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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偷故事的人 ...

  •   我当然是想听故事。

      我们又回到了喷泉广场,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此时,广场上的人群已经渐渐散去,只有几对孤独的身影趁着黑夜享受着彼此温存的时光。音乐喷泉已经关闭,水池中亮起了一个人造月亮灯,营造出一种海上生明月的感觉。明华轮餐厅上的彩灯依然亮着,船舱包厢的窗户一格一格地亮了起来,就像是停靠在港湾里的泰坦尼克号。在轮船上的最顶层,总设计师题写的“海上世界”几个字在夜色中清晰可见。空气中跳跃着钢琴曲的音符,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馨香,混合着红酒和美食的味道。不远处的海湾吹来阵阵凉风,使我稍微觉得清醒了一些。

      我说,要不要上明华轮去坐坐。Doris脸上的酒晕也稍稍褪去,她说不去了,反正那艘船是开不走的,上去了也还是在陆地上,无法远航的船就不再是船了。Doris讲述着这艘船的历史,明华轮曾经是一艘远渡重洋的豪华游轮,80年代的时候,它停靠在深圳南山区蛇口港。不久后,它停靠的这一块水域被填充为陆地,周围新建了很多房子将它困住,船就再也离不开了。Doris把自己扎起来的头发松掉,让发丝披散开来,晚风裹挟着发香,向我迎面扑来。我很享受这种感觉,但又觉得她就像天边的月光,美好但又遥不可及。Doris再次望着我的眼睛,不过不再是那种骄傲的神情,而是显得很认真。她说,她不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只能想到哪说到哪。我说,其实每个人都会讲故事,只在于愿不愿较真而已。Doris笑了,说她现在才发现,我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危险人物。

      她首先从她的家庭开始说起。Doris老家在潮汕地区,外出从商是那里历来的传统,但是很多人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老家那边很多人跑到香港或者东南亚那边做贸易,Doris的父亲则选择来到了深圳,靠贩卖从香港过来的录音机、磁带、光碟等音像制品白手起家,并很早就在深圳蛇口港附近置业定居,也就是现在在这附近的家。Doris有一个哥哥,兄妹俩从出生到现在,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在深圳度过的,只有一些重要的节日,比如说祭拜妈祖,才会回老家看一下爷爷奶奶。她父亲这一辈的亲朋好友大多也都来到了深圳,大多也是事业有成,潮汕人有着抱团取暖的传统,彼此之间会互相帮忙。Doris的父亲打拼了数十年,总算拥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如今哥哥在父亲的公司做副手,他已经结婚生子,她嫂子也是深圳移民的后代,祖籍来自福建,靠近潮汕地区。大学毕业后,父亲也想安排Doris到自家的公司来上班,但Doris拒绝了,她觉得自家公司的同事都会格外照顾她,因此她无法真正了解职场的真相。我笑着说,像她这样的家庭背景,不进入职场也是可以的。Doris说,职场就是小型社会,人总要学着步入社会的,更何况父母总有离开的那一天,最终一切还是要靠自己的。我点了点头,有些自惭形秽。

      Doris停顿了一会儿,略显困倦,开始用手指捂弄着长发。我说,到水池对面的环球咖啡厅喝点什么吧。她点了点头,于是我们一起来到咖啡屋,找到空位坐下。咖啡厅里的人已经陆续散去,只看到几位白人男女,默默地刷着手机。我点了一杯拿铁,Doris点了一杯卡布奇诺。继续她的故事之前,Doris问我,我是不是也早听说过潮汕地区重男轻女的传统。我坦然回答,是的。Doris一只胳膊撑在桌子,手半握着,托着下巴,眼神注视着水池中的月亮灯,说世人总是喜欢以偏概全。

