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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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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拾起那浸满迷/药的绢布,放在了烛火之上,任火光将其舔舐,乃至完全吞噬,落在地上化为灰烬,散发出一缕最后的,迷人的异香。
一只彩蝶翩翩飞舞,停在路边的鹅卵石上,忽有一片杏白色的裙摆拂过,带来一阵风般刮起了彩蝶轻灵的翅翼,使之起伏扇动,继而,消失在生机初发的花木之间。
芊芊正走在院落与院落之间的一道小径上,这小径幽僻,可直通琼梨苑。
半路拐过一道假山,看了看左右无人,遂走进假山之后,散掉头顶的双丫髻。
正欲脱去身上的婢女衣裙的时候,猛然被一股力道拉进了假山之中。
芊芊大惊之下连忙伸手格挡,可是手腕在伸出去的同时、就被人紧紧扣住。踢脚去踹、双腿也被那人以巧劲压制。
下一刻,身体被一把推在石壁之上,背部撞上坚硬的山石,疼得她眼冒金星。
昏暗狭窄的空间中,强迫自己冷静之后,她听见头顶那人轻而平静的呼吸,正皱眉间,却嗅到一股淡薄的恍若带着湿意的冷香,身体一霎那寸寸僵硬。
“哪里伺候的小婢女,如此不懂规矩。”是那道一如既往清朗温柔的声音,然而芊芊听闻,却一阵毛骨悚然。
这人,此时此刻,不应该身处宴会之中,拥美人饮美酒,与人觥筹交错吗?怎会出现在此处!
一时间,芊芊又惊又疑,发觉他修长的身子靠的愈来愈近,还带着微微的酒味儿,遂放细了声音,怯怯答道:
“回大人,奴是琼梨苑的洒扫婢女,不当心弄脏了衣服,怕冲撞贵人,这才躲到这里整理的。”
白景笙听罢,轻轻“哦”了一声,眉眼隐在暗处,模糊不清。
他那纤长的手指,却摸上了她的脸颊,往下,捏住了芊芊的下巴,慢慢摩挲着,动作间仿佛染上了某种情欲:
“既然脏了,不如本君帮你脱去?”
芊芊顿时被惊得三魂不见了六魄,只觉今日的殿下恐被他那侄儿附了身。
可是心脏立刻又不受控制地鼓动起来,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一般,只因这位笙王殿下接下来的动作——
他竟真的来挑开了她的衣襟,像是在剥除一个带壳的鸡蛋,动作间慢条斯理却又充满了侵略感。待除去了杏白色的外衣,露出里面小厮的装束以后,他的手指顿了顿,在芊芊以为他会停手的时刻,肩头一凉,那灰色的粗布衣衫,竟是被他直接撕扯开来。
握住她瘦削的肩胛,冰凉的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伤处,惹来芊芊倒抽一个冷气。
浑身一直发着抖,就像一个真正的面对调戏而无所适从的卑微婢女,她垂下头,披散的发丝挡住了所有的神情:
“大人,奴该回了,不然晚些会被管事嬷嬷骂的。”
连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平日里瞧着不染烟火气息的殿下却低低一声嗤笑,将唇贴近了芊芊的耳畔,手指撩开了她的发丝,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意喷薄在她颈侧:
“本君没醉,你却是醉了?嗯?”
