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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醉蝶 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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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去查岗只是一时的气话。其实今儿上夜,他是非得上万安观里露个脸的。万安公主一年一度的赏香宴是长安城名仕们的一项雅事,能被邀请也算是幸有荣焉。但与会名流尽皆缟衣翩然隐隐神仙之态,他却一身金红官服佩刀昂然而至,在一众人里跃然夺目。
“看哪,那位便是当今圣上的……”
“呀呀,说也难怪。那样貌,果真……”
“但这里是公主观中,道家净地,竟敢佩剑入室……”
“到底是个以色侍君的蛮子,不懂中原礼数,抑或恃宠而骄……”
周围低低的耳语如细针坠地,一如赏香宴里各式香氛黯然沁入,四下流转。
万安观的主人万安公主此时迎了出来,看到八重雪官服装扮时也愣了一愣:“八重将军,你这是——”
“下官今日公务在身,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他昂首微礼答道,倨傲的神情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愈发妖冶。万安看了看他腰间佩剑,并没有说什么;然而那周遭窃语的低声却跗骨蝇蛆似的又再度蜿蜒开来。
却猛然“叮”地一下,接着“喀拉”一声,那位先前议论“以色侍君”的来客面前的香盏突然被飞来的异物从正中切入,笔直地分成均等两份打着旋儿躺在胡绣的地毯上。定睛看时,一柄金红长柄的苗族短刀,已在身前的地毯上直直伫立,刀刃竟没入地面五分有余。
八重雪走近跟前,在吓呆了的宾客前拔出短刀,好整以暇地插入腰间鞘中。
“我已说了,现今公务在身。谁的舌头自个儿管不住,胆敢妄议圣上,下一次这刀就不会偏了准头,正中分了你的脑袋。”
众人噤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目送着这位眼下的绝顶红人走去廊厅。惟有万安公主掩袖而笑:“他在爹爹面前亦可不卸甲胄,专许佩剑上朝,又生那一副火爆脾气,你们还是莫招惹他的好!”远远但见他在廊厅里的留香榭里坐下了,倚槛听风,朱廊翠幔,红衣乌发,相映生辉,不禁暗叹,后宫里自己母妃也好,其他嫔妃也好,十个也比不上这般风流;这样人物,也怪不得爹爹强留他在身边了。
刚刚是逞了威风,但心底其实着实不好受的。他少时便随李隆基来到长安,教授经史典籍,诗词歌赋,一口长安腔更早是听不出半点破绽了。若不是那太招摇的异族美貌,即使深入人群,也决然不会有人发觉他不是长安本地汉人。万国衣冠拜冕旒,朝中也常有他国使节和外族官员,但他总觉得在朝野上下、五湖四海那有一个圈,他是最接近汉人,却又最被排在圈外的那一个。
“一群混账东西……”他懒懒地啐着,抱臂向后仰倒在槛上。本以为会撞上清冷的槛木,结果却撞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哇——头儿,不要突然向后倒啊!”
一翻眼,看见的是橘那张大喇喇的脸,便没好气地说:“谁叫你不出声站在后面!”
“我刚到嘛。您来这儿也不打我声招呼。”
“反正你是冲着公主来的罢。”
橘那黑黝黝的面皮上立刻泛出红晕:“我,我是头儿你的副官嘛!来这里当然是为了恪尽职守——”
“那公主呢?”
“公、公主……那个……我就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就知道你连搭讪的胆量也没。”八重雪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就保持那样靠在橘的怀里,“别动,我睡一会。开始了叫我。”
“头儿你昨晚又熬夜了?”“闭嘴。”
皇甫端华穿过诸多的宾客们和万安公主搭了句话,接着忙不迭地来到水榭透透屋里焖杀人的拥仄的官僚气和学究气,却正撞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那样自然地卸去防备靠在橘的怀里。橘低头对他说着什么,他闭着眼睛答话,长长的睫毛蝴蝶羽翼一般微微翕动。令人心生妒忌的场景。
橘这时才抬头看见杵在一旁的皇甫端华,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做了个鬼脸算是打招呼。他的一只手扶在八重的肩膀上。
皇甫端华不知为何就想要破坏这种让他心里不爽利的场景。他不管橘的眼神,径直大喇喇走过去,将鞋底拍得啪啦啦响;手中的花生米径直弹向橘肩膀上那只乖乖噤声的乌鸦,惊得那通人性的乌鸦忍不住“嘎——”地大叫一声飞起来,翅膀拍在八重雪的脸上。
“……皇甫端华,你不要命了……”浅眠中被吵醒的恶劣心情让八重雪扶着疼痛的额头支起身子就要拔刀,倒是随后循来找端华的的九世子李琅琊化解了那剑拔弩张的危机:“端华,——咦,这不是中郎将橘大人么?您旁边的是……”
橘连忙插进来跟着打哈哈:“啊,薛王府的世子殿下也来啦!哟,这不是端华嘛?你也来参加公主的赏香宴?别是翘班来的吧……”
皇甫端华对他的话充耳未闻,只是看着黑发的上将军:“……你怎么也在这里?”
“——橘,”八重雪冷着脸拍了拍身边的副手,“看,公主殿下向这边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橘的面皮已由黑转红再转青转白,随着远处公主逐渐走近的距离,哀号一声便向相反的方向奔走了。
李琅琊大惑不解:“橘大人为什么听见公主来了就跑?”
皇甫端华看了看八重雪,笑道:“这就是因为暗恋而羞于表达的腼腆心情罢。”
八重雪给了他一个白眼,声音里更冷了几分:“你刚刚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圣上身边最得宠眷的红人,即使得到公主的邀请也没什么稀奇罢?倒是您老人家,今日不是告假去五姑爷的小舅子的姨娘家里喝喜酒么?这时辰再不去可就晚了啊。”
皇甫端华想也没想就接上跟他针锋相对地一句句斗嘴起来。明明是在公主的观中,周围宾客云集,其中也该有不少对八重雪有偏见的人罢。他其实明白不该这样,但却又孩子气地停不了,他知道自己在生气,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气甚么。真是荒谬。
然后,似乎一不小心说错了话。不——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和他吵架。啊,真是的,我想说的是……
“哼,——真是笑话!区区那种程度的庸脂俗粉,也敢与我的容貌相提并论?!我还有事,少陪了!”八重雪突然提高了声音,他琥珀色的瞳孔里的视线灼在皇甫端华身上,是和以往并不相同的、但似乎更为严重的怒气。他撂下这句自负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后转身便走了,剩一干在听的偷听的人都瞠目结舌。
“啊哈哈,雪大人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人。……虽然有点……那个……”李琅琊硬是把“这个人是个自恋狂”这句话吞进肚子里。他身旁的皇甫端华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啊,是啊,我早习惯了。”
“不过端华你刚才说的也恁过分了点罢。对方毕竟是你上司,而且……”
“诶,有么?我说了什么?”
“妲己妹喜什么的。虽然那类的流言是有,雪大人看起来也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但你竟然当着面说,周围还这么多宾客……你也该想想他的处境和心情罢。”
皇甫端华怔了一怔:“啊!所以他才生气了么?”
李琅琊无可奈何地扶住额头:“我觉得他从看见你起就一直在生气。”
像是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皇甫端华抑郁地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其实,那个,我只是,想赞他很美丽……而已。”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望向身边的李琅琊,“是不是比作西施会好一些?”
“……你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