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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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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景笙温和道:
“可否借姑娘手帕一用?”
周围人闻言面露诧异,纵观笙王两侧都有婢女,她们难道就没有备下丝绢等物,竟要殿下向一个舞姬借手帕?
但更令人奇怪的是,妩娘听了这话,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言语也支吾起来,完全没有了方才跳舞时的镇定自若。
齐玄皱眉看着妩娘明显心虚的神情,眼睛一睨,见她掌间似攥着一物,此时仿佛细微摩擦着,当即厉声喝问:
“你手上拿着什么?”
妩娘大惊,下意识转身跑开,但立刻被动作敏捷的几个守卫制伏。齐玄上前掰开她的手掌,只见其中赫然是一块布绢,他将揉成一团的布绢抖落开来,却见有些许白色粉末在空中飞散。
齐玄扔下手帕,神色凝重地拉起妩娘的手腕,在她指甲间细看,只见那指甲缝里,尚残留着浅浅一线白色,有通晓医术的守卫,从中取出一点,细细查验了,立刻惊声道:
“此物乃是剧毒砒霜!”
众人大惊。此时,歌舞声早已完全停住,场下舞姬面面相觑,只有戏台上仍在演着戏,远远传来软糯婉转的戏腔,却无人有心思再听。
一时间议论纷纷。
“为何一介舞姬会在身上□□?”
“自然是想谋害笙王殿下!”
“可……这妩娘不是二皇子带来的人么……”
此言一出,众人又惊又疑,皆向二皇子白裔明看去。
白裔明似乎也是大为震惊:
“怎会如此?”对着那绿色身影怒目而视,喝道,“妩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妩娘此时却不挣扎了,扬起一张脸厉声道:
“便如大家看到的,当今东祁二皇子殿下,想要谋害陛下的幼弟,我大祁堂堂七珠亲王!”
一时间,宴上静默如死。
白景笙眯了眯眼睛,白裔汀露出冷笑,而白裔明则霍然站起,大为震怒:
“信口雌黄!”他走到妩娘面前,狠狠道,“本王与皇叔从无龃龉,绝无可能谋害皇叔。贱/人,你若再不说出事实真相,本王定将你碎尸万段!”
“事实?真相?事实真相就是如此!”妩娘似乎已经做好了玉碎瓦全的准备,立即反唇相讥道,“你恼恨笙王殿下弹劾文姜侯,导致文姜侯遭到流放而使你失去一大助力,便胁迫我给笙王下毒!”
“一派胡言!”白裔明显是气得狠了,冷笑连连,“好你个妩娘,竟是死也要拖本王下水了?本王与文姜侯一向无甚交情,何来助力一说?又怎会因此挟恨报复?”
此言听在众人耳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想当初二皇子与文姜侯虽说不是深交,却也曾把酒言欢,如今文姜侯倒台,在二皇子口里便只是一句“无甚交情”,可见皇族之人,凉薄如此。
“是不是挟恨报复,殿下,你心知肚明!”妩娘仍是恨声道。
白裔明面露阴沉,已至暴怒,当即提起脚来对着妩娘当胸一踹,妩娘顿时被踹翻在地,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溅在那杏白色的手帕之上。
下一刻,只见那被鲜血染红的手帕上的一角,竟然缓缓地,现出一个明黄色的字来,细看去,却是一个小小的“汀”字——
这个字,竟是以失传已久的攒丝绣法配合一种稀有丝线绣上去的,绣样平时与布料融为一体,遇水等物才会现出。
诡异的寂静之后,抽气声连连响起。
众人一时间只觉惊心动魄、荒唐不已,谁能想到竟有如此峰回路转,本来便已如蒙上一层云雾般模糊的案件,再起诡谲风波。
“汀”指何人,此刻,怕是早已昭然若揭……而那个人,仿佛至始至终都不曾牵扯进来……莫非,他才是幕后坐收渔利的人……
这个时候,一向与二皇子交好的户部侍郎之子站了出来,他指着地上一方手帕,或者说,指着那上面清晰异常的“汀”字,面向主座上的少年,朗声道:
“太子殿下,您是否能给臣等一个解释?”
