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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   风声一响,过往已片片破碎。那些曾让自己眷恋不已的景致、那些男女老少欢喜温柔的笑靥,终究模糊成一道又一道老旧的光影。

      她回神的时候,太子正将朱笔往身后一掷,纤长手指一勾,便勾下了那甜笑的少女鬓边一朵海棠,放至鼻下一嗅:

      “甚香。”却不知夸的花儿,还是美人。

      少女羞红一张脸,偎在少年怀中,软软道:

      “殿下,你又打趣宛儿。”

      白裔汀不言语,只拿一双桃花眼笑吟吟地看着怀里人。他相貌本生得艳若好女,气质却清贵傲慢,如此融合,竟造就一股令人向往的翩然风姿,实在招人得紧。

      那宛儿被看得酥了半边身子,眸里愈发湿润若春水:

      “殿下……”

      却忽然被白裔汀微微抓住了手腕,拉开几寸距离。宛儿刚要不满地嘤咛一声,却见白裔汀斜斜瞥来的眸光之中,莫名抹上一丝阴沉,转瞬即逝。

      宛儿身子一僵,猛然想起传闻中这位殿下的阴晴不定,却是不敢再动作了,委屈地撇撇唇,向一旁的黄衣同伴投去求助的目光。

      黄衣摸摸鼻子,一摊手,将目光调往别处。那意思分明是:

      看我做甚?又不关我的事。

      宛儿:

      “……”

      白裔汀把玩着那朵海棠,提起步子往笙王府走去。刘顺全将那支贵重朱笔抛给身后的小厮,也连忙跟上。

      门前等候多时的众人皆俯首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白裔汀心情似乎颇为美妙,看见了杨文溪,竟也能笑嘻嘻打个招呼:

      “这么巧啊,杨公子也在。令尊近日可好?”

      杨文溪面上恭敬道:

      “谢太子殿下挂念,一切安好。”

      白裔汀点点头,眼光逡巡了一周,唇上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路过芊芊身边的时候,那遮住了手指的宽广衣袖中,却轻轻掉落出什么。

      它落在芊芊灰色陈旧的鞋子旁,焕发一阵鲜嫩美好的生机。

      赫然是一株金丝海棠。

      芊芊垂着眸子,抿了抿唇。

      ……

      白裔汀慢条斯理地走在最前,身边那个叫齐玄的管事正为众人介绍着府中景致,说的什么他也没心思去听。

      他正在想一件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这些日子,不知为何,脑海中总会浮现当初惊鸿一瞥的那双眸子。用膳后会想起,睡梦中会梦见,甚至方才宛儿的目光,也让他产生了联想。

      湿润,明媚,似含着露水清辉,可仔细探寻,又是雾蒙蒙一片,望不见深处。

      那么美丽,神秘,生动至极。

      反反复复想了许久,这位骄傲的太子殿下,终于下了定论。

      他觉得,他应该是对这一双眼睛动心了。

      很荒唐是不是?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否则怎么解释,堂堂大祁储君,天之骄子,竟会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厮念念不忘?正如谁又会想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厮,竟会有那么一对动人至深的眼眸。

      那个小厮的容貌,以常人目光来看,甚至只能说清秀,更遑论是在阅美无数的太子眼里,恐怕他连真人究竟长什么样,都不太记得清罢。

      不过,白裔汀一向喜爱美丽的事物,哪怕只凭一双眼睛,让他产生倾慕之情,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甚至就是那一瞬间的动心,让这个素来高傲的太子殿下差一点就要向笙王要走这个小厮,但话题既然被扼制,他便也没再开口,反正那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白裔汀知道自己一向情感充沛,但对任何东西的喜爱,都绝无长久,他相信这一次,也一样。

      正如方才,他远远就看到了那个小厮,路过那家伙身边的时候,他的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可见他确确实实只是单纯喜爱那眸子。

      可惜了……生就那么一双摄魂夺魄的眼眸,却没有能与此相称的容貌,亦非女子。

      白裔汀淡淡想着。

      至于留下那朵海棠,完全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嘱托。

      前些日子,东宫之中,那人前来询问自己在笙王府的经历,他便随意将这个印象深刻的小厮提了提。

      哪知那人听罢,微微袖手,款款道:

      “果然在那处。”话语里带着浓厚笑意。

      他似有感叹,“实不相瞒,殿下,此事之后,某便会离开明端。只是,此番还请殿下为某,从笙王府上带回一个人。”

      “何人?”白裔汀兴味顿生,不由得微微坐直了身子,饶有趣味地看向那青年。

      “正是殿下口中提及此人,”那青年广袖白衫,眉目掩于斗笠罩纱之下,隐约风流,“细算来,她今年应当有十三岁,此刻也应当身在贵国。”

      “哦?”白裔汀摸了摸案上砚台,眉眼间神色莫测,“孤可否冒昧一问,他是先生的什么人?”

      那人听闻,从唇间逸出一声懒散浅笑。

      “实不相瞒,她是我最得意的门生之一。”

      “门生?”白裔汀讶异挑眉,“若是先生门下,怎会流落至笙王府,做了无名小厮?”

      “说来话长,不过是些经年旧事,不提也罢。”那青年轻轻叹道,“虽我与她多年不见,总归却有些师徒情分。如今观她身陷囹圄,今后必将卷入未知风云,实在于心不忍。”

      白裔汀却在思索,必将卷入?为何用如此言辞?莫非他知道什么?那小厮又究竟什么身份,竟能得他如此看重?想着,提议道:

      “那先生不如与孤一道赴宴,也能与之好好叙旧。”

      青年却摇了摇头,道:

      “某如今身份特殊,不便同往。”

      “那先生,想让孤怎么做?”

      “便如他告诉殿下的,以花香赠予,而馈之露泽。”青年含笑,“之后留下还是随某离去,皆由她自己来选择罢。”

      ……

      此刻仍伫立王府门外,讷讷看着脚下这朵珍稀花儿的芊芊,却不知晓,她的命运,在他人的谈笑风生之中,即将迎来一个重大的转折。

      笙王府,琼梨苑。

      端着果盘酒盏的婢女鱼贯而入,芊芊紧随其后,却被常安一把扯住:

      “你进去作甚?”他随手一划,颐指气使道,“去,去把那些搬到暖房里。”

      常安指的是苑墙角落里一些盆栽。芊芊皱了皱眉,刚想说出今晨笙王殿下的吩咐,微张的唇瓣却在听见一声娇叱的时候,猛然顿住。

      她慢慢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来:

      “好。”遂垂首往那几盆繁美花儿走去。

      常安狐疑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这个兰谦,今日怎的如此乖顺?不过心下也是舒坦了许多,遂换上谄媚的笑容,往前方发生争执处赶去。

      来人却是西陵郡主顾玉宛。只见她一身明橘色骑装,脚踩毡皮短靴,虽一派明艳娇媚,眼中却有激奋血意不曾褪去,而眉毛高扬,神色狠戾,不像赴宴,倒像是与人决斗来了。

      “怎的,”她看着拦住她的几个门侍冷笑道,“东宫亲自送来的请帖,如今还不让本郡主进去了?”

      “郡主着装,于礼不合。大祁有令,会宴者需服饰得体,卸下刀剑,方得入内。”其中一名门侍干巴巴说道。

      顾玉宛冷冷一笑,将手中长鞭一甩,鞭子狠狠抽在那出言阻拦的门侍身上,顿时衣衫破开,现出一道狰狞血痕:

      “本郡主穿什么岂容你一狗奴才置喙?!”

      那门侍顿时痛得汗出如浆,却只能强撑着跪倒,咬牙道:

      “奴才知错。”

      顾玉宛身后一干侍从顿时叫嚷道:

      “你们东祁,未免欺人太甚!”

      “就是就是,什么破宴会,还搞这么多规矩。”

      “都说东祁人最爱附庸风雅,如今看来是没错的。”

      这些人七嘴八舌,口无遮拦,各种抹黑挑衅,狂妄如此,显然早得了主子授意,说白了,今儿他们就是来破坏宴会的。

      顾玉宛扬起下巴,“现在,可以让本郡主进去了吗?”

