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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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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支起下巴,微微眯眸,面上现了一抹慵懒神色:
“你可以当本君好奇,找到了一个新鲜的玩具,便想收入囊中。”
见芊芊愕然瞠目,白景笙似乎被逗乐了,勾唇一笑,这才漫不经心道:
“或者,你也可以把自己当成我府上的门客。正好本君搜罗了些南辰的古籍,那些古文字实在晦涩难懂,你若愿意,去为本君批注一番,也不辱没了你的才干。”
芊芊怔了怔,半晌,才垂首道:
“是。”
……
从此之后,纳兰芊芊便从笙王殿下的近身小厮,被“贬”至藏书阁做一个小小侍笔童子。
别人倒没有什么反应,那与芊芊同屋的小白脸常安却幸灾乐祸得不行,他先前碍着兰谦高他一级,又顶着这么个引人遐思的姓氏,不敢过多为难,还得处处小意讨好,如今老天开眼,主君总算看清此人真面目,不过三日便一脚将其踢开,真是大快人心。遂不免时常在芊芊跟前晃荡,明嘲暗讽,好不得意。
芊芊倒不觉得有什么,任那常安百般挑衅,她自安如泰山。偶尔无聊憋闷了,也与那常安斗上几句嘴以作调剂。时日一久,便连齐玄管事都琢磨兰谦这家伙是不是有些缺心眼。
芊芊再一次踏足笙王府的书房,却是在十日之后。
一进门,便看见一名黑衣束带,作暗卫打扮的男子,正向白景笙汇报着什么。
白景笙见了芊芊,示意那人稍候,却也不令他退下,黑衣人便起身站到了一旁。
芊芊这才看清此人衣着比起寻常暗卫要华贵许多,外袍上用金丝暗绣了卷草纹,腰间还別着一块双鱼青莲玉佩。
却与那日所见名唤李持的青年不是同一人。
白景笙仍是坐在那张金丝楠木椅上,以指尖揉了揉额头,道:
“唤你前来,却是为一件小事。”
“殿下直说无妨。”
白景笙露出疲倦的神色:
“本君近日的睡眠不是很好,晚间总易惊醒。夜行卫向来没什么耐性,到了晚间更是活络得很,”另一只手的指节轻敲椅子扶手,斜了黑衣人一眼,“简琛又干不来守夜这种粗活。本君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兰谦你最合适。你的意思呢?”
唤简琛的黑衣人看了看白景笙,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芊芊竟看见他一直抿着的嘴角抽了抽。
芊芊想说,殿下您难道忘了么,奴才如今已不在您身边伺候,守夜这种事,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藏书阁的侍童来做罢?
她还想说,既是吩咐一个小小的侍童,何必要相见,甚至用上这种商谈的语气。既然如今你为主我为奴,那么直接差人下令,不是更加方便。
但是,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选择伏首,道:
“愿为殿下分忧。”
白景笙点点头,笑道:
“你下去吧。”
待芊芊退下,简琛才疑虑道:
“主君,恕属下多嘴,那少年横竖一个奴才而已,何需如此。”
白景笙斜睨他:
“什么时候,简琛你竟也开始以身份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了。”
“此人有何不同?”简琛更加迷惑,“属下观其不过一普通小厮,甚是平庸。”
白景笙微微含笑:
“如若,他便是传闻里聪慧近妖的南辰公子谦呢?”
空气凝滞了一瞬。
“这——”简琛惊愕瞠目,他一向自持稳重,如今却失态至此,可见这个消息对他的冲击之大,“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白景笙哼笑,“你莫不是忘了那个时候,在南辰之中,还藏着哪些大角色。便是那传言中昏聩误国的辰王,依本君看,恐怕也是不容小觑的。”
“不是属下信不过主君,”简琛皱起一双剑眉,“实在是因为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属下依您命令,曾至南辰探查,亲眼得见那位大名鼎鼎的公子谦,确实是被活活折磨至死,甚至最后——”他刚想说出“面目全非”四字,迎着笙王含笑的目光,蓦然顿悟:
“莫非,有人偷梁换柱?!”