见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自己,白裔汀顿了顿,重重放下手边的杯盏,起身,皱起眉来,像是觉得荒谬不已:
“你在质问孤?”他走下台阶,沉着脸色,看着狼狈不堪的妩娘,仔细辨认了,冷声道,“孤确确实实从未见过此女。”
妩娘闻言,忽然抬头望向白裔汀,似大感不可置信。
那侍郎之子见此场景,冷哼一声,道:
“那为何本为女子贴身收藏的手帕上,会绣有殿下的名字?”
刘顺全站了出来,怒道:
“你怎能断定,那便是太子殿下的名字?”
那人一噎,可不过片刻道:
“臣观她神情,似是与殿下……”
“呵,”白裔汀浑不在意道,“大祁女子,谁不想与孤结识。”微皱了眉,“或许她倾慕于孤,也未可知?”
这话说的虽有些厚颜,却也有些根据。
此时,宛儿凑了上来:
“殿下,奴看此女言辞颠倒不堪,还胡乱攀咬,必是心怀不轨之辈,不如拉下去严刑拷问,看她招是不招。”
白裔汀不置可否,只是以阴冷的眸光瞥过,吓得宛儿立即紧紧闭了嘴。
黄衣婢女在她身后冷冷嘀咕了一声:
“蠢货。”
这时,有人惊呼道:
“不好了,二皇子吐血了!”
果不其然,白裔明唇边溢出点点乌血,恍如强忍着剧痛,他对着众人苦笑道:
“本王要谋害皇叔?”他退了几步,连连摇头,“然而,笙王殿下的杯中无毒,本王的酒中,却被下了剧毒。”
说罢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众人顿时惊骇不已,连忙围拢了上去。而就在半数人都在手忙脚乱地进行搭救的时候,却听见户部侍郎之子叫道:
“来人,将这个胆大包天的贱婢拖出去,乱棍打死!”他指着地上瑟缩成一团的妩娘,似乎极为愤恨。
白景笙露出一副饶有趣味的神情,白裔汀则冷冷地盯着出言之人。
就在侍卫拉扯起狼狈的妩娘,要将她拖出去的时候——
“太子殿下,殿下救我——”妩娘忽然大力挣扎起来,向白裔汀伸出手来,神情含着无限绝望与凄楚,嘶声道。
“太子殿下,我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她拼命地叫喊着,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殿下你不能不管我!你说过的,只要二殿下一死,你一定会保下我,迎我过门的!你都忘了吗,太子殿下,你都忘了吗?”
满堂震惊不已,皆愣愣地看着场上发生的这一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曾想一场宴会,竟会出现如此风波,并且事态严重到竟关乎大祁如今风头最盛的两位皇子,然而此时,一位皇子身中剧毒昏迷不醒,一位皇子,却被指控为意欲谋害亲兄的凶手!
有些心思多的,忽然回想起一开始,一向热衷美人的太子殿下却在见到妩娘时一反常态,表现得过于明显地兴致缺缺,而本是身为二殿下献给太子之礼的妩娘,反而对二殿下殷勤备至亲自奉酒——串联起来,众人心中都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莫非,太子早就与二殿下身边的舞姬暗通款曲,想要暗中除去二殿下?只怕若非这舞姬在最后关头反了水,此时二殿下便是不明不白地身中剧毒、躺在床榻之上!
还有那嫁祸一事,又究竟是突然的插曲,还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若是一早安排好的,那细想来,为了自己东宫之位稳固,连一向交好的皇叔也要算计,岂不是令人齿冷胆寒?
东祁的储君,怎可是如此阴毒小人?!