      众人默然,一边的常安缩了缩头,没敢出声。芊芊则捧着盆栽,躲在暗处静静看着一切,眸里忽明忽暗,神色莫名。

      “郡主且慢,”一声威严苍老的呼声传来,却是齐玄。

      他从另一边的道路上疾步走来,身边跟着一众青衣婢女:

      “主君知晓郡主这个时辰必是从校场赶来,遂命老奴亲自来迎接。方才未在府外等候郡主,实是因为主君听闻您着装似有不妥,令老奴提前备下衣物,耽搁了些许,这才匆匆赶来。还好在此见着了郡主——”

      说完,他拍了拍手,身后十余个婢女便一字排开,个个袅袅婷婷,手上都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各色衣物配饰,款式不同,每一样却都做工精细,价值不菲。

      “请郡主挑选吧。”齐玄微微躬身,恭敬至极的模样。

      顾玉宛脸色时青时白,暗道好一个笙王殿下,如此便叫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好来。冷哼一声,随手一指一件飞蝶织花襦裙:

      “就这个吧。”

      毕竟天性使然,世上女子,没有不爱精美红妆的,便如世人眼中凶蛮狠毒如西陵郡主,也不例外。

      齐玄点头,命青衣婢女带领西陵郡主等人去客房更衣。众人看着那西陵郡主的背影,这才发觉顾玉宛走路有些微跛,想来应是上次落马事件留下的伤还没好全,一时间,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幸灾乐祸。

      常安却凑到管事身边,纳罕道:

      “齐管家,看来,咱们主君对这位小郡主十分上心呐。”啧啧,那十数件华美衣衫,得多破费啊。

      齐玄瞟他一眼,慢声道:

      “那些衣物,虽然名头上是主君授意,实则嘛——”齐玄拈须一笑,好不慈祥和蔼,仙风道骨,“却是太子殿下特意为贵客准备的。”自然开销也就不算在王府头上了。

      竟是太子殿下——常安闻此,暗暗咋舌,既然是太子殿下准备的,那么那些衣物,里头恐怕大有文章——可怜的小郡主哟,想必是得不了什么好了。遂连连感慨道:

      “妙极,妙极。”摇头晃脑,那姿态是说不出的滑稽。眼睛一瞟,刚才还蹲在角落里的黄脸小子却是没了影踪。

      走得这么利索?常安有些遗憾,乍一听到这么有意思的消息,他本来还想在兰谦面前炫耀一下的呢。

      05
      琼梨苑附近设有几处独立小院,里面有用来供客人留宿的厢房。小院之间以九曲长廊连接,遍植青翠草木,生机勃勃之中又透着静谧安宁。

      此时,一名杏白衣裙的婢女坐在空无一人的廊下,困得直打哈欠。她听着远远从琼梨苑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有心去瞧瞧热闹——听说,今日来了好些大人物呢。

      有绝艳无双却风流多情的太子殿下,有江湖上传闻天纵鬼才的杨岑杨大人,有略逊一筹却也俊美无俦的二皇子,还有,还有,她悄悄红了脸,还有姐妹们口里时时提到的,那温柔美丽,仿若仙人的主君。

      说起来,她进府一年多了,都不曾见到过这位传言里温柔如同月光的笙王殿下呢。

      那丝竹声逐渐幽幽,小小少女也分外惆怅起来——可惜自己是最低等的婢女,是不能进入宴席之中侍奉贵人的。

      眼前忽然飞过一只翩翩彩蝶,小婢女豆大的眼睛一亮,顿觉精神来了,悄悄站起身来,踮着步子,攥起手帕,屏住声息,靠近那停在一束花枝上的彩蝶,猛然往前一扑,倒霉的小蝴蝶便被这婢女笼在了掌间。

      她心里得意起来,刚站直身子,忽然被一块布巾从后掩住了口鼻,鼻腔里涌入一阵诡异的香气,眼前蓦地一黑,整个人便晕倒在了草地之上,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散去。

      那灰衣灰鞋的小厮握着布巾,看了看脚下软倒的婢女,叹一声:

      “对不住了。”扶起她的身子,往僻静处走去。

      彩蝶扑闪着翅膀飞走了,原地只留下一块小小的,在左下角绣有一行“平安喜乐”字迹的手帕。

      ……

      顾玉宛被引进一间厢房,青衣婢女放下了托盘,立起一扇屏风便悄然退下。

      顾玉宛那时正打量四周,转头一看,却忽然发现房间里只剩了自己一个人,皱了皱眉,刚要传侍,又打消了念头。

      此次跟随她前来的都是些汉子粗人,全是作护卫自己周全、壮大声势之用。为了不落人口舌,她连宠爱的几名近侍也没带来。毕竟是在别国境内,她虽知道自己名声不怎样,却也不想更糟。

      常年奔波于军队战场,多与男人打交道,故而身边也没几个用得称手的侍婢——看着面前精美却繁琐的衣物,顾玉宛将眉毛皱得更紧。

      罢,行军打仗的时候,什么不是亲力亲为,又不是那些缩在闺阁里受父兄庇佑的娇小姐,如今难道还能穿不稳妥一件衣裳?

      事实证明,娇小姐的衣裳也是很难穿的。

      西陵郡主在经历第五次系错腰间系带、裙裳第四次滑落的时候,终于爆发了。她几乎想一把撕碎掌心精美贵重的绫罗——但看了看上面水红色的,栩栩如生的蝴蝶刺绣,还是忍住。

      她朝门外唤道:

      “石一,为本郡主寻个侍婢来。”

      却没听见回应。顾玉宛拔高了语调再唤一遍,门外仍无反应时,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加不快:

      “你们是聋了吗——”

      房门突然被打开。顾玉宛透过淡青色的屏风,看见一个杏白衣裙、扎双丫髻的婢女,朝自己福了福身子,转身将房门关上。

      她心里有气,遂冷冷道:

      “过来,侍候本郡主穿衣。”

      婢女低低回了声“是”,声线较之寻常少女,要低哑柔和一些。

      顾玉宛也没在意,展开双臂,里衣紧紧贴着身体,将少女纤细而玲珑的身形展露无遗。

      她的肌肤是小麦色,并非时下流行的玉白色,但顾玉宛在西陵仍有艳丽绝色之名,除了长相本身娇媚明丽之外,也多得益于她因习武而显得修长健美的身姿。

      那婢女似乎是有些怔在原地了,像是惊艳于她的美丽。顾玉宛瞥她一眼,婢女立刻慌乱地垂下头去,走上前拿起裙裳。

      顾玉宛心里有些得意,她一向喜爱被人仰慕的感觉。眉目间不禁流露出一丝倨傲,口里不耐烦道:

      “动作快些,别耽误了本郡主的宴会。”

      显然,已经把接下来的宴会,当成是自己的主场了。

      婢女为她轻轻系上衣带,自始自终,都垂着眼不发一语。顾玉宛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一会露出阴狠,一会露出解气的神情。

      她想,那些愚蠢的东祁臣民,一会儿,必定要倾倒于自己无双的风华,露出那种垂涎的目光了。而那个不识好歹的白景笙与白裔汀,也必定会被她迷住,到那时,她要狠狠地,给他们一个难堪。

      之后,顾玉宛坐在梳妆台前,满意地看着镜中自己的容貌,而婢女的手,已经摸起妆奁里一根做工精致的坠珠牡丹金钗。

      “眼光倒是不错。”顾玉宛斜睨了一眼钗子,随口赞道,显然是满意这婢女的选择的。

      “喏,簪上吧。”她略把螓首垂低了些,好让婢女为她把那钗子戴入云鬓之中。

      却错过了,婢女那平平无奇的黄脸上,一瞬间露出的古怪笑意。

      ……

      忽然被一块布巾掩住了口鼻,顾玉宛双目大睁。奇异香味扑入鼻中,大脑刹那一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间,针刺一般的麻痹感传到身体各处。最先反应过来的四肢开始剧烈挣扎,却在那布巾捂得更紧的时候,难以阻止地一寸一寸软倒下去。

