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念》桃李羡鱼

5、第 5 章

　　就在李恬完全忘了卫愔这回事后，观潭园又送了新帖子来。
　　帖子里说茶盏换了几轮，日日恭候，君为何迟迟不来？
　　李恬纳闷，心照不宣的场面话，卫愔莫是看不出来？
　　踏破他家宅院的名门贵胄多如过江之鲫，卫愔怎就盯着他不放？
　　隔断白霞庄和观潭园的围墙上爬满了隔壁种的绿藤，好似此时住在那里头的主人，无礼的侵犯进别人家领地。
　　李恬是知道的，卫愔不是表面那般清心寡欲。他少年时跟叔父去河东拜访一位故人，那故人是真正的高士，居山间草庐，自耕自读，博古通今，当时卫愔跟他父亲也住那片山上。山脚下有个叫临溪的大镇，李恬跟叔父在临溪镇歇脚。拜访完故人恰逢元宵灯会，叔父准他跟阿循出去看热闹，他在辉煌的灯火中看到那位“闭门研读”的小名人卫愔跟群浪荡子吃酒嫖//妓，人群中卫愔也看到了他，朝他露出不屑的笑。
　　李恬至此对卫愔好感全无。
　　如今卫愔再三邀他相见，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直新学了几个字拿给李恬看，李恬回过神。
　　看完字，阿直道：“公子，你刚才在看观潭园那边吗？”
　　“是啊。”
　　“那公子你什么时候去看那个卫愔呢？”
　　李恬被阿直问住。
　　依情况看，同卫愔见一面是避不开了，就看能拖到什么时候。
　　李恬走到围墙之下，观潭园那头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阿直，你送帖子那天见到卫愔，他可有病容？”
　　阿直不好意思道：“他长得太好看了，阿直不敢多看，但是他可瘦了，都快比阿直瘦了。”
　　一个成年男子快比十四岁的孩子瘦，可见卫愔前阵子确实病得不轻。
　　“好，无事了，你去忙吧。”
　　“好的公子。”
　　阿直走后，李恬盯着那围墙看了好一会儿，纵身一跃飞跳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卫愔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跃上围墙，一眼看见整洁的回廊上坐着个人，正是卫愔，李恬始料不及，差点踩空，忙足尖一点飞至屋顶，避开卫愔视线。
　　确信卫愔没发现他后，李恬从屋顶滑至墙垣一角，慢慢探身，见卫愔膝上放了把古琴，琴音随之响开，比流觞宴那日听到的铿锵得多。他人是瘦了些，然并无疾病缠身之态，许是痊愈了。
　　卫愔琴抚得专注，先由缓入急，再由急入缓，弦与弦碰撞，迸发出珠玉般无暇的音色，纵是不懂琴瑟之人，也觉他琴技无双。李恬听得入迷，一时忘了自己正在做梁上君子。
　　“什么人？！”院中猝然传来喝叫，一护卫持剑跃上围墙，李恬慢一步反应过来，暴露了位置。那护卫剑锋直刺过来，李恬旋身躲避，护卫紧追不舍，两人从屋顶打到院中，李恬犯人宅院在先，理亏，不好多进攻，仅做防守，那护卫见状，攻势更锐，逼他出招。
　　卫愔琴声停了，起身喊道：“重规，快住手。”
　　那叫重规的护卫剑势收回，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住李恬，等候卫愔发落。
　　卫愔微笑着步出回廊，“重规，不得无礼，这是白霞庄的李少将军。”
　　身份被戳破，李恬尴尬不已，重规听明他身份反应奇大，拱手一拜：“原来是李少将军，小的有眼无珠，多有冒犯，少将军见谅！”
　　李恬无地自容，回拜道：“是我犯宅在先，多有得罪。”接着转向卫愔：“卫公子，叨扰了。”
　　卫愔笑得神秘莫测，“观潭园的大门白天夜里都开着等少将军来，我道少将军为何不来，原是要‘另辟蹊径’。”
　　李恬嘴角抽搐，真进退两难。
　　“重规，吩咐下去，我有客在，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是！”
　　卫愔做了个“请”的手势，李恬随他进屋。
　　屋内燃着熏香，沁人心脾，卫愔亲自煮茶，煮好后斟倒进李恬面前的茶瓯里，李恬慢饮下去，茶水略苦，配合这屋里的香气，别有风味，身心舒爽。
　　重规把卫愔的琴搬进屋里，之后就一直站在门外。
　　“少将军要忙的事可忙妥了？”卫愔为他添好新茶，问道。
　　李恬没听明白，不知他说的是何事。
　　“少将军不让愔登门，说来拜见，也迟迟不见人影，难道不是有要务缠身？”
　　李恬一窘，道：“要务已忙妥，劳卫公子挂心。”
　　“那便好。我方才于廊下抚琴，心里想着少将军若能听到琴声，前来与我相见一番，也不枉我数日等候，本是侥幸念头，没想到少将军真的来了。先师曾说过，音律最能传递人心，今日看来，果真如此。”
　　李恬连连应是。
　　他本想尽早致歉脱身的，不知是这熏香有安抚功效，还是卫愔不似从前放浪，彬彬有礼中带着几分情真意切，叫他不好断然告退。