这么一想,众人看着白裔汀的目光,都有些发冷。
杨文溪暗想,这一次,太子殿下,确是被逼入了死局。又看了看昏迷不醒、脸色发青,正被侍从们抬起准备送往房间诊治的二殿下,不由叹一声:
东祁皇族,果然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就在这时,另一盏不省油的灯也开口了:
“诸位,可否让本君插言两句。”白景笙淡淡地看着形容狼狈的妩娘,“其实,本君倒也觉得这妩娘话语间前后矛盾,摇摆不定,她的话,不可轻信。”
话音落地,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有一人款款站了出来,正是先前那名在看见太子殿下时,露出惊讶神情的舞姬。只见她眉眼生得颇为温顺柔和,抬起头来,眸光纯澈:
“笙王殿下,奴婢有事禀报。”
“何事?”
那少女福了一福:
“奴婢名唤娉娘,是翠袖楼一名普通舞姬。前段时日,太子殿下确实来过楼中,可那个时候,是奴婢秘密侍奉的殿下,其余姐妹均未得见。而且,”她将目光投向披头散发、正睁着一双媚眼瞪着自己的妩娘,轻声道,“那时,殿下是以京中某位贵人的身份与奴婢相处,奴婢至始至终,不过称呼殿下一声公子。故而方才奴婢乍一见着太子殿下,才会失态若此。”
“而众所周知,人在危急之下,只会作出下意识的反应,且不说妩娘是否真的见过太子殿下,便说如若妩娘当真与殿下交好乃至——”她顿了顿,眼中露出一闪而过的讽意,“谈婚论嫁的地步,方才必然称殿下‘公子’或更亲密的称呼,而绝非一声‘太子殿下’,此乃人之常情。由此可见,妩娘受人指使,刻意栽赃,用心歹毒,不可轻信。”
“你,你胡说!你胡说!”妩娘闻言露出狰狞神色,厉声叫道,伸出尖利的指甲,似乎要扑上去撕碎娉娘侃侃而谈的巧嘴,但很快就被守卫制止。
06
众人本是狐疑,此刻却半信半疑了——这少女言辞正派,眉目坦荡,再观地上面露嫉愤、眼底仍有媚色的妩娘,都信了少女三分,尤其是那些贵女千金,都忙不迭地为太子说话:
“臣女也相信太子殿下绝对不会干出那种事!”
“殿下何许人也,”吴念心指着妩娘,恨恨道,“我看那绣帕就是这不要脸的贱/人绣来肖想殿下的!”
一时间风向竟是调了个个儿。可是立刻,又有二皇子的拥护者站出,与之针锋相对了起来。
就在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的时候,白裔汀拂袖而出,向武戚侯拜道:
“侯爷,在场诸人之中,您的威望最高,如今,便由您来主持大局吧。”
武戚侯看着太子皱了皱眉,他之前与白裔汀闹过好些不快,怎么也想不到一向高傲的太子竟会来恳求自己。
却见白裔汀行止坚定而又神色真诚,便暂时放下了成见,捋了捋胡须,点点头,这便站了出来,语声沉肃道:
“诸位,我堂堂大祁难道没有律例王法、执政清官,竟要根据两名舞姬的片面之词来断案?”他环视了一周,高声道,“依老夫看,不如先将这两名舞姬分别关押起来,让人看守。方才,本侯已命人调遣衙役,相信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有人赶来。我等则先去看过二殿下的具体情况之后,再定夺各人去留。至于二殿下受人谋害一事,明日自有御史上报天听,由大理寺定案审理。”
众人闻言,思及武戚侯为人一向公正,且非两方党派人士,便也没有异议,遂一同往二殿下被送去医治的厢房行去。
匆匆赶到的御医在号了脉后,又查看了二皇子饮酒的杯盏,对太子白裔汀与武戚侯道:
“确是砒霜无疑,幸而二殿下只饮了少许,并不会危及性命。”
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有一人疑惑道:
“笙王殿下去何处了?”