      要不是常年习武,她几乎瞬间就瘫倒在了地上。身后人扶住她虚软的身体,顾玉宛正想张口,猛然间,脖颈处抵上一根锋利无比的金钗,感受到金属冰冷的触感和肌肤上轻微的痛意,顾玉宛酸软的身体顿时僵如死尸。

      她想高呼求救,却因口鼻被掩,只能发出细微的,“唔唔”声。

      耳边有人的气息吹拂在耳畔,那低哑柔和的声音幽幽响起:

      “郡主,别来无恙啊。”

      笙王府,琼梨苑。

      琼梨苑,顾名思义,植了满园梨树。却因不到时节,看不见雪英纷飞的美景。

      不远处几座楼阁矗立,隐隐有喧闹嬉笑之声传来,给这春日平添几分靡靡之感。

      一众婢女端着瓜果点心,转过九曲回廊,穿过一间又一间精雕细琢的扇形拱门,景色一瞬间豁然开朗。

      只见黛瓦白墙之间,现出一座朱红高阁,阁楼之前的空地上,则搭建了一座戏台,台上青衣花旦顾盼神飞,唱腔柔媚婉转。

      而戏台之下则铺设了精美宽广的白毯,上有两列白玉长桌,置于纤细的梨树之下,温暖的阳光从嫩绿的叶尖倾泻而出,带着点点淡绿流淌在玉桌之上,使之仿若那千金难求、成色上好的碧心玉。

      姗姗来迟的婢女们,需得在鞋外套上一层干净的麻布白袜,才能进入宴会。

      早已列坐其中的人们只觉恍若置身瑶池仙境,一时间皆痴醉神迷,大赞此宴风雅。宴上衣着干净清爽、整齐划一的侍女小厮们往来络绎,达官贵人则言笑晏晏、遥相敬酒,好一片和谐盛景。

      白景笙着一身水青纱白底长袍,坐于主位右下首,衣袖上一株缠枝青莲栩栩如生,随着他抬袖饮酒的动作迎风招展。

      齐玄站在他身旁,望了望远处,俯身道:

      “主君,太子与二皇子来了。”

      白景笙微微点头。

      果然,下一刻,一道极不和谐的笑声突兀响起:

      “小皇叔!”

      众人皆站起身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正见太子殿下自一小径处分花拂柳走来,身后跟着两名美丽侍女。薄唇勾起,眉目间神采飞扬,倒冲淡了少年稚气与三分艳丽,显出几许张狂倨傲与俊逸风流来。可他步履沉稳,仪容得体,便又多了一分高贵不凡的气度。

      在场者除白景笙外,均离席而出,向白裔汀躬身拜道:

      “恭迎太子殿下!”这一刻,不论他们心中对这大祁储君看法如何,不论民间对这小太子的评议如何,他们身为祁民朝臣,该有的礼数都必须做足。

      白裔汀由侍女伺候着换了鞋袜,这才径直走向台阶,转身在主位上坐下,朗声道:

      “平身罢!”

      白景笙换了个坐姿,似笑非笑道:

      “太子殿下,身为东道主却迟迟不出现,留下客人在宴会上苦等,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白裔汀道:

      “小皇叔,我就是去逛了逛,不碍事的。何况,”就着婢女的手吃了个冻葡萄,看了看四周,左下首的位置空空如也,便貌似漫不经心道,“孤也不是最迟的嘛。”

      话音落地,就听见一低沉男声:

      “太子殿下,皇叔,裔明来迟了。”

      众人板凳还未坐热,便又要起身来拜这位翩翩而来的二殿下,哪知二殿下摆了摆手,道:

      “寻常宴会,本王也并非刻板之人,各位便不必拘礼了!”

      “谢殿下!”

      太子抿了抿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大不小,却刚好能使众人听见。

      满座宾客皆有些面面相觑的时候,却有一人笑道:

      “殿下此举不妥,”杨文溪从人群里走出,朝二殿下拜了一拜,全了礼数,这才一板一眼道,“正所谓非礼不成道德仁义,非礼不决纷争辩论,非礼不定训示尊卑,故而礼数之事,臣等万万不敢懈怠。”

      白裔明露出微笑,正要说话,却被人抢了先:

      “得了吧杨岑,你这套说辞听得孤耳朵都起茧子了,”太子掷了杯子,笑骂道,“想孤今日好不容易才躲过了礼部尚书,难道还是躲不过他儿子的说教?”