“南辰经年闭关锁国,自诩世外桃源,内里早已腐朽不堪,我朝前钦天监曾有预言,南辰古国,不出十年,必然灭亡。”白景笙细细回忆,“然而,自十三年前四月初四,南辰六皇子诞生以来,国力不见衰落,反而隐隐有复起之势。”
“四月初四,是南辰花神节,”简琛沉吟,“莫非,真如传言所说,那位六皇子,真是天降福星,福泽绵延可保家国基业,千载不衰?”
听闻此言,白景笙稍稍怔了怔。可不过片刻,他又笑道:
“简大人如今是愈发不济了,竟也信起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见主君面露调侃,简琛黑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白景笙这才正色道:
“南辰消息闭塞,然而昔日公子谦的福星及神童之名,却在短短时间内传遍天机大陆,连当时身陷西陵的本君都有所耳闻。且不论这传言有多少夸大的成分,单就它出现的时机,你不觉得,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吗?”
“谁会这么做?”简琛是愈发糊涂了,“这么做又是为什么?难道他们真以为仅凭一个几岁孩童,还能解救南辰的危亡国势不成?”
白景笙蘸了一笔浓墨,点在摊开的宣纸之上,闻言,笑着叹了口气:
“文溪同我说习武易将脑子也习钝了去,如今我见了你,却是信了,”他看着简琛那端着一张严肃国字脸,却写满虚心讨教的目光,笑意愈发浓烈,“解救?本君看是完全相反。”
他复又叹道:
“那人要做的,与本君当时要做的,并无什么不同啊。”
笔尖在纸上一划,白景笙淡淡的语声毫无情感:
“均是,毁灭一个国家。”
一个铿锵有力的“灭”字,跃然纸上。
简琛微微张大了眸,一派不可置信的模样。
白景笙继续道:
“南辰矿产富裕,又毗邻东祁边境,把持通商要脉,地势何等险要,周围更栖息十数庞大部落,藏有奇珍秘宝无数。”
“尤其是那四国书中所载,神异非常的南辰古秘术,更是引得无数人垂涎。这其中,当属北域最甚。同时,建国不久、根基尚且单薄的西陵也早已对之虎视眈眈,此等福星降世、古国复起的消息一出,不论真假,必然有人坐立不安。”
“主君的意思是,公子谦盛名远扬,并非南辰国的福音,相反,而是加速了南辰的灭亡?”
“事在人为,国事亦然。今后命运的走向谁也无法预料,都说蚍蜉撼树乃是虚妄,却总遭有心人忌惮。”白景笙垂下眸子,掩去其中泛起的诡秘波澜,“公子谦名头过盛,虽不是南辰亡国的根本原因,却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简琛听到此处,已是连连惊叹。又大疑道:
“可究竟是谁用心如此狠辣、如此冷酷?”将一个孩童推于人前,做吸引目光的靶子,把他的命运与国家的运势紧紧捆绑在一起,让他终生困于囹圄死局。
身前,是万千国民于深渊里殷殷期盼的目光,身后,却是千万只想方设法要推他坠入地狱的手。这样对待一个孩子,未免太过残忍。
“你觉得他无辜?”白景笙搁下笔,以白绢轻轻擦拭手腕,“皇室之子,生来享受与别人不同的尊崇荣耀,所付出的代价,自然也要沉重得多。担负这样的命运,你觉悲哀,看在某些人眼里,却是理所应当的啊。”
简琛沉默了。他想起眼前这位笑语盈盈的主君曾经历过的种种,与那位公子谦,又何尝不是相似至极。
不由慨道:人人只道皇族中人,天之骄子,富贵荣华享之不尽,却不知道在偌大皇权金碧辉煌背后,有多少肮脏算计与诡谲云涌。
他再次抬眸时,只见主君负手而立,凝目看着窗外淡薄天光,缓缓道:
“世如牢笼,众生困顿。你我皆陷局中,所能做的,不过只有于沉溺中清醒,于欲望中解脱,于死境中生存罢了。”
于沉溺中清醒,于欲望中解脱,于死境中生存。
简琛心中大震。良久,他拜道:
“属下定当谨记此言。”顿了顿,两道粗黑的剑眉复又拧起来,“可是主君,属下还有一事不明。”
“说罢。”
“那公子谦虽大难不死,却毕竟是他国后裔,况且依属下方才所见,那纳兰谦实在平庸,可知传闻终究是传闻。您又为何要将其留在府上?”