众人这才发觉,这座王府的主人,笙王白景笙早已没了踪影。
“臣方才见笙王殿下神色有异,应是临时有些事务要处理,”杨文溪拧了拧眉,见似乎有人要出言质问,当即挥了挥手道,“众位不必惊慌,杨某这便带人去寻殿下。”
那厢突然消失了的白景笙,确被杨文溪说中了,他此时,正是赶去处理一件事务,或者说,去阻止一个可怕的后果。
就在方才,被他无意间忽略了许久的一个细节重新出现在脑海里。当种种线索被融会贯通的时候,他仿佛预见了那足够耸人听闻,却又无法挽回的结局。
所有的线索,来自,四个人——
迟了许久才到达宴会的太子白裔汀,被下人送去厢房休憩的武戚侯夫人,众人或许有意无意遗忘了的西陵郡主,还有,明明得了命令却终究没有出现在他身边的南辰公子,纳兰谦。
白景笙行走在王府小径间,柔软的花瓣擦过他水青色的袍子,然后,掉落在地,被带着微微急促的脚步碾过,化为一地尘香。
身后如影随形的黑衣暗卫屏住了声息,七年来,他们已许久不曾看见过主君这么一双终年带笑的眼睛,染上如此浓重的墨黑与冰冷,还有。
杀意。
……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以前,宴会刚刚开始的时候。
琼梨苑往南,一间庭院之内,微微的绿意爬上秋千的藤架,从嫩绿的叶间看去,只见六七个穿着黑色窄袍的侍卫,昏睡在厢房外。而小院周遭也没有过往的侍婢小厮,仿佛这个院子,是独立于王府的存在,正被一种诡异的空寂感笼罩着。
房内。
“郡主,别来无恙啊?”
耳中听进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暄过后,顾玉宛僵了僵,因被捂住口鼻,呼吸不畅,一时间涨红了脸。死死咬住牙,使自己尽量保持清醒,可那迷/药强劲,令她的视线一片动荡摇晃。
努力聚焦,往斜方向看去,眼前模模糊糊如大雾弥漫一般,顾玉宛定了定神,猛然看见一双极黑极湿润的眼睛,犹若含着早春第一滴露水。
然而,分外熟悉。
她倏然想起什么,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脑海里掠过血淋淋的断指,被撕得粉碎的衣衫,浑身血迹、赤/裸着爬行的美丽苍白的身体,还有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就像现在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眼睛。
她牙齿打起战来:
“你,你,你竟然,”太过震惊,以至于语无伦次,她喘着粗气,这才完整说出来那三个字:
“你没死?!”
怎么会没死?!经历了那些,那些连自己事后想起来都觉得恐怖的折磨,怎么可能还活着?她忽然陷入了极度的惊惧——莫非是鬼魂?!
“承蒙郡主挂念,在下十分安康,”芊芊温温柔柔地回话,“只是总有心事未了,夙夜难寐。”
叹息,“如今,在下便来了却这其中一桩心事了。”明明听在耳里是柔和语声,那意味却阴冷诡谲不似活人,似那从地狱里爬出的索命厉鬼。
钗子,已有一分刺入了那细嫩脖颈的致命之处。
“不,不,不要,”顾玉宛疼得浑身发抖,很奇怪,明明身体酸软几乎不能动弹,感官却十分清晰,以至于她能完整地感知到痛楚的折磨,还有死亡逼近的恐惧,这些,都在一点一点腐蚀着她的神经。这人使的,究竟是怎样毒辣的迷/药?!
钗子,又刺入一分。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绝无留情之意,顾玉宛目眦欲裂,尖叫道:
“别杀我,别杀我,我知晓一个秘密。你们南辰的秘密!”
她的声音却因为药力作用和极度的惊吓变了调,显得十分虚弱。
芊芊扼制住心底翻涌的浓烈恨意,眉目平静地问道:
“什么秘密?”