      “岂敢岂敢,殿下这话真折煞我也!”杨文溪佯作惶恐,战战兢兢地退下。

      众人哈哈大笑,有几个关系好些的,直扯着他摇头连叹你呀你呀。

      白裔明的眼中却有阴鸷一闪而过。

      “二皇兄还站着做甚?”白裔汀又吃了一块杏仁酥,故作奇怪地打量着阶下的白裔明。

      白裔明身着浅褐衣,发束青羽冠,生了一双丹凤眼,长眉细而上挑,面上不笑的时候,便透出一股阴沉。他袖子一甩,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平日里交好的官员纷纷上前去敬酒。

      白景笙望了眼四周,发觉除了西陵郡主,客人们差不多都到齐了。略觉不妥,便随意问了齐玄一声,却见齐玄苦笑道:

      “主君,太子殿下的命令,那些下人也不敢违抗啊。”

      白景笙便不再过问那白裔汀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只款款站起,长身玉立,带着笑意道:

      “今日聊借太子的名义办下此宴,承蒙各位不弃,如约而至。寻常宴会,只几杯薄酒几场歌舞助兴,并无诸多规矩,各位尽兴便好。”

      “多谢殿下!”众人举杯示礼。

      齐玄吩咐下去,丝竹管弦之声便幽幽响起。

      “皇叔,我敬你。”白裔明斟满了酒杯,站起身,遥遥对着白景笙笑道。

      白景笙亦一笑回敬。

      随即,二人皆朝向白裔汀,道:

      “太子殿下。”

      白裔汀亦很给面子地起身敬了酒,一饮而尽,引来众人连声赞叹。

      正当一片其乐融融兄友弟恭时,场中缓缓走来一众舞姬,个个丰乳细腰,媚态天成。

      她们赤着玉足,每走一步,脚上银铃都叮铃作响。更妙的是,舞姬身上皆穿着轻薄云纱,其下如雪的肌肤若隐若现,魅惑无比。

      在场也有官员携带女眷一同赴宴的,那些贵妇千金们见此场景,多半轻轻蹙了眉,不约而同地去拉扯身边的老爷公子,以此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为首一身着嫩绿纱裙的舞姬轻轻朝着主位一福,盈盈下拜道:

      “妩娘拜见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笙王殿下。”

      那声音,说不出的甜蜜婉约,柔媚动人,直叫人听了酥去半边骨头。

      白景笙仍是一派温和模样,白裔汀则附耳听宛儿讲话去了,像是对阶下美人很是兴致缺缺。

      二皇子笑对白景笙道:

      “皇叔,可曾听说过一句‘纤腰隐翠幕,红袖招满楼’?”

      白景笙微微挑眉。

      白裔汀却是来了兴致:

      “皇兄说的可是翠袖楼?”

      “还是太子殿下见多识广,”白裔明似有感叹,“正是说的翠袖楼。”笑吟吟对着场中的绿衣女子,“妩娘,正是楼里最出色的舞娘。”

      妩娘羞涩回礼。

      “哦?”白景笙笑道,“如此,本君倒想见识一下。”

      白裔汀神色戏谑:

      “孤亦想看看翠袖楼第一舞娘的舞姿——是否也像人儿一样美丽动人。”

      众人心知小太子是犯了那见着美人就调戏两句的毛病,皆笑而不语。妩娘闻言,却偷着看了白裔汀一眼,顿时两颊红如胭脂。

      二皇子打趣道:

      “如若妩娘的舞让太子殿下满意,殿下不如便收入了府上,如何?”

      此言,便是献美之意了。众人都在心底暗暗猜测,莫非二皇子此行,实际是为同太子修缮关系来了?