      接着,她又讲起父母对她的爱,就像她之前说的,想到哪就说到哪。今晚是她生日,但父母都到泰国旅游去了,因此只好在电话里祝她生日快乐了,并说等他们回来了再给她补办生日宴。父母都是虔诚的大乘佛教徒,每年都会去佛教圣地泰国清迈的寺庙祈福烧香,每次都会给全家人带回平安符。由于是家里最小的,父母对她的关心多过了她哥哥。哥哥也很照顾妹妹,前些天他带着自己的小家庭去了香港,今天一大早就从电话里送来了祝福,还在香港给她买了生日礼物。Doris说,她从小就享受着家人们对她满满的爱,因此自己也会将满满的爱给予他们。再谈到重男轻女这个话题,Doris说老家那边确实是如此,但她一家人已经来深圳定居多年,早已接受过这座城市开放与进步的思想观念的洗礼。但对于哥哥的婚事,父母有插手过,要求他只能找跟自己风俗传统差异不大的地方的女孩子。我想起阿懿告诉过我,他老家是湖北的,是不是因为双方习俗差异大,所以她父母才反对他们在一起。不过,Doris接下来说,对于她的结婚对象,父母倒没有这种要求,只要定居在深圳就行。我觉得Doris是个幸运的女孩,幸福对她来说似乎就像那水池中的月亮,走近就能触碰到。

      然后,Doris又开始聊起自己的工作。她大学毕业后,就来到了我们现在的公司。老板周总跟她父亲有点交情,不过这是她入职之后才知道的,父亲一开始请求我们的老板不要告诉她他们之间认识,以免她多想。如今她虽然已经知道了这种关系,但公司的同事大多不知道,因此对她并不会特殊相待,只有老板会对她格外关照。但在同事们看来,老板之所以器重她,是因为Doris在公司的业绩特别突出,已经成为公司不可或缺的人物,这也是她所希望的。我来公司之前,Doris已经在这里工作了近四年,但是她的年龄比我小。我是80后,她是90后。公司的发展一度面临着困难,但作为生意人家庭出生的孩子,Doris从父亲那里学到了很多经验,她给周总出谋划策,使公司得以走出困境。老板开玩笑说,自己要是还有一个儿子,一定要她做儿媳妇,只是老板的两个儿子都已经结婚生子了。我见过兄弟俩,他们各自在周总的两个公司做副手。大儿子是我们公司的执行经理,其实也就挂个虚职,大部分事务的处理还是靠他老子。大儿媳是公司的财务主管,也是潮汕人,Doris与她的关系很好,经常结伴一起出去旅游。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明华轮上的灯光也陆续熄灭。但我依然不想离开,想听到她与阿懿相识的故事。Doris终于开始讲述起那次相遇,虽然我之前从阿聪那里已经听过一次,但我还想再听一次,只有主人公自己才能描绘出最真实的那种感觉。

      那个夏夜,Doris和周总大儿媳,还有她的三个小孩,一起到西冲度假。周总儿媳跟她说,三个小孩还年幼,又活泼乱跳,出来玩她一个人怕照应不过来,因此邀请Doris也一起去。Doris很愉快地答应了,她说她很喜欢小孩子。夏夜的西冲海滩就是一座欢乐岛,海滩周围连绵的群山将这片乐土与城市的喧嚣隔离开,守护着大自然最初的样子。小孩子在海滩上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但晚上光线很暗,走丢了怕找人不到,因此Doris就跟他们说,只要不乱跑,她就唱歌给他们听。小孩子们很认真地点点头,很快安静下来,坐成一排。Doris给他们唱了几首儿歌,小孩子们也跟着唱,不久之后,他们就一个个睡眼朦胧,渐渐睡着了,白天的过度兴奋消耗了他们的体力。Doris帮周总儿媳将孩子们抱入搭建在沙滩上的帐篷内,然后独自一人来到了海滩上的篝火边。篝火照亮了一部分海滩,一群人围绕着火堆唱着跳着,周围都陷入沉寂的黑暗中。Doris感觉自己好像从现代文明的城市中游离出来,进入了异次元空间,回到了远古时期,看到了世界最开始的样子。她来到火堆边,想到了《忽然之间》这首歌,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没有......”