　　“今天是我唐突了，卫公子的琴声确实与旁人不同，李恬一介武夫都觉如同天籁一般。”
　　卫愔笑意渐浓，“既如此，少将军可有兴致再听我弹一曲？”
　　李恬想着一时半刻走不了，听他弹弹琴也好。总比两厢对坐没话说的好。
　　卫愔拿过琴，他十指白净，抚在琴弦上，相辅相成，有白玉铺河的美感。李恬注意到他指腹上厚厚的茧子，无形中对他的偏见减少些。
　　即便曾经荒唐，他在音律方面确确实实下过苦功。
　　弦音响起，卫愔面上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种摄人心魄的专注，李恬心揪了一下。
　　他这回弹的曲子出乎李恬意料，是首将军杀敌之曲，这等战曲并不适合琴，琴音低，很难奏出战曲的磅礴之气。
　　然琴、曲到了卫愔手中，一切都变了，磅礴有之、肃杀有之，拨云见日亦有之。
　　李恬顿时心潮翻涌，想起同将士们长风共饮的岁月。
　　他倏然起身，借来重规的剑，就着卫愔所奏的音律，将憋闷在心里的万千愁绪倾泻出来。
　　春花正浓，琴剑相合。卫愔一弦，李恬一剑，生生不息。
　　重规看呆了眼。他早听说李家少将军剑法高超，今天算开了眼界。李恬舞剑，折一花一叶，花叶绕剑，随剑气而动，始终不落地上。
　　琴声渐止，剑势渐收，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曲终了，剑入鞘。两人隔空对望中，那一花一叶落了地。
　　重规不停拍手，叫道：“好！好！”
　　李恬被重规叫声惊醒，脸庞微红。
　　方才的对望，他仿佛窥见了卫愔眼中万千波涛融汇成的漩涡，深得像要把他吸附进去。
　　“少将军，知音难寻，今晚可否留下与愔同饮？”卫愔恢复笑容，对他道。
　　李恬抓住“知音”二字，恍然大悟。
　　原来是知音啊，这便说得通了。
　　“好。”他应道。
　　卫愔让重规去吩咐设宴。天色将黑时，筵席备上，李恬后悔不已。他怎么就应下了，他可还在守丧期。
　　两人对坐门前，月华初升，李恬正苦思应对之策。卫愔为他倒酒：“这酒纯度极低，与寻常花露果饮无二。丧期饮此，不算破禁。”
　　李恬心道他周到。浅尝后，果只有甜味。
　　由酒开始。卫愔说话，字字珠玑，不囿于士人推崇的老庄，李恬看着他，觉自己耿耿于怀他的少年荒唐着实小肚鸡肠了些，不禁发笑。
　　“宜卿为何而笑？”不知不觉，卫愔改了对他的称呼，以表字唤他。
　　“没什么，只是方才想到些过去的事。”
　　卫愔没有追问，而是顺着他的话道：“那日在杨上卿家中见到宜卿，我也想到了过去一些事。”
　　“哦？”
　　“宜卿可还记得临溪镇？”
　　“记得。”
　　“那可还记得临溪镇元宵灯会你我初遇？”
　　“自然记得。”他就是因临溪镇元宵灯会的初遇，才对他植了偏见。
　　卫愔嘴角浮笑，“我在杨上卿家见到宜卿，便想到了临溪镇的元宵灯会。当年少不更事，让宜卿看到我粗鄙面貌，着实后悔。”
　　现在的卫愔已经不是当年临溪镇的卫愔了，现在的卫愔不会再有粗鄙放浪的一面。
　　李恬握着酒樽，酒中印着自己的脸，是开怀的。
　　苦闷多日，是卫愔让他开怀。
　　李恬提杯敬他：“令期，多谢你。”
　　卫愔笑着饮下。
　　酒酣，月明。
　　重规急促的步伐打断两人酒兴，重规道白霞庄的管家周叔问门人有没有看见他家少将军，说是下午突然找不着人了。
　　李恬咯噔一下，连忙起身。他竟忘了让人通报周叔一声。
　　“令期，我得赶紧回去了，明日一定携礼登门拜访。”李恬告辞，卫愔不便挽留，送他到大门口。
　　观潭园门口，除了周叔和卫家门人，还有个年轻武将，李恬定睛看去，又惊又喜。
　　“阿循！”他撇开卫愔，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
　　周循见到他，跪地一拜：“少将军！”
　　“做什么？快起来！”李恬双手拉起周循，狂喜。
　　于他而言这不是简单的重逢，这是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死而复生。
　　襄武之难，周循死得不比他好看，他揭开包裹周循尸体的白布，周循连眼睛都没闭上。那一刻，他全忘了自己一城之主的身份，哭到不能自已，哭到将士们不得不强行把他架走。
　　沙场之上，看惯生死，却依然接受不了亲近之人的死亡。
　　李恬转身谢卫愔相送，说话声中还带着笑意。卫愔淡淡道一句不谢，目送李恬拥着周循快快活活的往白霞庄去了。
　　直到主仆三人进入白霞庄大门，卫愔还立在原地。
　　“公子，我们回去吧？”重规道。
　　“那是李少将军的副将周循吧？”卫愔动也不动。
　　“是周循，属下见过他。”
　　“边将私自回京，被发现了，会如何？”
　　“这等罪过可大可小，全看怎么说。”
　　卫愔点头，“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