如此暧昧的距离,仿佛情意绵绵地交颈相贴,然而,下一瞬,他的语气蓦然冰冷:
“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吐息,咬字温柔:
“纳兰。”
芊芊身体僵硬须臾,可立马,又放松了下来。知晓此刻再多挣扎抵抗都是无谓,她忽然扯起唇角笑了笑:
“殿下,您这么说,可是一直在伪装的,恐怕不仅仅是小民吧。”
她恢复了进府之前的自称,可是尽管语气仍然恭敬,却再无之前卑微俯首之意,仿佛她与他,是站在同等的地位,同等的高度在对话。
“很好,很好,”白景笙笑叹,困在笼中的狐狸,终于收起了它虚伪的笑容,露出了尖利的牙齿,捏住她下巴的手往上一抬,迫她与他对视,“你这身装扮倒是不错。”
芊芊无话。
幽暗的空间中,只能看见彼此冰冷的眸光,白景笙俯视她,慢条斯理:
“去哪里了?没听见本君的命令,让你随侍左右么。”
“殿下,”芊芊看着他,缓慢而谦逊地道,“小民只是去解决一些私人恩怨,无奈时间实在急迫,未向殿下请辞,是小民思虑不周。”
白景笙失笑:
“可是你所谓的个人恩怨,却要连累你的主子,乃至整个笙王府?”他掐着她下巴的手,缓缓收紧。
芊芊痛得“嘶”了一声,蹙着眉,道:
“殿下何必如此恼怒。如果小民猜的不错,您今日,应该早已在琼梨苑搭好了戏台子,精心准备了一出大戏吧?小民不过是为殿下再添一出好戏码。”
下巴处的手指顿了一顿,“本君没有想到,兰谦你,竟是这般心性狠辣之人。”仿佛惊叹。
芊芊闻言失笑:
“我与殿下,彼此彼此。”
她的笑容忽然一僵,因为此时,那少年冰凉的手指滑到了芊芊颈间。
猛然收紧,带着窒闷的疼痛。
芊芊攀着他的手腕,瞳孔紧缩。
盯着他沉沉的眼睛,甚至可以看见眸底阴森森的寒光。
很熟悉,是与自己掐着顾玉宛脖颈的时候,一模一样的神情。
这一刻,芊芊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白景笙,他是真的想要杀死自己。
是的,如此不听话不服管教的奴才,如此爪牙锋利无法掌控的狐狸,关不住留不得,那便一杀了之。
可是芊芊忽然不再挣扎,她的眼里依然没有恐惧,只有含着露水一般的湿润,此时仿佛带上一点解脱的笑意。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睫毛微颤,在晦暗的光影之中,竟生出别样的情态。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美丽。
白景笙目光一闪,忽然松开手,芊芊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赤/裸的肩膀紧挨着他的身体,细弱的锁骨仿佛琴弦一般容易催折。
他的手指划过她的颈窝,停顿在那伤处,轻轻打着圈,“本君尚且留你一命。顾玉宛那边如何?”
“很遗憾呢,我没能杀了她,”芊芊几乎与他紧贴依偎,声音仍有些沙哑,神情却十分冷漠,“殿下在这儿见到我的时候,想必已经知道结果了吧?”
白景笙一叹:
“不死,恐怕也吃了不小的苦头,”他好似很怜悯一般,“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才撞上纳兰你这么个人物。”
若是旁人听来,甚至会错认为这句话含着微微的无奈与宠溺,但芊芊绝不会这么天真,她直觉他话里有话:
“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白景笙为她将衣衫拉拢,轻轻道:
“你还记得这件衣裙的主人么?”幽幽地,“倘若郡主不肯善罢甘休,本君该交出谁去平息她,不,平息整个西陵的怒火?”
“是纳兰你,还是那个无辜的婢女?”
芊芊心头一颤。
07
此时此刻,她正置身什么样的境地呢?
明明春寒已过,在这狭小的假山之中,却又觉冰冷刺骨。明明两个人吐息相闻,彼此之间,又无形中隔着漠然与疏离。
“殿下若要这么说,”芊芊冷冷一笑,“我还真是后悔,当时没有更加心狠一些,杀了顾玉宛。”
闻言,白景笙勾了勾唇,“纳兰,本君并不是在逼你,”他一叹,“你如此聪慧,应当明白本君想要什么。”
“如若殿下要的,我给不了呢。”
他沉吟道,“做一个交易,如何?”
“殿下请说。”
“很简单。你的心愿,本君可以帮你完成,不论那个心愿是什么。”
“殿下可真是慷慨,”芊芊淡淡一笑,“那么我需要付出什么来交换呢?”
