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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秦州,陇西郡,国之西门,敌寇攻破陇西沿黄河向东可直达京畿。
      被大军围困了一年的陇西郡治襄武城,后三个月里都是乌云蔽日的天气,不下雨也不出太阳,只风一日比一日刮得猛烈。

      坚守在城墙上的士兵个个灰头土脸,腿脚虚浮,握刀持弓的手冻疮肿胀 ,有些龟裂到流脓,渗进脏兮兮的里衣成为新的污渍。
      “噗通”一声,一个士兵倒在了墙头上,旁边的士兵赶忙扶起他抬了下去。然而这个倒下的士兵摧毁了紧绷的最后一根弦,无数跟他一样疲累的士兵接二连三的倒了下去。

      远方响起了尖哨声,城墙上没倒下的人面如死灰的朝哨声方向望去,破败不堪的城楼里跑出一个少年将军,黑色甲胄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双眼充血,目光如炬。
      士兵们相携着聚集到他身旁,一个士兵微微蠕动干裂苍白的嘴唇:“少将军,我们怎么办……”

      他不知道自己问出这句话时是带着哭腔的。

      秦州六郡,五郡失守,唯少将军镇守的陇西以三千轻骑灭敌两万,来势汹汹的敌军一度西撤。但不知是谁泄露了襄武城缺兵少粮的消息,被击退的敌人卷土重来,连续攻破周边三城,襄武成了无粮孤岛,不仅如此,兵甲武器耗损殆尽,发往朝廷的求援信无一回复……

      援军没有来,军饷也没有来。
      铁甲寒衾,饥肠辘辘。

      “拿箭来!”少年将军胸腔吐气,不失血性。
      却没一人应声行动,老迈的参军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清泪,花白胡须下的嘴巴一颤一合:“宜卿,我们已经没有箭了……”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离城墙只余咫尺,少将军拔出腰间血迹未除的佩剑,“没有箭我们还有弓,没有弓我们还有这把男儿之剑,今天是我李恬毕生最后一战,可有人随我同赴沙场!”

      回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拔剑声。

      李恬干涸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城门关了一年你们早就呆腻了吧?今天就把那扇门打开,出去杀个痛快!”

      被撞击了一年的襄武城门摇摇欲坠,单手推之可破。

      城门开后,老弱病残悉数涌出,拿剑拿刀拿锄头的,迎接他们的是漫天箭雨,大批人没跑出城门就倒下了,跑过去的不顾一切的砍杀,那被猩红支配的蛮力与其说是守城的执念不如说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李恬是回光返照最厉害的那个。

      那把用钝了的佩剑变得削铁如泥,剑剑封喉,连崭新的铠甲都能毫不费力的刺穿。
      他是真正的修罗。可是修罗抵不过铺天盖地的洪水猛兽,与他并肩作战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到后来他身后的人全没了,他形同虚设的甲胄上插满了箭矢。三天没合眼的疲倦像地狱伸出的鬼爪企图拉他同死,他的腿越来越重,手臂越来越无力,凌乱的头发遮住了视线,渐渐的眼皮也变得重了……

      见他再迈不动步了,敌方主将搭弓引箭,对准他心脏的位置射出。
      他看到了那支箭,目睹它刺入自己心脏的全过程。等他醒觉过来,才发现自己已是只插满箭的刺猬。
      倒地后他蜷缩着挪动身体,让脸朝向家族世代镇守的陇西襄武城。

      父亲战死陇西,叔父归葬襄武,他的使命便是追随先人的脚步,与陇西,与襄武同生死。

      今天他完成了使命。

      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自己血红的佩剑,那其实是弱冠那年父亲送他的礼物,象征君子品德,中看不中用……杀起人来费劲的很……

      这一年他二十四岁。

      他死后,天上下起了雪,敌方军士围到他尸体旁,主将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即便他的脸混在血污里根本看不真切。

      主将脱下自己的战甲盖上他的脸,道:“传我令,厚葬李恬将军,大军进入襄武后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
      李恬在三月的暖阳中醒了过来。他对窗而坐,微风吹干的泪痕让脸颊有种紧致的酸痛感。

      他没有死吗?

      身后响起轻且缓慢的脚步声,他转头望去,是太常寺少卿顾采白和位百岁老人。那老人枯瘦似槁,依稀跟太常寺上卿杨剡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杨剡不过四十来岁,跟顾采白同掌天文律历,也为陛下做筮卜之事,是朝野推崇的高士。

      这老人是谁呢?为何会跟顾采白一起?他跟顾采白仅有过数面之缘,顾采白又为何会在这儿?

      这儿又是哪里?