“南辰秘术,”顾玉宛大口喘着气,顾不得吸入更多迷香,只因再不呼吸,她就要窒息而死了,“那个秘术,你们手里,是不是只有一半?我,我知道另一半在哪里!”
芊芊不言不语,握着钗子的手紧了紧。确实,她手上记载秘术的书册,只是残卷。
顾玉宛吞了口唾沫,尽量忽略脖子上那剧烈的疼痛:
“另一半,另一半——就在我小叔顾西辞身上!”
“信口开河,”芊芊压低了声音,话语间已再无任何笑意,“我们南辰的东西,为何会在一个外人手上。”
手指顿时就要用力——只消这一钗子下去,便可见到鼎鼎有名的西陵郡主顾玉宛颈上鲜血喷溅、不消半刻便气绝身亡的场景。
顾玉宛还不想死。她尖声飞快道:
“你不知道么——顾西辞,他曾在南辰王室做过三年西席——”
芊芊僵住。
仿佛闷雷炸响,“轰”的一声,刹那间粉碎掉所有所有仅存的,美好的希冀与回忆。
破碎的光影在摇曳,那一瞬间,芊芊仿佛回到了过去。她看到了那人风流眉目间宠溺的笑意,还有年少时满怀孺慕之情的自己。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芊芊忽露出款款微笑,竟温柔到凶狠:
“你骗我。”
“我没有,我没有骗你……”
“你骗我,”芊芊又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很努力地说服自己。可是双手颤抖得厉害,那捂住顾玉宛口鼻的布巾,也松落在地,那根钗子,仍抵着顾玉宛的脖子,只是同样也在微颤。
脑海中一刹那掠过许多场景。
她想起先生说他最爱的花卉乃是流金菊,而这,正是西陵独有的花卉品种。
她想起先生侃侃而谈天下山水,独在说到西陵风景时,眉目间会浮现微微的怀念与愁绪。
她想起先生望向自己与胞弟的目光之中,总有一抹转瞬即逝的淡淡愧疚。
原来,她的那些猜测,她日夜不眠一遍遍反复回想、又一遍遍反复否定掉的答案,其实才是最终呼之欲出的真相。那她所做种种,又是什么?自欺欺人么。
多么可笑,多么荒诞。谁能料想,闻名天下的西陵战神,清高风流的公子辞,竟会屈尊去做南辰一个小小的西席。
那么多年的悉心教导,谆谆教诲,原来,都是别有所图么。
芊芊只觉口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恍悟过后,竟生出一股极悲凉极憎恨的情绪。
顾玉宛拼力一挣,逃开了那索命的钗子,只是钗尖在她脖颈处划过一道浅浅血痕,痛得她一个吸气。她连滚带爬地扑下椅子,几天前落马,膝盖上摔出的伤才刚结痂,此时必然裂开渗出了血,一时间更是雪上加霜疼痛不已。
芊芊捡起地上浸透迷/药的布巾,静静看着跌趴在地面上,正手脚并用往门口努力爬去的顾玉宛,走上前蹲下身来,扯起她的头发,与她对视:
“此情此景,是不是分外熟悉呢?”芊芊轻声道,“当初,你就是这样对待我弟弟的吧。”
——看来南辰公子谦,不过如此嘛。你们纳兰氏,不是自称神裔吗,怎么如今,却像猪狗一样,趴伏在地呢。
顾玉宛终于不再挣扎。她喘着粗气,盯着芊芊,双目涣散,口里“嗬嗬”发笑:
“原来,你就是那个传言中,纳兰谦病弱不堪的孪生姐姐。”她吐了一口血沫,似乎不打算再求饶,而是仰头恨声道:
“预言里,你是活不过十五岁的吧——果然,南辰人,就是一群废物!注定去死的废物!”颈间血流不止。
她的眼中,淬满了恶毒。
“不巧,我命大得很,”芊芊听闻此言,却弯唇一笑,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样,“我没有死,我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来取你的性命。”
“而北域那一千精兵却已经死绝——哦,兴许还要算上你那心上人——拓跋斐,是叫这个名字?他似乎,因为虔灵地宫的那场劫难,也快要断气了呢。”
“你,你什么意思!”顾玉宛一瞬间骇怖欲绝,她“啊啊”地叫了起来,牙齿已经被鲜血染红,显得分外狰狞,“难道是你动的手脚——?!”
