。周叔让人出去瞧了瞧，回来道是隔壁观潭园来人了，园里下人手脚不伶俐，冲撞了马，马受了惊，在园里好一阵跑，撞倒了年久失修的竹草亭子，现下已经制服了。
　　“可有人受伤？”李恬问。
　　“没有没有，他们主人还差了人来，道是动静太大，叨扰到我们，实数无心。”
　　“无人受伤便好，对了，你方说观潭园的主人来了，是卫侍郎么？”
　　周叔摇头：“并非是卫侍郎，是他侄儿，卫愔。”
　　“卫愔？”李恬眉头微蹙。
　　怎么是卫愔？他刚来洛阳不久，又得陛下召见，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为何要来城外这僻静之所？
　　李恬看了看隔住白霞庄和观潭园的围墙，不知为何，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果不其然，第二天观潭园就送了拜帖来，帖子写的客客气气，道是听说主人家在庄里，欲来拜访。落款是卫愔表字，当是他本人所写。
　　李恬一个头两个大。
　　他哪有心思搭理卫愔？何况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对绣花枕头般的士人没有好感，便不想虚与委蛇的同卫愔闲坐闲谈。
　　思索再三，李恬让周叔先去打听卫愔为何突然来了这观潭园。周叔听来的消息是前些日子卫愔带着风寒赴秦侍郎公子的流觞宴，宴后大病一场，昏迷了两天，醒后还腿脚乏力，走不得路，连陛下召见都去不了，为这事，陛下把秦侍郎大骂了一通。好容易好些了，卫侍郎怕洛阳喧闹，卫愔不得静养，就安排他来观潭园养病了。
　　带着风寒赴流觞宴？不就是他也在场的那次么？那日风并不寒，竟能让卫愔病到要休养的地步？
　　当真是个绣花枕头。
　　李恬有了主意。他写了封回帖让阿直送去隔壁，先依士人习惯对卫愔嘘寒问暖一番，再步入正题，道是听说他病得厉害，春寒尚未退尽，不要轻易挪动，再者，后来是客，当由李恬这个先来的去拜访他。
　　阿直送去没多久，带回了卫愔的新贴子。
　　帖子里笔墨不多，只一句颇为刺目，卫愔说将洗盏摆茶等候李恬。
　　“你见到卫愔了么？”李恬问阿直。
　　“见到了，阿直还是头一回看到长那么好看的人，像是神仙。他还让人拿糕饼给我吃，我吃完糕饼，他的帖子就写好了。”
　　李恬不解，他们士人不都自认为高洁，连跟武将同席都觉辱没身份，怎一下子亲自见个送帖小奴，还给他糕饼吃了？
　　“除了给你糕饼，他没说什么？做什么？”
　　“后来我吃噎着了，他给了我水喝。”
　　李恬哭笑不得，让阿直继续去写字。
　　他无意去见卫愔，写这封帖子不过是变相拒绝同卫愔来往。卫愔回帖里的“洗盏摆茶恭候”顺理成章的被李恬当成了客气话。
　　他对卫愔没有好感，想必卫愔也是如此。
　　即便不得不见，也要能拖一日是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