“忠诚。”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芊芊凝视着白景笙,少年美丽的面容上,笑意尽褪,再无半点柔情如丝。那黑眸深深,引人沉沦的漩涡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她一时竟分外迷惑。
她垂下眸子,“殿下,我究竟该不该相信你呢。”
“你别无选择。”那少年懒散一笑,仿佛势在必得。
“是的,”芊芊也笑,“自从踏入这座王府,殿下便已为我指好了前路。可这到底是一条明路,还是一条黄泉路,殿下,恕我目光短浅,时至今日,竟也不能看清。”
“纳兰,人世本就是一场赌局,”白景笙轻声道,“前方是朗朗风月,还是悬崖千仞,总要向前走才能看清。可即便是风月无边,亦有疾风骤雨,而身处悬崖,也未必不能绝处逢生。”
芊芊低下头,似在思索。就是这一低头的刹那,她看见怀里微微露出的一点金色。
那株垂丝海棠——
白景笙亦注意到了,眉目间飞快抹过一丝冰冷。
芊芊道:
“承蒙殿下如此看重,”蹙了蹙眉,“小民受宠若惊。只是,可否给我一个考虑的时间?届时,我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白景笙微微扬起下巴,似笑非笑,目光似乎睥睨,又似乎审视。
这种被人看破的感觉很不好受。芊芊抿了抿唇,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前少年悠悠一叹:
“遂你。”
随即从假山之中走了出去,青莲摇曳,带走一身凉意的淡香。独留芊芊站在原地,怔怔。
——
天色将暮近昏黄。
芊芊重新走入琼梨苑的时候,已换上一身小厮服饰。
琼梨苑招待贵客的厢房外,聚集了一干王孙公子与贵胄千金,因内室御医正为二殿下针灸解毒,众人并不敢喧哗,只偶尔几声窃窃私语。
芊芊听着凌安对当时宴会场面的描述,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目送一个婢女端着药碗走入,也抬步跟了进去,凌安看着她的背影连连皱眉,越看越觉得不对,总觉着今儿的兰谦身上似乎少了点什么。
直到看着芊芊目不斜视地从一众贵人面前走过的时候,凌安忽然一顿。
少了,对,少了那种谦卑怯懦的姿态!恍然半晌以后,他又愈发迷惑起来。
内室。
芊芊点亮烛火,退至白景笙身后。白裔汀坐在紫檀木椅上,眉头紧蹙,掠了芊芊一眼,又漫不经心地别过脸去。
一片诡异非常的寂静之中,只能听见那御医口里不时的喃喃,只见他又为二殿下探了探脉,转头问道:
“药可煎好了?”
那婢女一福,将托盘奉上,立时有二殿下的贴身侍婢接过,用调羹搅了搅碗中浓郁黑色的药汁。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芊芊揉了揉鼻子,垂眸看着眼底一袭如墨黑发,白景笙支着头,似乎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然而惊变就是此刻产生,那奉完药、退往一边的婢女,忽从袖中滑出一片银光,直指白景笙,厉喝道:
“奸贼,纳命来!”
急刺而来的,赫然是一把锋利的软剑!
外间也响起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杀人了!杀人了!”下个瞬间,满场惊乱。
忽有一人如同鬼魅一般现身,正是笙王府暗卫之首,简琛。他手中长剑一拦,挡下了刺向笙王的软剑,与那明显训练有素的婢女缠斗起来。
同时,一众侍卫也冲了进来,分出几人闯进内室,护送皇子撤退,空中暗箭飞镖疾射,不断有三两个黑衣的蒙面人破窗而入,加入战局。
“刺客,是刺客!来人哪!快来人!”是凌安的声音。
那老御医被人拉扯着,慌急不已,大叫道:
“二殿下,二殿下的毒还未解——此刻万万不能——”
芊芊躲闪着刀光剑影,往角落快速避去。她心里飞快盘算——王府大乱,正是从此脱身的大好时机!但是正门定然是不能走的,刺客目标虽非自己,但正门处人数众多而刀剑无眼,若因此不小心丧命,可是大大的不值了。
立刻看向不远处最为偏僻的那扇窗户。分神间,有人推了芊芊一把,利刃的寒光险险擦过她鬓边,带过一阵凉意。
芊芊侧头,竟是那高傲的太子殿下白裔汀。他望了芊芊一眼,皱了皱眉,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忽然扭身一脚踹飞了逼近的刺客,再欲回头时,已经被两三个侍卫团团护住。
这时芊芊已经退到了窗边,不经意往窗外一看,夕阳之下一片浓荫之中,一抹异常显眼的浓紫闪过。
看身形是个女子,怀里还抱着什么。
芊芊无意探寻,正攀住窗棂,忽有人淡道:
“纳兰。”
是白景笙。
芊芊闭了闭眼,侧过头去,在看见眼前场景时,蓦然惊愕,想要移开视线,可不明白为什么,她做不到。
一片尖叫惊乱嘶喊哭嚎声中,那个少年,站在离她不过丈余处。
他的左手捂着垂落于身侧的右臂,鲜红的血液浸透衣袖,顺着腕间向下肆意地流淌,淌过如玉的指尖,一滴一滴落在明净的地砖上。
血色污了那一身清雅非常的青莲白玉长袍,显得凌乱狼狈。可他的神情,偏偏那么冷静那么淡漠。仿佛受伤的狼狈的凌乱的,统统不是他。
芊芊忽然心生恐惧。她很害怕他此刻的眼神。比害怕她爹的棍棒,害怕先生的戒尺更甚。
于是她咬着牙,颤声问他:
“殿下……?”