芊芊抿唇,眸间飞掠过一抹血腥。
她突然想起某个可笑的誓言,那个孩子在目睹一切罪恶之后、仍瑟瑟发抖躲在黑暗之中许下的誓言——
花神大人啊,各路神明大人啊,信女愿用折损一生福报、死后永坠无间地狱为代价,只求亡吾国灭吾族之仇人报应灭顶,不得好死!
可是神明终究不肯显灵,他们永远高高地站在云端,冷冷地俯视世间这一切。
不过,神灵害怕污秽的血染上他们高贵优雅的衣摆,纳兰芊芊却是无妨的。如今,便让她再次拿起屠刀,将那些侵她故土,毁她家园的奸人贼寇们,一一赶尽杀绝罢。
……
顾玉宛头皮一阵发麻,她已经觉察到了身旁那人狠戾冰冷的杀意。
她好疼,从来没有这么疼过……顾玉宛涕泗横流,绝望地看着不远处禁闭的房门,战场上,她虽然是先锋,但一直都被保护地好好的,二公子又那么强大,根本不会让她受到分毫损伤……可是,现在,她竟然要被一个该死的南辰的小贱种弄死了!谁来救救她?
斐哥哥,救我……
脑海中一瞬间掠过一双俊美深邃的眸子,顾玉宛扼制住昏过去的欲望,斐哥哥如今生死未卜,她现在绝不能死在这里!西陵郡主,也绝不能以这么屈辱的姿态,死在别国境内、皇亲府上,这会让她在西陵沦为笑柄、甚至被陛下剥除尊贵的封号与皇家身份!
一想到这里,她忽然双目暴涨神情狰狞,手掌翻转成爪,狠狠往后一抓——
芊芊只觉刹那间肩膀剧痛,手指不由得一松,放开了对顾玉宛的钳制,只见立时她已连滚带爬地往门口爬去。
不愧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芊芊冷冷地看着她艰难蠕动的身影——难道想要硬生生撞开房门?不,或者,是想要制造出一些声响,惊动附近巡逻的守卫,以此自救。
脚步一动,她上前几步,踩住了顾玉宛一只因绣鞋脱落而裸露在外的脚踝。
缓缓用力,听见骨头碎裂声响起。
顾玉宛痛得想尖叫,但濒临虚脱的身体只能让她发出猫咪一般哽咽的声音,散乱的发被汗打湿,混合着泪水紧贴在脸颊上,此情此景,哪里还有半分当初毒蝎美人的模样,全是无限凄楚与狼狈。
“尚不及当初阿谦所经历的十分之一,”芊芊惋惜地一叹,她很想,很想让脚下这人受尽折磨,再痛苦地死去。
阿谦当初面目全非,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如今,又怎能让顾玉宛毫发无损地到九泉之下,去见他呢?
芊芊将顾玉宛虚软如泥的身体,翻了个面,使之紧靠着房门,然后,蹲下身来,用布巾覆盖住她颈侧的血洞,再把手放在顾玉宛的脖子上。
但是大片大片的鲜血还是立即濡湿了指间。
手指渐渐收紧,芊芊的眼中晦暗不定——恐惧吗,恐惧不得不直面死亡,一点一点品尝生命流逝的滋味,而唯一的生存的机会,则永远被隔在背后这扇房门之外。
顾玉宛的脸色涨得紫红,能吸进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
她的双眼开始翻白。
但是——就是这一瞬间——
“芊芊?!”一声惊呼。
芊芊身体猛地一僵,松开了手,而手下的顾玉宛,则昏死了过去。
芊芊不可置信地转头,昏暗的房间,透出一抹光线,正照在那赤着双脚、披散长发的女人,写满了错愕震惊的脸颊之上。
芊芊睁大了眼睛。喃喃:
“昀兮……姑姑……”
心底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可片刻间,她又像是个被大人发现做了坏事的小孩儿,将手背在身后,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昀兮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有这种事,她不过在房中小憩一会儿,却听到轻微异动,出来一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遇见芊芊!这个时候,按道理,她不是早就应该离开东祁了?为什么还在明端之中?又为什么会在笙王府里了?!