      纳一两个舞姬养在府中,对于这些王孙贵族来说,算是风雅之事。只是,如今提起舞姬,再联系东宫,众人便都想起不久前的一桩旧事来,皆若有若无地往坐于次尊位的武戚侯看去,却见侯爷大人自顾自地饮着酒,眼睛倒是一直没从戏台子上移开过,手指还搁在桌上比划着什么。

      众人这才恍然想起——这位征战四方、威名赫赫的武戚侯实则是个戏痴。

      白景笙亦随着众人目光扫了一眼,看到武戚侯身旁空着一个位子的时候,却微微一顿。

      原来那位子紧挨梨树,以他的视角,并不能很好地注意到那边。

      于是,他向身边的齐玄询问道:

      “侯府夫人今日可是未来?”

      “来了,”齐玄低声道,“只是半路里闹了头疼,便由下人引去厢房歇息。”

      白景笙轻轻叩了叩玉桌。婢女殷勤地为他斟满酒盏,他回神,微微朝那婢女一笑。

      眼光温和柔软。

      婢女几乎晕厥。

      那厢白裔汀听了二皇子的话,既不拒绝也不接受,只是懒散地看着场中舞姬。

      白裔明也不恼,拍拍手,顿时,舞姬们四散开来,伴随着幽幽丝竹声,开始翩翩起舞。

      那妩娘倒也确实不辜负妩媚之名,眼波顾盼间媚色齐飞,云纱飘扬,腰肢款摆,时而笑意动人,时而泪盈于睫,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无不透露着绝妙又含蓄的诱惑,真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在场女客皆看的咬牙切齿,而男宾们则被迷的神魂颠倒,顿时,贵女们更加躁动,一阵窃窃私语传来。

      正当舞蹈进行到众舞姬围拢着妩娘,如含苞的花朵缓缓盛开,而妩娘如其中的花蕊一般飞身而起,扬着一卷飘荡的红绸在空中徐徐下落的时候,不知是哪家的贵女看得太过入神,弄掉了一颗鲜红的冻果,正滚落在妩娘的脚下。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响起。

      且不论那绝色舞姬是否会因踩到这一颗冻果而摔倒出丑,甚至受到严重损伤。单就说若这冻果的汁水假如四溅,弄脏了那一片铺陈的贵重毛毯,往小了说,是对笙王殿下的不尊重,可若真计较起来,那便是不敬皇族的罪过。

      不敬皇族,在皇权至上等级森严的东祁,可是灭门之罪!

      这一舞,也许将从此毁了明端城有名的销金窟,翠袖楼。

      好几个胆小的舞姬,看着那鲜红的冻果滚来滚去,但她们的领舞仍在毫无所觉地跳跃舞动,霎时吓得软在了地上。

      忽然,一只玉足终于踏在了那个看似坚硬实则脆弱不堪的冻果之上。

      众人皆屏息。

      可不过片刻,妩娘又扬起妩媚的笑脸,踩着曼妙的舞步,翩然而起,她离开的那个位置,那个冻果,静静地躺在白毯上,仍然完整如初。

      杨文溪甚至夸张地揉了揉眼睛,仔细地探头去看,那果子,确确实实,完完整整,甚至连一块破皮之处也没有。

      可是大家分明都清楚地看见妩娘踩了上去。

      舞毕,妩娘盈盈一笑:

      “献丑了。”

      众人沉寂半晌,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掌声,大叹竟有如此身轻如燕的女子,竟有如此优美绝伦的舞姿。

      更妙不可言的是这妩娘沉着镇定临危不乱的心性。

      众舞姬也尽皆拜倒,二皇子大笑着让众女平身,舞姬们弱柳扶风般起了身,却有一名,视线扫过座上太子的时候,面上现了惊讶,露出仿佛见到阔别许久的熟人一般的神情。

      众人心照不宣,皆将眸光移到别处,对这舞姬的奇怪反应视若无睹。

      立即有奴仆上场来将那突兀的果子拾去。本来此事就此揭过,偏偏有人紧抓着不放:

      “妹妹,你怎么如此不当心,”从宴席中传出一声女子的低斥,“若有人因此受伤,可怎么好。”

      众人皆看去,却是吴阁老家的两名千金,只是一嫡一庶。那被训斥的少女长相娇美,衣着华贵,见各色目光看向自己,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我又不是故意的,”吴念心尖声道,“何况,她只是一介舞姬!”