声音湮没在一片血红中。
那些暗卫在前方护着他,脸上俱是拼死护卫的冷静与凛然。
为什么?芊芊不禁惘然,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人愿意为了与自己实则并没什么相干的人,以己亡,换彼生?
琼梨苑的厢房被一片嘈杂声淹没,而不远处一间简陋的柴房却安静得可怕。
昏暗的柴房内,一名绿衣女子手脚皆被厚重的锁链锁住,铐在窗子上。可尽管如此,她仍费力抬着手缓缓梳理肩头凌乱的长发,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有人缓缓走了进来,昏黄的光影参差,如同浓墨一般化不开的紫色中,如黄莺出谷般清脆的声音响起:
“不曾想名动帝都的‘绿妩仙子’,有一天也会落得这样的境地。”
妩娘抬起头来,看清来人,蹙了蹙眉:
“林紫韵——”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林紫韵抱着一把古琴,纤长的手指拨了拨琴弦,响起一阵悦耳动听的琴声:
“我来,是为了办成一件好差事。”
“一件绝妙无比的美差。”话音落地,只见她手指勾起一把秀气的小刀,在指间转动,寒光凛冽。
妩娘蓦地瞪大了眼睛,立时张嘴呼救,可是尖叫声却猝然卡在了喉咙里。眼前鲜血喷溅,嘴里有血块飞出,掉落在地。
是舌头!她的舌头,竟是被林紫韵甩来的小刀生生割去了!
无法想象的速度,妩娘甚至愣了一瞬,那可怕的痛感才铺天盖地袭来,嘴里鲜血狂涌,腥甜翻腾。
林紫韵蹲下身,捡起小刀,看着涕泗横流,痛得在地上打滚呜咽的妩娘,在她衣衫上慢条斯理地揩掉了刀刃上的血迹,手腕一转,将小刀推入古琴之中,却抽出另一把精美无匹的匕首,抵上妩娘姣好的脸庞。
顿时,妩娘不敢再挣扎,她微微张着含满鲜血的嘴,恐惧地瞪着林紫韵美丽的面庞,只觉这女子犹如吃人的妖魅。
“让我猜猜,我来之前,你都在想些什么?”林紫韵笑了笑,“是不是在想,走出这间柴房之后,该用怎样的说辞,作出怎样的姿态,才能将对手逼入死境?”
妩娘剧烈地喘着气。
“不是这个,那么,是不是在想,从这里脱身以后,该施展怎样的手段,才能一跃成为皇子妃呢?”
听到这里,妩娘几乎是恐怖地看着林紫韵。她全都知道,她竟然全都知道?!她究竟是谁——不,应该是,她究竟是谁的人?!
难道今天这个步步险招的惊局,其实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
妩娘不敢再想下去,她只觉心脏快被那种可怕的猜想吞噬了,明明痛得浑身痉挛,在看见林紫韵愈来愈冷的目光时,猛然生出极度的生的渴望——不,她不能死,她还不能死!