白景笙转身,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是不赞成简琛的看法。伸出一根如玉的手指来,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染上点神秘的意味:
“本君曾与一位故人打了一个赌。”
“何人?”
“顾西辞。”
“顾西辞?西陵司贤王?”简琛再一次震惊了。
“西陵司贤王,”他喃喃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号,神色竟然怔怔起来。
不禁追溯起多年前那一场惨烈宏大的战役,眼前仿佛出现连绵战火硝烟弥漫,耳边回响起铁蹄铮铮、兵戈相击之声。
忽于千军万马间,破空飞来一支长羽利箭,顷刻间刺穿城下主帅咽喉,刹那鲜血四溅、惊呼迭起。
千万人惊眸一望,那高阔城门上,猎猎寒风中,惟有一人身披银白战甲,墨发飞舞,持弓静立,在敌军众人皆骇怖绝伦的时刻,他眉眼间抹过一丝散漫笑意。
那样的风华卓绝,几乎掩尽日月星光,便连上川边漠历来为人称道的雄浑苍茫,在那一瞬间也难以媲美。
那是西陵最有名的人物,是不败的神话,是天生的战神。
简琛毕竟是习武之人,崇敬强者是再正常不过之事,而顾西辞此人又一向多存在于传说之中,乍然听闻主君与他似有前缘,一时间竟然很不可置信,不禁又确认了一遍:
“主君,你说的可是,可是司贤王顾西辞?!”
白景笙似笑非笑:
“怎么,你还不信?”
“不,不,”简琛摆手,连连否认,“属下只是过于震惊罢了。”
“本君与他,其实并无多少交情。”白景笙漫不经心道,“便是那个赌约,当年也不过是穷极无聊,随意立下的。”
简琛半张了口,诧异道:
“究竟是什么赌约……”
白景笙揉揉眉心:
“此中缘由说来也复杂。本君与顾西辞相逢于南辰,所作所为不同,目的却是一致。”
“简琛,”他忽然发问,长眉轻蹙,“如果你生来只有一条道路可走,而路的尽头,是万丈深渊。在你知晓往前会粉身碎骨,往后却没有退路之时,你是停滞不前,还是继续行进呢?”
简琛认真在脑海里设想了一下,眉毛几乎拧成麻花:
“如此前后无门……”苦笑了一下,“岂不是把人活活逼死。”
“确然,掉入深渊即粉身碎骨,是人们的固有印象。可如果结局早已注定,那这世间一切,也太过无趣。”
白景笙舒展长眉,眸里温柔深邃,语气却寒凉如冰:
“本君同司贤王都十分想知道,这世上会不会有这么一种人,虽被诅咒、被舍弃、被摧毁,却仍然能拥有不同的命运。”
而纳兰谦,便是他们选定的人。一个不得不走上那条道路,并坠入深渊的人。
“倘若,往深渊之中投入予他生机的藤蔓,他,又将会作出怎样的选择呢——是生,是死?是生若死,抑或死若生?”
是接受这样的安排并背负亡国奴的命运屈辱地活着、是心怀不甘却挣扎无望地死去,是幸存以后浑浑噩噩庸碌无为、还是涅槃重生大放异彩登凌绝顶?
