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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卫愔目光没从李恬身上移开,微笑着步下台阶,他一笑,春阳失色,“冠盖当世”之说就得了印证。

      “李少将军,别来无恙否?”卫愔在李恬跟前站定,瞥了瞥他击树的手,李恬顿觉不适,将手放到了身后。

      李恬年少时跟卫愔有过微不足道的交集,卫愔那时服用五石散,放浪形骸,惹得他不快,后来他随叔父戍雁门关,两人就没再见过。

      如今卫愔誉满京师,卫家门槛几乎被权贵踏破,别来无恙这声问候,他颇当不起。
      李恬还礼:“恬无恙,劳卫公子挂心。方已吊唁完毕,家中还有事,告辞。”

      不等卫愔反应,李恬急急走开,那年长男子嘀咕道:“人不大,脾气倒挺大。”
      而后男子调侃卫愔:“以你现今的风头,能忍着不跟你套近乎,我都有点佩服这小将军了。”
      卫愔轻描淡写:“他没有在忍。”
      男子不以为意。

      两人回到前厅,没一会儿顾采白亲来见客。顾采白是朝廷少卿,卫愔依例行礼:“少卿有礼,听闻太常寺卿前日过世,愔特来祭拜。”

      卫愔十岁那年,父亲带他向时任太常寺少卿杨剡请教过道门学问,杨剡春风化雨,令他茅塞顿开,两人有过师生之宜,杨剡故去,他来祭拜,合情合理。

      “师父灵位供奉在道房里,我已让小童候在外头给卫公子引路。”

      卫愔谢过,先行祭拜去了。与他同来的男子则自行找了个凭几,舒舒服服的坐着。

      顾采白整肃衣裾,正襟危坐,“小师叔不去祭拜师父,可是有话与我说?”

      他小师叔殷见桥屁股挪动凭几,与顾采白靠得近些。“没错,我要问什么你也能猜到吧?”

      “小师叔不必疑虑,师父寿数已到,不是死于非命。”
      这番解释,敷衍之意昭然若揭。殷见桥左耳进右耳出,摇头摇头再摇头。

      “小子,我们这一派,门人一个赛一个的清心寡欲,寿命一个赛一个的长,你师父更恨不得把师门训导刻他那大脑门上,他会五十岁就寿终正寝?这套说辞骗外人可以,骗你小师叔我还不如说是被马踢死的。”

      “既如此,小师叔就当师父是让马踢死的吧。”

      殷见桥气不打一处来,“你师父养你一场,你就这么亵渎他?他走个路,眼观八方,能让马给踢死?”

      “并非我亵渎,是小师叔非要给师父安个死法。”

      殷见桥觉自己跟这个木头师侄无法沟通,道:“你当我为何执着他死因?你师祖就我跟你师父两个徒弟,他老人家走前,要我们互爱互敬,我虽志在山水,对你师父还是惦念的。”

      “师父也时常惦念小师叔。”

      殷见桥忍无可忍的翻了个白眼:“你既油盐不进,我便直说了。我几年前为师兄卜过一卦,他最少该活到八十五岁。”

      他们这一派里,观星卜卦忌讳推到最深,殷见桥偏爱推个具体来,由是师父在时甚是担心他,怕他向老天问的太多,到时拿走的便也多。

      顾采白动了动眉睫:“师父说过,小师叔卜卦,十回九回不准。”

      殷见桥抬手重重弹了下他脑门,气呼呼道:“好你个顾采白,胆敢质疑尊长!”

      顾采白额头上多出块红印,仍稳稳坐着,丝毫没还手的意思,殷见桥愤懑不已,对准他额上的红印连弹下去:“冥顽不灵,老气横秋,死气沉沉。”

      卫愔祭拜完回到前厅,殷见桥没了踪影,顾采白正坐着揉额头。
      顾采白耳朵灵,听到脚步声就止了动作。起身送客。

      卫愔没有走,盯着顾采白微眯了眯眼,开门见山道:“据我所知,李少将军驻军在外,同少卿师徒并无来往,为何也来祭拜上卿?还一脸悲痛?”

      顾采白淡然道:“李少将军过去同在下没有来往,同师父有无来往在下就不知道了。”
      “‘过去’?” 卫愔念着这两字,“那么,少卿当下同李少将军有来往了?”

      顾采白不置可否,延臂道:“在下还有典籍要看,就不留卫公子了,卫公子请。”
      逐客令已下,卫愔拱手告辞。

      拜祭完杨剡,李恬牵马走在洛阳街头,这帝都熙熙攘攘,好似人人都活在温柔乡里,只他格格不入。

      浑噩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看见周叔带着两个家丁骑着马朝他跑来,周叔下了马一把拉住他:“公子快……快回去,陛下……来旨了。”
      李恬当即上马,疾驰回家。

      脱去斗篷,李恬大步流星迈进前厅,宣旨的內监见了他,阴阳怪气道:“李少将军戴孝,可比陛下还忙,本监喝了三轮茶才等来你。”

      跟上来的周叔忙替他说好话,赔笑脸,“大监息怒,我家公子绝无怠慢之意,大将军新丧,公子哀毁骨立,小的们实在看不下去,这才让他出去散散心。”

      “放肆,本监代陛下宣旨,所言皆代表陛下,岂容你一个贱奴在此插嘴?”