立刻伸手抱住林紫韵的裤脚,死命地磕着头,发出凄厉的呜呜声。
“绿妩啊绿妩,你终于知晓错了么?”林紫韵轻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前装出一副善良的模样,背地里却挑唆楼里的姐妹挑断了我的腿筋,让我一生无法跳舞,更永远也不能与你抢夺第一舞姬的头衔。”
妩娘的面孔因极度的恐惧而微微变了形,汗水泪水流进嘴里,混合着血液从下巴处淌下,因舌头被割去无法辩驳,只能慌乱地摇着头,带着哀求地看着林紫韵,希望她能念在曾经师出同门的情分上,放过她一命。
林紫韵蹙了蹙眉,伸手将她扶起,在妩娘面露疑惑却暗暗松了口气的时刻,忽然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一把捅入身前人的胸膛。
看着妩娘紧缩的瞳孔,林紫韵低声道:
“不论是遵循那人的命令,还是为了消除心中的仇恨也罢——你说说,我怎么可能放过你呢?”
松开手,任那尸体如烂泥一般瘫软在脚边,冷酷的笑容令人胆寒:
“杀了你,今后我便是明端城的第一乐伎。而不杀你,终究后患无穷。”
诚如那人所说,翠袖楼,早该好好整顿整顿。这地方在白裔明名下寄存得也够久,是时候重新掌控到手中了。
如今,绿妩仙子香消玉殒,而紫嬅的名字,将取而代之,从此屹立于东祁明端。
林紫韵擦了擦脸上的鲜血,走出柴房,任晚风吹散周身的血腥味。听着耳边隐隐的骚乱之声,眼中现出隐忧。
不知道殿下那边,情况如何呢。
……
这些刺客明显出自某个可怕的杀手组织,出招狠辣,个个跟不要命一般往前扑,如若失手被俘,则立即咬开齿间剧毒自尽。
太子一干人渐渐往笙王这边靠拢,芊芊混迹其中,一齐退向门口。刺客攻势愈猛,吴念心等几个贵女在侍卫的保护下,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忽有一道暗箭飞来,射穿了侍卫的手臂,他身后的吴念心尖叫一声,被喷溅的鲜血吓晕了过去,而其余女子,竟害怕地嚎哭起来。
就在血腥味愈加浓郁的时候,芊芊不经意偏头一眼,却看见那本早该被简琛制服、昏死在地上的婢女手指一动,在一个众人看不见的死角,猫腰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白景笙身后。
她缓缓,缓缓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刃,银光锃亮,刺得芊芊眼睛发疼。平庸的脸上扬起一抹更为刺眼的诡笑。
芊芊迈出几步,正欲呼喊警示时,猛然一顿,因为她忽地察觉了古怪之处。
那婢女站立的方向,虽是在白景笙身后没有错,但那锋利的刃尖,却直直指向白景笙右前方,毫无所觉的太子殿下!
可她先前分明想取的是白景笙的性命!
几步之距,芊芊正惶惑时,身后被人猛地大力推了一把,顿时,还未稳住的身体便被直直推了出去。芊芊瞪大了眼睛回眸一瞬,看见那红裙少女惊恐慌张的脸色,双手还保持着推动的姿势,又立刻缩了回去。
那是——太子宠爱的美婢,名唤宛儿的少女,得谁百般呵护娇纵,竟为了救那给予她一身荣华的恩主,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推向死亡的刀口!
芊芊不知道是不是一切的发生只在瞬息之间,她最后的记忆里,刃尖刺破肌肤,剧痛没入骨髓的时候,除了众人尽皆震惊的神色之外,还望见了一双极其冷漠的眼睛。
如此熟悉,冰冷又美丽的,似乎在某个梦里见过的眼睛。
好像还带着微微的嘲意。
许多年以后,芊芊总是会想,许是那一次受伤留的后遗症么,以至于今后每每回忆起那人回忆起那双眼,总是牵扯着胸膛隐晦的痛意。
芊芊也常常想,如果允许啊,允许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少女有一个愿望,那么她必定会祈祷,祈祷时间的停止。
停止吧,停在她望见之前,停在那一刻,停住了,然后抹杀从此往后千千万万次相遇。
可是她的时间,终究没能停止。
……
这场动/乱之后,几乎是转眼间,刺客尽皆被俘。依稀有人匆匆闯了进来:
“殿下,大事不好了!妩娘死了!”