      此后发生的故事就是阿聪说过了的。Doris继续诉说着,眼神有些迷离,望着不远方大南山上一座亮着灯光的亭子。她说,阿懿那种自信近乎自负的眼神使她难以抗拒,与阿懿相遇那一刻是如此的纯粹,仿佛命中注定一般,上天冥冥之中已经给两个灵魂安排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在最好的时光里,两条轨迹相交了。她又说,阿懿也是一个骄傲的人,不过她能理解这种骄傲,对于像她和他这样的家庭背景成长起来的孩子来说,这种骄傲本身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已经融入到灵魂深处的精髓。也许外人容易将它理解为优越感,认为这样的性格有些锋芒太露,容易刺到别人。我跟阿懿认识的时间不长,暂时还未感觉出他容易伤人的脾性,但从我认识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应该是个有些自命不凡的家伙,是天之骄子,有时候会目空一切,对于挑战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但他这种渴望更多是来源于对于自己的不满,与别人无关。我想,Doris是属于另一种类型的骄傲,她自幼就一直沉浸在世界的美好之中,父母与哥哥的呵护将她与外面世界人性的复杂隔离。她体会不到普通家庭的孩子成长历程中要经历多少阴暗的人和事,因此她是极少数幸运儿其中之一,她不必去妥协,不必去忍受各种人性的不堪,不让自己的灵魂受委屈。两个骄傲的灵魂碰到一起,会迸发出怎样的火花呢?

      阿懿有一辆蓝色的迈凯伦跑车,海滩相识之后,阿懿就经常开车到公司接下班的Doris。为了不太招人眼球,每次他都是把车开到地下车库里,也从不上楼到公司来。有一次,阿懿在车库里等Doris,刚好公司老板周总跟Doris一起乘地铁来到车库。他一眼看到阿懿,就说他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交。细问之下,原来阿懿父亲跟周总是战友,转业之前在一个部队里服役,同睡一张床。他是老兵,睡上铺;阿懿父亲是新兵,睡下铺。转业后过了几年,两个人都从体制内跳了出来,选择做生意,那个年代叫做下海。周总一边打量着阿懿,一边看着Doris,乐呵呵地说,真是天造地设的难得啊,阿懿父亲见到这样的儿媳妇应该会特别满意,到时候别忘了请他喝喜酒。Doris感觉自己脸上都起了红晕,说她跟阿懿才认识不久,没想到他父亲跟老板还有这层关系,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小。阿懿微笑着,转移了话题,问起公司业务上的一些事情。周总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公司当前的状况,以及遇到的挑战。阿懿点着头,说自己对于互联网行业也有兴趣,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跟伯父(周总)合作,向他学习商场经验。周总则笑着说,互联网行业的水太深了,他自己也还是处于摸着石头过河阶段,不过阿懿作为年轻人的佼佼者,如此看得起他,他很开心,也很乐意合作。不久后,阿懿就正式跟周总确立合作关系。

      那个夏天,阿懿和Doris去看了周杰伦在深圳的演唱会。这不是Doris第一次去看,学生时代的她就曾在广州看过Jay的跨时代演唱会,那时她才十八岁,陪她去的只有她室友。两个人没能买到位置较好的票,只能在体育馆山顶区拿着望远镜傻乎乎地望着台上那个青春气息还未退去的身影。这一次,阿懿买的是VIP票,在舞台的正前方,可以看得清楚台上每个人的面孔。这是周杰伦结婚后举办的第一次演唱会,现场到处可以看到写着祝福语的荧光板。舞台上那张熟悉的面孔似乎发生了变化,阿懿指着大屏幕上周杰伦那张有些憔悴的脸,对Doris说是不是结婚后,男人都会老的比较快。Doris对他翻了翻白眼,说周杰伦的背不好,估计是病情又发作了,所以脸上看起来有些痛苦。阿懿装成感慨的样子,唉,周杰伦是两代人的偶像,如今偶像结婚了,不知道多少女孩子表面上说要祝福他永远幸福,内心里其实伤心得要命。Doris忍不住用手中的荧光棒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叫他好好看演唱会就好,干嘛一定要找打呢。阿懿装成很痛的样子,然后静静地说,他说的不是她,她不用伤心,因为她还有他。Doris的视线从舞台转向阿懿,紧紧地将他抱住。