      周叔名义上是下人,但他在李家呆了几十年,早已如同亲人一般,李恬不想再从內监嘴里听到辱骂他的话,双膝跪地道:“李恬接旨。”

      那內监冷哼一声,故意放慢语速读旨,圣旨内容不长不短,內监读完,他这个习武之人膝盖都有些麻了。
      “接旨吧。”內监睨他一眼,道。

      “谢陛下圣恩。”李恬接过圣旨,送內监到门外。

      陛下和朝廷追封叔父侯爵和一品大将军的封号,并让李恬袭父亲新乡侯的爵位,为嘉奖他家族,陛下还封他为安北将军,代镇陇西,固守国土、故土。

      关于那场古怪、血腥的梦境,李恬的记忆大多停滞在襄武城破那一段,其余的零零碎碎,他死前的军职却是记得清楚。

      同这敕封诏书里的如出一辙。

      李恬呆呆的看着摊开的诏书,这表面厚待实则夺权的封赏无不昭示着那梦非梦。

      按照梦里的发展,他感怀皇恩,回到陇西,被新任秦州刺史排挤打压,将士们食不果腹,朝廷不闻不问,巴蜀和羌人联合犯境,陇西化为焦土,他死于乱箭……

      李恬忽而哈哈大笑,笑完心里一片苍茫,凄怆得好似五脏六腑都在焚烧。

      这就是家族世代坚守的信念!
      这就是朝廷和陛下对他们的回馈!
      这就是梦里腐朽的、冷漠的朝堂啊!

      “周叔!”李恬喊道。
      周叔一直候在外头,被他的笑声搅得心神不宁,一听他叫自己,心反而定了。
      “公子,周叔在。”
      “更衣,我要进宫面圣。”

      李恬父亲在世时,周叔为他驾了大半辈子车,这回老人家似预感到了什么,执意要亲自驾车送李恬去宫城。李恬答应了。马车驶过一条街,沿着洛水一直往西就能到宫城。
      一阵嘶鸣,马车急停了下来,李恬推开马车门,周叔道:“公子莫急,前头有粮车穿街,过去就好了。”

      李恬点点头。前方是牛拉的粮车,一袋袋垒得老高,散在这条路上的叫花子成群结队的跟在牛车后面,眼巴巴的望着,但无一人敢上前。李恬定睛看去,原是车队前后都有禁军把手。

      “那是要运往宫城里的粮食么?”李恬问周叔。
      “公子,运往宫城的粮食不走这条道,那是运去乐国舅家的。”

      乐国舅是太后胞弟、魏侯乐卯,据说在朝中只手遮天,乐旷便是他的侄儿。
      “国舅家的粮食竟要禁军护送?”

      周叔忙把李恬推到车里去,“公子,别看了。你不居洛阳,许多事你不知道,也别问,问了徒增失望。”

      李恬不傻,自是明白周叔话里的意思。

      当今朝廷,陛下一心享乐,外戚当权,文官不德,武官不仁,如此局势,问与不问,结果不是显而易见吗?

      周叔重新赶马,李恬道:“周叔,回去吧。”
      “公子,粮车已经过去了,前面快到了。”
      “不必了周叔,回去吧。”
      他就是去了,又能如何?声讨陛下和乐氏,还是声讨这满朝文武公卿?
      而他又该拿什么声讨?

      李恬回去看了一晚上兵书,《六韬》、《司马法》、《孙子》,这些书都是他以往看过的,做了三四轮笔记,有的写于襄武祖居,有的写于雁门箭楼,字迹由稚嫩变得遒劲,发黄的纸页上时有斑驳血迹,有他的,有别人的。

      李恬摸着那些发黑的血迹,想到跟他一同战死的将士、饥饿的百姓,发出自嘲的笑。
      尸骨铸就长城,才有了这纸醉金迷的洛阳。
      天边泛起白光,李恬合上书,走至屋外门廊,晨鸟初啼,清脆悦耳,李恬深深吸了口气,头一回觉得庭里这一草一木胜过世间万般景色。

      他坐到台阶上,露水沾湿了鞋面,他擦了擦,指腹凉凉的。

      太阳渐渐升起,周叔过来看他,见他坐着动也不动,回房拿了件袍子给他披上:“公子,天凉。”

      “周叔,我没记错的话,阿循走了有半个月了吧?”
      阿循是周叔儿子,也是李恬副将,两人同在军中长大,亲如兄弟,那场梦里,阿循早他半年战死。

      “是啊,要不老奴想想办法把他叫回来?”