之后再有什么也听不清。芊芊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刺客的口齿被强行塞入布条,用以防止他们咬破毒包自尽。那个意欲刺杀太子的婢女,被太子一脚踹翻在地,侍卫正上前扭住她的手腕,却见她口鼻间忽然鲜血狂涌,身体抽搐了几下,继而静止不动了!
原来她早已服下毒药,此刻便是毒发的时刻!
白景笙由简琛包扎着伤口,询问着那前来通报消息的小厮,一片混乱之中,白裔汀狠狠咬牙,拧眉望着为自己挡了一刀,此刻倒在地上,胸口血流不止的黄脸小厮,忽然侧头掠过宛儿一眼,总是傲慢清贵的眼神中,竟带上了莫名的暴怒和阴冷。
坏他大事的蠢物!
完了,宛儿瘫软在地,绝望地想,难道她做错了?可是她只是想救殿下啊!不禁捂住脸,恐惧的泪水汩汩而下。
老御医察看了下几个贵人的伤势,均只是些皮外伤。扫了一眼地面上瘦弱的身体,想起自己家中小儿,于心不忍,便蹲下身检查起了那小厮的伤口。笙王身边几个仆从亦走了过来,在御医为其简单止血以后,将昏迷不醒的芊芊扶起,送往另外的房间。
而太子身边另一名黄衣婢女,从始至终都沉默地看着这一出闹剧,趁着众人屏息忐忑的时刻,抬步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她走到半路,迎面撞上一名步履匆匆的男子,正是离去许久未归的杨文溪。
杨文溪本是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衣袖忽然被扯住。回头一看,是个长相娇美的黄衣婢女,有些眼熟。杨文溪拧了眉道:
“何事?”
“你莫回去,那里脏得很。”黄衣女拽着他的袖子,抬起眸来,轻轻地说。
杨文溪冷笑一声,他看着她的样貌,想起她是谁了,正是太子今日带来的两名侍妾之一,“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本公子说话?”
猛地甩开袖子,就要大步离去。
身后少女却低喝一声:
“杨岑!”她走了上来,斩钉截铁道,“本宫命令你,留在这里。”
本宫?!杨文溪惊愕回首,却见黄衣女指尖一动,撕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俏丽的脸庞,微微抬高精致的下巴,眼中写满笑意:
“现在,本宫以宣乐公主的身份同你说话,可足够了?”
杨文溪愣了一愣,立即单膝跪地,清朗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微臣参加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宣乐跺了跺脚,很有些恼怒的模样:
“杨岑!你干嘛这样!”
杨文溪低声道:
“微臣方才得到急报说王府进了刺客,此地十分危险,公主千金之躯,实在不宜久留。”
“哼,刺客?”宣乐不在意地笑笑,“皇兄不怕,皇叔不怕,你不怕,我为什么要怕?”
杨文溪蹙了蹙眉:
“公主殿下……”
“不许这样叫我。人家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跟你说上两句话,可你个杨岑倒好,张口就是公主千岁,公主殿下的,未免也太扫兴了吧?”宣乐有些委屈,扁了扁嘴。
要说这宣爱公主,小的时候是与杨家公子最为要好的。无奈虽贵为千金之躯,命途却是多舛,十岁那年发了一场大病,宫中太医束手无策,陛下心焦如焚,只得将这名最疼爱的公主秘密送出明端,前往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潮生堂求医,不久前大病初愈,这才回了皇宫。
然而宣乐公主,却因在外野了几年,再习惯不了拘束的宫禁生活。
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个太子出宫的机会,便潜入东宫打晕了白裔汀的小侍婢,换上她的衣裙才溜了出来。
宣乐气鼓鼓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儿,这一整天下来,除了得处处小心、以免被太子皇兄识破以外,还得提防那生了不知怎么个玲珑心窍的小皇叔,可是累都要累死了,今儿终于见着想见的人,可瞧着人家却不怎么待见你!