      周杰伦唱完了几首他最近几年发行的新专辑的歌曲后,开始跟歌迷重温那些十几年前创作的经典歌曲。唱到《可爱女人》这首歌时,摄像机从观众席上空扫过,于是舞台两侧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张女性的面孔,有稚气未脱的学生,有花开正艳的少女,有带孩子前来的妈妈,还有跟大叔结伴而来的阿姨。有的面孔喜悦,有的面孔害羞,有的面孔微笑,有的面孔恬淡。不久后,摄像机来到了舞台的正前方,左侧屏幕上出现了Doris的脸。她没有注意到,一直看着近在咫尺的舞台上的表演,还沉浸在无与伦比的音乐声中。阿懿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宝贝,你看你多美”,手指着左侧屏幕的方向。她转头望着屏幕上的自己,此刻阿懿迅速在她侧脸轻轻地印上一吻,引起了现场的一阵喝彩。她只得低头,用手遮住脸上的害臊。说着故事的Doris似乎还走在回忆里没有出来,脸上漏出些许既羞涩又幸福的表情。

      唱到了《白色风车》这首歌,前奏响起,屏幕上瞬间升起很多的风车,观众席爆发出一阵阵“哇”的惊呼声,Doris情不自禁地跟着Jay的歌声哼唱了起来。“白色的风车,安静地转着,真实的感觉,梦境般遥远......”唱到副歌部分的时候,Jay的眼中似乎泛有泪光,阿懿说,也许这首歌勾起了他好久以前的一段美好记忆,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Doris看着阿懿那注视着大屏幕的侧脸,自言自语着,青春犹如梦幻,人人似颠若狂。阿懿转头看着Doris的眼睛,将她搂靠在自己的肩上,吻着她的头发。

      不久之后,Doris和阿懿拜见了双方的父母。就像周总说的那样,阿懿父亲对Doris很满意,不过他不像一些父母,喜欢催促自家小孩快点修成正果,而是要求阿懿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带着Doris出国去旅游,两个人多一些互相了解的时光。Doris的父母也很开明,赞成阿懿父亲的建议。Doris跟老板请了年假,老板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们订了去往古巴哈瓦那的机票,这是Doris的决定,她读过海明威的小说,一直很向往那个热带风情的海岛国家。Doris说,海明威一生中大部分时光是在那里度过的,他的创作高峰也出现在古巴度过的那个时期。Doris还向阿懿介绍过海明威,阿懿开始看他的书,他很欣赏海明威小说中那种个人英雄主义,自己最喜欢的是《乞力马扎罗的雪》。Doris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觉得自己就像书开头部分描写的那只豹子。Doris懂得了,阿懿是一个绝不轻易满足的人,他就像一个冲浪者,追逐着一个又一个浪头。

      Doris说到这的时候,就停下来了,她希望我问阿懿讲接下来的故事。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阿懿为什么一直都不敢再面对Doris呢。她沉默了一会儿,用勺子搅拌着已经冷掉的咖啡,说我应该去找阿懿要答案。夜已经深了,露天广场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影,于是我就不再多问,决定回家去。望着Doris离去的孤单背影,我内心里的好奇心也越来越强烈了。阿懿这小子,到底是因为什么事伤了Doris的心?难道他另结新欢了?像他这样的前浪之子、后浪之骄,遇到优秀的人的机会很多。我没有打电话给阿懿,而是给Doris发了信息“忘了跟你说,生日快乐”,Doris回复“谢谢,偷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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