      按年龄辈分李恬该向他们行礼,然襄武一战历历在目,他尚未从死而复生的惊变中缓过来,呆若木鸡。

      那两人似有预见,并未责怪他的失礼。老人家伸出皱巴巴的手,在李恬肩膀上拍了拍,面容慈祥,吐纳用力,“少将军,世道浊乱,往后朝朝暮暮,都莫要忘了今日。”

      “您是……谁人?”
      “太常寺杨剡。”

      说完,杨剡在顾采白的搀扶下蹒跚离去,李恬醒觉过来,太常寺的上卿为何苍老如斯?听他话里的意思,他莫不是知晓些什么?
      李恬霍然起身:“老先生,那不是梦,对吗?”

      杨剡顿住,他抓了抓宽大到不合身的袖襟,慨然长叹:“天意啊,果真是不可违逆的。”
      李恬追上去:“老先生,可否告知宜卿,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将军,师父他累了。”顾采白出声道。
      杨剡苍老的身躯摇摇欲坠,他拍了拍李恬的手:“日后,你会知道的。”

      两人离开后,李恬用一天一夜的时间回顾那段长长的梦。襄武、冬天,父亲和叔父都不在他身旁,他苦守孤城,天地不应,最后全城覆没,他被万箭射死。

      若是死了,现在的他是谁?杨剡和顾采白为什么会在他身边?杨剡又为什么变成耄耋老翁?

      第二天天刚亮,李恬骑马去太常寺,太常寺小吏道上卿和少卿告假在家,他又去两位家中,家人闭门谢客。

      李恬愈发茫然,生死之谜犹如蝼蚁噬心,他浑浑噩噩回到家,老管事周叔担忧的牵过他的马:“公子,大将军故去,你莫太过伤心,保重身子要紧啊!”

      大将军是内外对叔父的称呼。
      李恬蠕动双唇:“叔父他……他过世多久了?”
      周叔以为他哀伤过度,不记丧期,忙道:“大将军他月头刚下的葬。”

      李恬一怔,眼泪喷薄涌出,他无望的蹲下/身,抱紧双臂,不停喊着“叔父”二字。

      周叔驱散围观的下人,安慰李恬:“公子,大将军生性豁达,平生最看淡生死,最疼爱公子,若见你沉湎在悲痛之中,他老人家该多心疼。”

      李恬缓缓道了声“嗯”。

      他只是大梦方醒,分不清哪边是现实。一边是城破军亡之痛,一边是至亲去世之哀,于他而言皆是至悲。

      他又在窗前独坐,午时过后,周叔来说乐太保家的公子乐旷来了。
      李恬与乐旷并无深交,眼下也无招呼客人的心力,他挥挥手:“不见。”

      乐家是皇亲国戚,乐旷父亲位列三公,叔父官至尚书令,周叔不好直接回绝乐旷,想了好一番说辞打发他。好在乐旷不像他族人那般跋扈,体恤李家尚在丧期,说了些节哀的话就走了。

      两天后乐旷又来了,说是大名士卫愔来了洛阳,约李恬同去拜访。卫愔此人,名动海内,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出生河东世家,两岁能读,七岁能文,十岁随父来洛阳,无意间同大名士殷珣舌辩,儒释道典论融会贯通,举座震惊。殷珣叹息其才,言其日后必冠盖当世,卫愔由此誉满洛阳,而其父亦未借卫愔之名落足都城,而是带着卫愔继续回乡居住,安贫乐道,不慕荣华,由是更引人称颂。

      然依自家公子近来的状态,怕是卫愔也提不起他兴趣。

      周叔把乐旷相邀去访卫愔的话转述给李恬,李恬果一口拒绝。念及大将军去世后,李恬一直郁郁寡欢,周叔怕他身子受损,多一嘴道:“公子,那卫愔不是一般人,与他为友或能解开些心结?”

      李恬摇头:“我知道他,我们不是一路人。”
      周叔又道:“那乐旷身份尊贵,两次拒见,恐有不妥啊。”
      “不见。”
      周叔只得退下。

      李恬未去看卫愔的热闹,家里下人倒去了不少,回来仍意犹未尽,道卫家门庭若市,往来不是大儒就是权贵。卫愔出门时远远瞧见他,那相貌神采当真是冠盖当世,洛阳城里的世家公子没一个比得上的。

      周叔听见了,没好气的喝止,不许下人道人长短。

      周叔思量着再用什么话劝李恬,起码让他走出房门晒晒太阳。转眼却瞧见李恬披着件斗篷步履匆匆的走往马厩。

      “周叔,我去趟太常寺,中午不必给我备饭了。”
      周叔欢喜的应承下来。

      策马来到太常寺,记书小吏听明李恬来意后,哀痛道:“少将军来迟了,上卿前日刚刚过世,少卿与上卿师徒情深,跟陛下告了长假为上卿处理后事。”