不高兴,她不高兴极了,小时候的娇纵脾气一上来,嘴里不由得重重地哼了一声。杨文溪站起身,无奈地叹气,“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宣乐翻了个白眼。
杨文溪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心下却十分沉重,如今情况,真不是陪这小公主逗乐解闷的时候,他匆匆赶来,除了查看殿下是否无恙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禀报。
一件超乎了他的意料的事,可以说是今日最大的变故!
约莫半柱香前,他去寻笙王殿下,半路里接到暗卫的密信,是殿下让他即刻前往琼梨苑往南的一间厢房内救人,可要救谁,信中却只字未提。
当他赶到信中所说的地方,看见屋外昏睡的黑衣侍从,已觉十分惊疑,推开房门走进内室的时候,更是彻底震惊了——
床上卧着一名红裙少女,此刻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她的脖子间全是血,濡湿了身下精美的锦缎,瞧着颇为触目惊心。
这是?杨文溪定睛一看,他认得她身上这件飞蝶织花襦裙,莫非是太子殿下身边那个名唤宛儿的婢女?可她怎会在这?
然而,待走近些,看清了那凌乱发丝下掩盖的面容的时候,他猝然一惊,“西陵郡主?!”
竟然是西陵郡主顾玉宛?!
谁能料想,作为西陵来访东祁的重要使节,甚至很有可能成为未来和亲人选的顾玉宛,如今竟然被人重伤,浑身是血地昏迷在笙王府的客房之内!
而这个地方,曾是武戚侯夫人休憩的厢房!
想到此处,他立刻飞掠了一眼随他前来的仆从。仆从被他狠辣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又听杨文溪道:
“今日之事,绝不可外泄,明白吗?”
“是!”仆从立刻慌忙垂首,再不敢将目光乱放。
杨文溪吩咐几人秘密去请郎中,又亲自去弄醒门外的守卫。
那些守卫醒过来时,还有些迷糊,乍一听闻自己主子命悬一线,顿时吓得冷汗涔涔,遇上杨文溪的询问,更加支支吾吾,只说本守在屋外,手腕却不知怎么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之后便昏迷不醒了。
杨文溪查看了几人手腕间的细小伤口,尚残留着些微白色粉末,拈起来闻了闻,却是一种名叫“梦回”的迷/药。
此物如果被注入体内,则会让人如坠迷梦,主君曾跟他提过,其中的主要成分乃是产自南辰的一种珍贵药材,可是这种东西怎会出现在笙王府?
……
回神的时候,宣乐拿手指碰了碰他的肩:
“那地儿尽是些血腥味儿,”她撅起嘴,“你莫要过去了。”
杨文溪似笑非笑:
“公主特地脱身出来,莫非就是为了阻拦于臣?”
宣乐靠住了身后的一棵树干,手指拢在淡黄色的衣袖后,悄悄握了握,垂眸道:
“我一个公主,实则是大不乐意掺和他们那些事的,左右也没什么牵绊,便来寻你说话了。”
杨文溪目光却一沉,更有些惊讶于宣乐的敏锐:
“掺和什么事?”
