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端雪主]祈晴》皇飞雪

5、醉蝶 其三

　　宴会开席。随着氤氲四散的各种香气，雕镂精琢的空泛誉美之词也随之散布开来。被它们如此赋予辞意的香味也像是达官贵人们收纳在廊阁之间的工艺品，繁复而空洞地成为了华美的摆设。
　　香而不再为香，是一件多么悲切的事。而这流光溢彩的长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皇甫端华在屋内昏昏欲睡，八重雪在槛外独自听风。然而那繁杂而空洞的香味仍然四溢，可惜你我都逃不开。
　　并不是千篇一律的香氛，但郁郁馥馥诉说的也就那几样。便如同不懂闺怨的男子强说愁绪，颠倒皆是泪湿罗帕；未上战场的书生乱叙战功，来去总归踏碎马蹄。“——无聊。”八重雪捻住眉头想走，他记忆里是家乡的香，阁楼上尘封的香里有古老记忆的味道，乡野间泥土的香就像风和大地的怀抱。河边溪水的香清凌凌地诱人，傍晚炊烟的香直勾勾地发馋，连那漫山遍野的锦瑟的香，都扑棱棱地绚烂着——是了，就像是现在风里传来的这个味道——
　　只有星星的夜空里突然划过暧昧的暖光。轻轻扑棱着的、仿若是家乡里的锦瑟，从万安观的回廊里、水榭里倒映着星空的湖面上悠然飞舞过去。黑夜映衬着那白色羽翼上冗繁的花色纹路，星星的光泽从其间透出来，像是镶嵌在翅膀上的玉石。它挥动羽翼，风里传来令人怀念的尘封的感触，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啊……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蝴蝶……”
　　那乖巧的锦瑟一如相熟那般，轻盈地停泊在他修长的指尖。仿佛雪花在指尖融化的微凉触感，往事一幕幕涌入心间——那些充斥着幸福的、忧伤的童年记忆，原本已经被强制关入心底最深的匣子又层层封锁，如今却毫无防备地骤然打开。
　　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那些蝴蝶便像是寻梦的贪婪掠食者，在他周遭渐渐聚集，渐渐靠近，最终落在他的衣襟上。眼前的景象随之愈发真实，他看清了原本以为早已遗忘的父母的面庞，他们眼角的鱼尾和粗糙的指节在眼前清晰可辨。
　　张了张嘴，声音却无法从口中传出来。只能一步步地靠近，向前，想抓住他们伸向自己的双手，扑进那早已冷却的温暖的怀抱。

　　皇甫端华因为无聊而从宴会里偷溜出来，顺手捎带了半瓶好酒。与那些老学究们推杯换盏总觉得不够雅兴，这公主家的好酒还是偷偷私藏到仗院里和同僚们一起守夜时喝才算上是自在。他又不自觉地想起适才的失言，若是能弥补一下便好；但他愿意与自己一同喝酒么？他眼中不禁浮现八重两颊微微酡红的模样，心中如饮烈酒，火辣辣的疼痛与酣甜交织，欲罢不能。
　　有蝴蝶从身边翩然而过。皇甫端华楞了楞，反射地去抓，手指穿过那银光般的羽翼，像是打破了水中的倒影，手心中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一片碎钻似的月华散落在空中，闪烁渐尽。
　　“——咦？……”
　　他免不得循着那蝴蝶飞去的方向看去，却一瞬惊在那里；被月华般的萤光包裹着的红衣人影停伫在湖水之上，一只只蝴蝶簪满他乌黑的发际、他的全身，湖中的倒影绝美得仿佛神仙般的模样。他那样悬空地走在湖面上，一只仿佛月凝精魄而成的大蝴蝶正停在他的眼睫上，似乎在引领他的前往的方向。他的眼虽是阖着的，但长长的眼睫仍颤动着，流露出痛苦而抗拒的神色。
　　这些蝴蝶想要带走他……皇甫端华恍然明白过来。
　　“不！！喂，停下来！这些混账蝴蝶！喂，该死！你醒醒！”他沿着回廊追着跑着，那些蝴蝶却带着八重雪飘向更远的湖心。更不能多想，他几个箭步冲上兀出在水中的亭子又攀上旁边的假山，顾不得许多便向着那被虚妄的蝴蝶缠住的人影扑身而去。蝴蝶的光影被他撞得破碎殆尽，他伸出手，将他的上将军紧紧地摁进怀里。
　　万安观中的小湖因为两个人的落水掀起了好大的水浪。闻声而来的侍婢们都惊诧得合不拢嘴：
　　“——快看！有两个月亮！一个碎了……碎在湖里！”
　　被撞碎的蝴蝶们化作月魄的光影一片片浮在湖面，旁边是天上明月的完好的圆形倒影被粼粼波光搅得颤动不已，倒真算得上是人间奇景。那一片片碎裂溶入湖中的月光突然伴着“哗”地一声涌出人影而再次破碎，皇甫端华抱着兀自未醒的八重雪浮出水面，最后那只蝴蝶碎掉的蝶翼从他的眼睑上滑落下去，他的表情终于不再如先前那般痛苦，逐渐地恢复了平静。皇甫端华见状长吁了一口气，他笨拙地像哄孩子似的贴近八重雪的脸边，握着那受削肩膀的手紧了紧。“不要紧了……没事了。”他低声地说，湿漉漉的红发缠绕着他的脖颈和脸颊，眼里浮现温柔的笑意。