而且,她看到了什么,纳兰家这个一向最为温良软弱的公主,一个不过十三岁的少女,竟然堂而皇之地,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杀人之事?
极度的震惊之中,昀兮颤抖着嘴皮,除了一开始的那一声“芊芊”,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姑姑,”芊芊蹙了眉,抬起一双仍然纯净漆黑的眼眸,解释道,“她是该死的。”
昀兮死死咬住颤抖的牙关,走上前去看也不看芊芊,将血淋淋的顾玉宛拽起拖往内室,扔在床榻之上,转身,紧紧盯着跟上来的芊芊,张了张苍白的唇瓣。
芊芊则沉默地与她对视。
昀兮深吸一口气,牙关还在轻轻发颤。她说:
“纳兰芊芊,你如今仅凭一己之身,就敢在王府杀人?!杀的还是西陵郡主!你知不知道郡主是什么人?”
芊芊握了握拳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我的仇人。”
“顾玉宛如今是西陵派来与东祁交涉的使者,她若死在东祁,”昀兮厉声道,“西陵必然举国震怒,不仅通商之事尽毁,东祁与之也免不了一场恶战!”
芊芊闻言,怔了一怔,片刻后,慢慢地笑了:
“是,是,我……我忘了,”她笑得甜蜜,眼里的神情却分外苦涩,“姑姑如今已是东祁的媳妇,所思所虑,只为东祁,再正常不过。至于南辰种种,都是故人故事,自然,也再与姑姑无关,姑姑只需守住这一身荣华,安然终老,如此,芊芊他日离去,也能再无牵挂。”
空气蓦然一阵死寂。
忽然一个凌厉的巴掌扇来,芊芊被打得偏过脸去,有微微血丝从唇角溢出。昀兮有些怔地看着还高高举起的手掌,浑身开始忍不住地发抖。
但她还是神色严厉道:
“你可知你错在何处?你错在不该孤身一人,前来刺杀顾玉宛!不说周围是否有别人的探子耳目,就说万一,万一今日在此小憩的不是我,而是别家贵妇千金呢?!”
芊芊,那时,你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南辰王族千千万万个枉死的冤魂又该怎么办?!
昀兮一时间只觉又惊又怒又悲又怕,手掌紧紧地攥了起来,指尖几乎划破了掌心。
芊芊蠕动了一下嘴唇,转过脸来的时候,泪水滚滚而下:
“姑姑,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杀她?她做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她还杀了阿谦!我为什么不能杀她?!”
仿佛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都找到了宣泄口,泪水流得越狠,脸颊的痛意越深,她就越能接近解脱。
“姑姑,你是最疼阿谦的,可是你知不知道,姑姑,你知不知道阿谦是怎么死的?!”
芊芊有些失控,眉眼微微扭曲——
“那一天,那些人把他带到庆功的酒宴之上,在宽阔明亮的大殿里,他被人脱掉了衣裳,用鞭子驱使着,供那些畜牲亵玩!”