“你何必用这般眼神看着我?”宣乐敛起了笑意,“皇叔是什么人,我那两个哥哥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她抿唇的时候,唇边出现浅浅的梨涡:
“我虽不在明端多年,但有些事情,也是略有耳闻。何况,你我总角之交,身上诸多改变我怎会感觉不到,只是今日见了才确信,你与他,果真是愈发相像起来。”
杨文溪眯起眼睛。他忽然想起这么多年宣乐公主是留在谁的身边,受了谁的照拂,或者说,得了谁的教导,却没想到,潮生堂那位素来以超脱世外著称的堂主,对于东祁的形势,竟然仍是这般慧眼如炬。
他一笑:
“既然公主心里明镜一般,那杨某便也不与公主拐弯抹角。”
蹙眉,面上现了严肃,“哪怕是念着昔日的情分,杨某也是要提点公主一二的。如今东祁不再是当年的东祁,皇子们也不再是昔年可与公主嬉耍玩闹的孩童。”
“或者说的直白一些,成者王而败者寇,皇族权利之争素来阴暗难测,却也无法避免。公主生性纯善,万万不该搅入这趟浑水之中,还望好自珍重。”
“你同我说这些,只是念着昔日的情分么……”宣乐一叹,眼里现了浓厚的惆怅:
“我小的时候,皇叔不如这时好亲近,相反成日冷冰冰的,不大理人。两个皇兄呢,忙着出尽风头、忙着争夺父皇的宠爱,也从不分我一点半点的目光。我那时懦弱,他们在对方那儿受了气,便来寻我的乐子,而我,每每受了委屈就去找你。那时,在我心里你就如同我真正的哥哥一般,我觉得不论如何,只要在你身旁,总是能得到保护的。”
再抬眼的时候,眸中已然现了泪光,那泪光细细分辨来,却有淡淡的依恋和苦涩味道:
“可是明端一别数年,如今再见,不光与皇兄相处多了一份拘谨,便连同你,言语行止也愈发疏离起来。莫非真如母妃所说,人长大了,就一定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么?”
杨文溪听着她说话,垂了眸,久久没有言语。宣乐拉起他的手腕,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淡淡笑道:
“不过,文溪哥哥,今天你愿意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
眉眼弯弯,是很温吞甜美的模样。
杨文溪低头看着掌心中娇小的手指,一时有些讪讪,仔细说来,他在几人之中年纪却要年长一些,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他一向是把这个小公主当作自己的妹妹在看护的。可如今年岁渐长,像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这样的句子不知听他爹念叨了多少遍,即使本不是那么刻板酸腐的人,此刻再像小时候那样举止亲近,还是会觉得有些窘迫。
所以,他只是顿了片刻,就立刻抽出手来,作了个礼:
“公主以后莫再如此,于礼不合。”
宣乐张了张唇,眼神有些黯淡。杨文溪不再看她,低眉匆匆道了一声“告辞”便转身离去,宣乐站在树下,飘落的叶子落在肩头,她抬手一拂,垂眸的时候,嘴角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
凉凉的天际,昏色的暖光。露水在花瓣上滚了一圈,风一散,它便嘀嗒一声,落了。
透过同样昏黄色调的竹窗,可见一道五岳墨画的六扇屏风,那屏风之后的竹席上,跪坐着一个小小的青衣童子。
此时他正屏着声息,附耳偷听着隔墙的细微人声,手里握着一枝细长的笔具,膝前铺陈的白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字。
冰冷的香气飘然而过,像是夏夜的青荷忽然开了,带来些神秘又幽诡的气息。童子一怔,手里拿的纸被两根细长苍白的手指抽去,听见那少年在笑,那笑声也像极莲的花瓣,柔软又凉薄。
“自家的学堂竟也要偷师?……你这未免也太过寒碜了些。”
童子回身望去,那少年生得很高,眉眼极漂亮也极冰冷,垂在两肩的发丝仿佛拢在雾气之中,黑得仿如浓墨一般。这样的人,连笑模样都是凉凉的。
可是童子却很欢喜,他喜爱与这少年待在一块,但也因自己偷师这事被发现了而显得有些局促,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冲少年笑了笑,露出小小的虎牙。
少年捏着那张纸,笑意却慢慢淡了,“忠奸之论?”他看着那一行行秀美的簪花小楷,清冷如玉石的瞳仁中,一瞬间起了浓雾一般:
“吾尝闻安乐之家无孝子,太平之世少忠臣,若睹孝子之可贵,必家有不睦矣,睹忠臣之可贵,必国之颓乱矣。故为君者,一味强辨,是为昏聩。……忠君之事者固为忠,忠于道义而不忠君者未必为奸。于民为奸而利国者,可以赏之,于民为忠而败国者,则贬斥之。是故不以其忠降其刑,不以其奸弃之用。此为御下也。”
很显然这是一篇策论,一篇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写出来的策论。读到最后一句话时,少年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他垂下眸来,盯住童子的眼睛。
那是一双不如寻常孩童懵懂迷惑的眼睛,在这样清澈如水的眸光中,少年慢慢地说:
“你若为君,必将祸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