      如当头棒喝,李恬差点站不稳。再三确认后,李恬火急火燎赶往杨剡家。

      杨剡丧事办的简朴,前天过世,昨天就下葬,若不是大门上挂着白布,完全看不出家里没了人。

      杨剡师徒是修道之人,家中没有妻小,仅有小童为吊唁宾客引路。人已下葬,宾客所剩无几。李恬道明来意后,小童把李恬引至道房,烧着白蜡的道房里光线幽暗,顾采白正在师父灵前闭目读经。

      小童道:“少卿,李少将军来了。”
      顾采白睁开双眼,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小童退身。李恬脱去斗篷,跪到杨剡灵位前的蒲团上,拜了三下,而后转向顾采白:“少卿所诵何经?”

      “是本门初阶心经,师父在时最爱读。”
      顾采白身穿白布麻服,长发半束,面容平静,皮肤白的发光,周身上下只头发丝偶尔律动,温和如朗风霁月。

      许是多年修道的缘故,李恬觉他与别人不同,他光坐着,就可安抚人心。
      “上卿他怎走得如此……匆忙?”李恬压住心头疑惑,斟词酌句。
      “少将军,师父是自然走的。”堪破了李恬的试探,顾采白道。

      李恬不信:“一夕之间,苍老了几十岁,怎么会是自然走的呢?上卿他……是因为我吗?”
      顾采白目光依然柔和,李恬穷追不舍,灼灼的望着他,两厢拉锯。

      “你不说话,就是了,所以,我真的死过一次,是上卿让我死而复生的,对吗?”
      “少将军,这世上没有人能死而复生。”顾采白纠正他。
      李恬红了眼眶:“那我又为什么生?上卿又为什么死?”
      “少将军为什么生,需要少将军自己去寻找答案。这是师父留给你的话。至于师父为什么死,人伦所在,皆有一死。”

      李恬拜别顾采白,怅然若失,走到门口,顾采白叫住他道:“少将军,我本是外人不该多嘴,但少将军一家世代为国却人丁凋敝,李徽大将军膝下无子,无人尽孝,连我这外人都觉哀痛,少将军不如为他行人子之礼,守三年孝期,孝期结束了,再考虑是否回襄武。”

      顾采白说了很长一段话,且特地加重“三年”二字。李恬探询的回望,顾采白仅抿了抿唇。

      “少卿的话我记下来了。”

      一路上他反复揣度顾采白话里的意思。他家族世代为国却人丁凋敝,母亲在世时说定是杀伐太重断了子孙缘分,父亲道她是妇人之见,还说只要能换来天下太平,李家绝后也无妨。而今,李家只剩他一个,若他真死在了襄武,便是绝后了。

      想到襄武,李恬心口刺痛不已,父亲和叔父能为国舍家,他能拼死守卫国土,那陛下和满朝文武是如何对待他们的呢?梦里的襄武,死在了朝廷的无视上,死在了自己人的口舌上。

      如果不被出卖,如果援军来救,襄武就不会有枉死之鬼。

      如果朝堂是梦中腐朽的朝堂,全城将士的热血洒在冰凌上,家族世代相传的信念又有什么意义?

      李恬止住脚步,一拳击在路旁的树干上。
      不远处传来一声戏谑:“这是哪家的公子?跑别人家来打别人家树是何道理?”

      李恬猝然抬头,见两个男子立在前厅的台阶上,说话的年纪稍长,穿素服,眉眼带笑,落拓不羁。另一个正看向李恬,他容貌生的极好,神采出尘,宽衣博带,人偏瘦,跟李恬记忆中的有七分相似。

      说话的那个胳膊肘推了推旁边的人,“你说是吧?令期。”
      令期是卫愔表字,这人便是卫愔。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来了(hhh)。这篇小说的灵感来自于某日读书,看到的两晋时期的一位将领,年少时立下雄心壮志,以收复故国故地为己任,而他的军事才华和胆略也足够支撑他实现这一抱负,可惜大后方的朝堂没有一个人在支持他,致使他含恨而终。而当年与他一同坐论天下的好基友也在目睹朝堂之恶后忧愤而死。看到这儿,我唏嘘不已,想着,要是有人愿意守护他们的赤子之心该有多好。要是这个人立于朝堂之巅,不惧任何唾骂,哪怕手上沾满了鲜血也要拥抱心爱之人的信念该有多好!于是就有了这篇文。
    写这篇文的大纲时,为了处于山河、家国的兴奋感中,我几乎把业火苍云歌的所有版本听了一遍,这首歌真的是又燃又悲壮啊!写的过程中我估计还会听很多遍。接下来就祝愿各位阅读愉快吧。最后的最后,这只是一篇小说,请只当小说来看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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