      话一出口,便被阁老夫人扭头来狠狠瞪了一眼,而那位满脸关切望着自己的庶姐的目光中,却掠过一丝诡笑。吴念心这才想起,这些舞姬,是二皇子所请,献给太子殿下的!

      她的眸中立刻带起泪光,望向三位殿下。二皇子面色阴沉不虞,白裔汀则玩味地望着场下一干美人,独有白景笙看着她的方向,神色如常。

      吴念心立刻离席拜道:

      “笙王殿下,念心知错,可是念心真的不是有意的……”

      白景笙笑了笑,叹道:

      “本君竟到今日才知,原来女子是这种心思。”

      什么心思?众人闻言,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白景笙又道:

      “你既有歉意,来找本君作甚?”他笑了笑,“方才踩到小姐芳果的,亦不是本君。”

      这话,竟是让堂堂阁老千金,去同一卑贱舞姬致歉了!

      吴念心万没想到传言里一向温和仁慈的笙王竟会说出这种话,面色一时间红白交错,咬了咬唇,看着几乎像是要哭了出来。

      白景笙饶有趣味地望着,心道,原来世间女子,不只小意婉转,媚骨天成,也不止嚣张跋扈,骄纵放肆,还有这般嫉恨交加,委屈恼怒的模样。

      很是有趣。

      见宴会气氛僵滞,素来八面玲珑的杨文溪赶紧出来打了圆场:

      “好了好了,我说殿下何必要这样为难一个姑娘家,”似是不赞同地望了笙王一眼,惹来白景笙一个挑眉,杨文溪这才继续对吴念心道,“在下看妩娘舞姿甚妙,吴小姐不如带个头,随意赠予其一件小饰,便作打赏之用,如何?”

      有人递来台阶,吴念心自然便顺着下了,她点了点头,将手上玉镯取下,沉默地走向妩娘,颇有些肉痛地道:

      “喏,送你了。”

      “谢小姐赏。”妩娘接过玉镯,羞涩一笑。

      场上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顿时,琼梨苑恢复一片歌舞升平。

      丝竹声已歇,那一干舞姬却不曾退下,除了妩娘,皆和着骤然响起的悠悠琴声舞动起来。二皇子脸色有些古怪,可片刻间,又展露出翩翩笑意,望着向自己走来的妩娘。

      “殿下,”女子袅袅婷婷地拜了一拜,拿起二皇子身前的杯盏,斟满了美酒,不胜婀娜地为他递去,媚眼如丝,“妩娘敬您。”

      白裔明却推开了美人的美酒,笑道:

      “妩娘可是糊涂了,为你解围的,可是皇叔。”

      妩娘笑容几不可见地一僵,抬起一张妩媚的脸,柔声道:

      “二皇子殿下……”

      “去罢。”白裔明看着她的眼睛,唇边露出沉沉的,幽幽的笑意。

      妩娘咬了咬唇,往笙王的席位走去,白景笙温柔地望着妩娘,幽眸深邃,分明没有一丝情意,但妩娘脸色却通红一片,似羞赧不已。

      她拈起干净小巧的杯盏,往里慢慢斟着酒,可是细看之下,就可发现她拿着杯盏的姿势极不自然,甚至在轻轻颤抖。

      她抬起小巧精致的脸,咬着牙道:

      “笙、笙王殿下,妩娘敬您。”

      白景笙接过酒盏,正要一饮而尽——齐玄忽然伸手拦下。

      “主君且慢。”他从袖间取出一根细长银针,以针尖在那酒水中轻轻一点。

      白裔明笑吟吟地饮着酒,看着笙王府这位齐管事小心翼翼的动作,太子白裔汀则一脸悠闲地欣赏着场内的歌舞,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下边的动静。

      而再一次成为全场目光焦点的妩娘抿了抿唇,脸色微微发白。

      齐玄将银针取出,银针颜色依旧。这才对着白景笙微微点头。

      白景笙却放下了酒盏,对着妩娘伸出手来,指节莹白如玉,掌心细腻如脂。

      妩娘似是一惊,退了几步,强笑道: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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