      月头李恬来洛阳奔丧,叔父已配葬皇陵,但叔父生前说过,他死后一定要葬在襄武,李恬便让阿循先回陇西稳住军心,他留下处理此事。

      李恬缓缓摇头:“没有诏令,边将是不能私自回京的。周叔,备车吧。”
      “好,好,老奴这就去。”

      马车行过清晨的街道,穿过百官处理朝事的皇城,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离陛下的含章殿就不远了。陛下半月没开早朝,一律在含章殿接见外臣。

      李恬来的早,到时陛下还没起身,约莫等了一个时辰,内侍出来通报说陛下起了,但乐国舅还没来。

      “乐国舅?”李恬不解。
      “李少将军,啊不,新乡侯有所不知,陛下接见外臣都要国舅在旁。”
      “那国舅何时来?”
      内侍看了看天,道:“快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国舅领着几个大臣来了,李恬行完礼,跟在最后进入含章殿。
      当今陛下公孙茂刚过三十岁,他登基时李恬不在洛阳,故而这是第一次面圣。

      含章殿则比他上次见到的辉煌了许多,房梁大柱增饰了不少金银玉石,陛下的龙椅也换成了新的,海外檀木的香气充盈了整座殿宇。

      而龙椅上的人,衣衫不整,发髻散乱,头冠摇摇欲坠,臣子们行完礼,再抬头看他,那头冠已经转到内侍手里了。

      国舅叹道:“陛下而今之风,就是故去的大名士殷珣也比不上啊!”

      当朝盛行竹林风气,越是张狂放/浪越得人称赏。已故大名士殷珣虽放诞不羁,但博学通达,著作等身,是海内推崇的国士,足够那些个佯狂的假名士仰望半生。

      公孙茂撩开头发,露出张纵/欲过度的脸来,“谁要跟殷珣那死了的人比,但跟卫愔比,如何?”

      国舅忙道:“那卫愔如何跟陛下比?不过就是闲散白丁罢了。”

      “可朕听说,卫愔长得甚美,国舅,你何时把他带进宫来,让朕瞧瞧?”

      “回陛下,那卫愔是中书侍郎卫彦之侄,陛下何不让卫彦领着侄儿进宫瞧上一瞧?”

      公孙茂食指揉/搓着太阳穴的位置,似在思索卫彦这号人物。旁边拿头冠的内侍欠身耳语了几句,公孙茂豁然开朗:“朕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草拟诏令的卫彦吧,朕知道了。”他随手指了个內监:“你,去宣卫彦。”
      下令时他看到人群最末的李恬,疑惑道:“后面那个,是谁?”

      李恬走到大殿中间,叩首道:“臣是陛下新封的安北将军李恬。”
      “哦!就是那个李徽的侄儿是吧,国舅不是让你回陇西么?你怎么还没走?”
      “回陛下,尚书台定的日子是下月初。”
      “哦,这样啊,那你不好好在家收拾,进宫来做什么?”

      “启禀陛下,微臣今日特来谢恩,李家世代为将,镇守秦州,先父、先叔父相继故去,蒙陛下厚爱,仍封臣为安北将军,臣感激不尽,理当竭力报国,以回馈陛下,然臣家中子嗣单薄,先叔父戎马一生未留下一子半女,一朝故去,寒墓哀凄,夜夜入臣梦中言无人守孝,臣是其半子,悲痛欲绝,乃恳请陛下允臣为叔父守孝三年,臣愿卸除一切军务、爵位,设祠祭奠,以尽人子之礼。”

      他这番话,称得上声泪俱下,联系到他家族男子都是为国而亡,在场的无不感怀,连国舅乐卯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抬起头来。”公孙茂道。
      李恬依言抬头,眼里泛泪。

      公孙茂看到他的脸怔了怔,“朕听说你一早就来了,在外头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臣思虑叔父黄泉之苦,夜里难眠,便来早了些,叨扰陛下清梦,请陛下恕罪。”

      公孙茂走下台阶,“朕要早知道你长这样,别说是一个时辰,一刻朕都不让你等。”

      他扶起李恬:“不就是不去陇西么?朕准了就是,这般好的相貌去了那风沙之地,凭白糟蹋了,国舅你说呢?”

      皇帝的话,不止李恬,旁的官员都甚是尴尬,国舅脸上更是挂不住,和应道:“是是。”

      见陛下手仍拉着李恬,国舅又道:“陛下,李将军孝心可表,朝廷仁爱,怎可褫夺了他一切军务、爵位?依臣看,这爵位非但要袭,还得晋封,至于军务,陇西乃我朝要塞,不可一日无将,不若由新任秦州刺史另拔贤能,待李将军孝期满了,再领职也不迟。”
      政务军务皇帝向来懒得听,他摆摆手:“就依国舅所言吧。”

      这时,先前派去宣卫彦的内侍回来禀告道:“陛下,卫侍郎来了。”
      握在李恬腕上的手终于松了,公孙茂有些兴奋,“这么快?”
      “回陛下,卫侍郎每天都要来中书省,奴婢去那儿宣的他。”

      “好好!宣他进来吧。”公孙茂转向李恬:“李将军,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朕正好跟卫彦商量商量给你加什么爵位好。”

      “谢陛下,微臣告退。”

      李恬出去时跟卫彦短短打了个照面,没看清,但见他风骨与殿上那些人都不同。
      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卫彦,朕听说你侄儿卫愔色艺俱佳,何时领来给朕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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