她哽咽着,慢慢地撕开那些仍然鲜红的伤疤,所有的痛与恨,终于不想再一个人承担了——
“可是事后,那些人还是不放过他,他们一根一根掰断了他的手指,用火炙烤,下了酒菜。阿谦蜷缩着血淋淋的身体,痛得在地上打滚的时候,你猜他们说什么?”芊芊忽然低低笑起来,像是再也压抑不住,胸腔剧烈地颤动着,笑声宛如痨病之人发出的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咳嗽。
“别说了,别说了!”那么残酷的事实,日夜都不敢去细想,只怕一细想就会被逼疯的事实,这一刻,终于被赤/裸裸地摆在面前,让人避无可避。昀兮痛苦地捂住耳朵,泪如泉涌。
“他们说,南辰王族,如犬如彘!”芊芊笑声嘶哑,如秋日枯死的藤根,“如犬如彘……如犬如彘?”她喃喃重复了一遍,“明明阿谦什么也没有做,明明阿谦是最无辜的……”
她只有十三岁的眼眸中,涌现出无边无际的悲凉:
“明明,明明我才是那个该死去的人啊……”
昀兮捂住嘴,无声地痛哭。她流着泪,看着芊芊空洞的眼睛,蜡黄而干枯的脸色,还有苍白的唇瓣——曾经犹如瓷娃娃一般美丽精致的小公主,一夕之间被夺去显赫的身份,被人从高贵干净的宫殿,踩入污秽不堪的泥潭,变成如今这个层层伪装、压抑痛苦、卑微少年的模样,究竟要经历怎样可怕的摧毁,与怎样苦痛的重塑?
她看着芊芊,几乎入了神,一时间竟然恍惚起来——如果阿谦活着,是不是也是这番模样。
她最疼爱的阿谦啊,竟然是那么痛苦绝望地死去,她听见芊芊那一句一句陈述的时候,心脏疼得要裂开了一样,可是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恨谁,恨芊芊吗,恨她为什么要来告诉自己这样残酷的真相,一直让她永远蒙在鼓里,永远不去想象该多么好,可是她又怎么能恨芊芊呢,那么像的一张脸,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阿谦有关联的人了,让自己拿什么去恨?
那么,恨北域么,恨西陵么?是的,是恨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吗?难道,她可以凭借东祁区区一个侯府的力量,撼动两个大国的根基吗?!或许,人其实也是会变的,芊芊说得没错,她嫁到了东祁,已经是东祁的媳妇,终究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心一意跟在夫人身后,追着小公子到处跑的南辰婢女了……
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昀兮望着芊芊的神情颓然起来,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可是,下一刻,她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伸手,紧紧捏住芊芊的肩,盯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纳兰芊芊,你记住,今日,你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见过我,更没有见过西陵郡主!”
芊芊还不及反应,只觉肩上一阵剧痛,本能地缩了缩,却被昀兮一把拉住:
“你受伤了?”她不等芊芊回答,便扯开她的衣襟,看见削瘦的肩上那已经积起了淤青的血痕,瞳孔缩了缩,半晌,轻轻拢上,将芊芊往床边的窗子推去。
“走吧,”昀兮面无表情道,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回到你该待的地方去。”
“姑姑……?”芊芊一阵愕然。
“滚,”昀兮厌烦地转过身去,“纳兰芊芊,我不想再看见你。”
芊芊盯着昀兮的背影,眼里慢慢被莫大的悲哀淹没。冷意像针一般刺入血肉,深入骨骼,拔除不去,只能任它翻搅疼痛,一遍一遍过后,只剩了麻木。
她拉开窗扇,动作灵巧地翻了出去,却没有看见,昀兮讷讷站在她身后,脸颊上徐徐滚落的一颗泪珠。
……
昀兮擦干了泪,走向床榻间的顾玉宛。她淡淡看着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面孔,手指来到西陵郡主高贵的脖颈前,隔着绢布,按压在那小小的,已经止住血了的伤口之上,似乎想用力,手背上却青筋毕现,是理智在提醒她克制自己。
于是,她将手指移到自己的肩膀上,五指成爪,下了狠劲。闷哼了一声,冷汗簌簌滚落,她的神情却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