　　后来才听说那些蝴蝶是顾真人所用的返魂香的作祟，幸好绿眼睛的波斯商人和琅琊化解了这场危机。皇甫端华没有心思去详询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随意打了个招呼便着紧送自己的上司回去，骑着马的时候护着他在身前，潮湿的黑发混着冰凉的触感一并贴在胸口，让他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几拍。
　　明明平日里觉得长的路，今儿却一瞬便到了。推开仗院的门，当值的同僚们果然都巡夜去了，空荡荡地倍感冷清。早上被踢破的门已经修补好了，大伙儿在这方面的办事效率倒是值得称道。皇甫端华推开门，笨手笨脚地将八重雪放在那边的软榻上。
　　“喂，头儿……，……八重，你醒着么？”
　　对方没有应答，仿佛睡的更香甜了。他想到今儿橘说头儿又熬夜了的事，那还是不叫醒他的好。犹豫了一阵，他寻了干毛巾来将他的头发少许地擦了擦，又蹑手蹑脚地替他除了湿衫。“我在做什么啊！”他在心里骂自己，然而却自然地将一旁的毯子取来给盖上了。那是御赐的波斯薄毯，若是别家定得日日供着，也只有他老人家敢就这样大喇喇地扔在仗院里，皇甫端华还见过八重雪巡查外出的当会，沈熊猫偷爬到这屋里偷懒小憩，也把这毯子就裹着他那双臭脚。
　　这样想着不禁微笑了，手指不自觉地从他脸上划过，在那双形状较好的唇上停留。那温热的触感让人心底一阵发麻，几乎要丧失理智。
　　仿佛被灼伤一般，皇甫端华惊弓之鸟似的冲到仗院的天井下头，正迎着换岗下来的国平和赫连，两人都惊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端华？脸红通通的，喝酒了？若给头儿知道，少不得你一顿好打。”
　　“我没事、没事，只是有点吹了夜风不舒服。到我值岗了罢？我这就去。”他提了剑急匆匆地出门，险些绊个趔趄。走到门口，又有些踌躇地停住脚步，回头道：“……那个，头儿似乎喝酒醉了在仗屋里。呆会醒了……大约免不得又要发脾气，你们多担待点。”
　　赫连燕燕有些吃惊：“喝酒？头儿会喝酒么？”国平皱了皱眉：“倒是你端华，你怎么衣服湿了？”
　　“那个……”皇甫端华想这事儿没法解释，但又禁不住想邀功，便有些得意地说道，“是这样啦。头儿喝多了嘛于是掉水里去啦，幸好我发现得早，只好下去把他捞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