很期待呢。
白景笙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看在简琛眼里,却叫他暗暗咋舌——主君的想法,果真还是这么难以揣测。
或者应该说,这些身居高位,聪颖非凡且长于心计的贵人,不论是在性格还是行事上,都是那么异于常人。
其实说实话,在简琛看来,改变那个公子谦的命运,与其说是主君与顾西辞之间一个无聊的赌约,不如说更像一个随意消遣、满是恶意的玩笑。
夺去他显赫的身份与赖以生存的屏障,给予他如棋子般被上位者操控于股掌之间的人生。
两个强者之间的角逐博弈,却要让另一个人永无解脱之日,永失自由之身。该说是不幸,还是悲哀呢。
简琛兀自慨叹了一阵,低声问道:
“那么,主君赌的是?”
白景笙微微一顿,眸光一闪,潋滟至极,也动人至极。
他一字一句道:
“本君赌他,死而后生。”
简琛听着这话,觉出主君语气中隐晦的对那位纳兰谦的赞许,与对其潜力的看好,不免心生怀疑,难道真是自己识人有误,方才确是他看走了眼,那黄脸垂眉的小厮,日后还真能成为一个人物不成?
想着,便暗下决心,看来还得找机会向杨文溪那小子讨教讨教,将眼光练得更加毒辣精准些才是。
“如今主君是想将公子谦收归麾下?”简琛问道,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猛地想起那个南辰传说,顿时心头一热,“而且,既是王室中人,那他一定知道那个起死回生的秘术……”
思及此,竟是喜不能言,双目大亮,炯炯有神地看着主君,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白景笙也懒得嘲笑这属下过于迟钝的头脑,只道:
“别高兴得太早。”他温和道,“你且好好想想,一个负有聪慧之名,甚至曾经身份高贵的人,会真正甘愿对任何人俯首称臣么。”
纳兰一族,作为天机大陆上存在时间最为悠久的氏族,千年前便自诩神明后裔。
《四国书》有载,古时南有陆,地险而多高峰,常有玄妙盛景。一夜云霞蒸蔚雾气升腾,而星辉漫天流光飞舞,人于其中,竟似身处星河仙境,天上星子,恍若触手可及。
时人皆交口称叹,遂将此地命名南辰,取南洲星辰之意。千百年来本是部落分治,后由纳兰族一统。开国帝王纳兰元汲,曾昭告天下:
“吾与吾族,血缘承继上古花神嫡脉,享无上尊崇,生死与天同命。”
此言一出,响彻天机。人人皆叹,南辰王族,何等狂肆,何等矜傲。
可此后,南辰便封闭了所有进入国境的官道,与世隔绝。
04
而在第一百二十三位君王即位时,南辰更是封死了所有与外界有关联的道路,即便是边境的过路旅人,盘查也十分严苛。
那时,有关南辰古秘术的各色传言,却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传遍了整个天机大陆。这神异非常、传说能起死回生的秘术,惹来各方人马觊觎,亦为后来南辰亡国埋下祸根。
就在宣文十年冬,这样一个因为长年闭关锁国而显得分外神秘、总是存在于各色传说之中的南辰古国,褪去了曾经的灿烂辉煌,终于,在北域与西陵大军铁蹄的践踏下,走向了灭亡。
纳兰一族被屠戮殆尽,然而南辰古秘术,却不知所踪。
……
见白景笙迟迟不开口,简琛忍不住发问:
“那,主君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驯服。”白景笙带着温柔款款的笑意,缓缓吐字,“相比起单方面的胁迫威压,本君一向更喜这种类似交易的方式。”
接道:
“纳兰谦,他身上确有本君想得到的东西。拿到那个东西的方法有很多,将一个人从头到脚都变成真真正正的奴隶,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但本君不会这么做。”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绝美的眸中,透出一抹氤氲晦暗的光芒,“把狡猾虚伪的狐狸,驯化成温顺忠诚的绵羊,这种过程,想必更加有趣。”
简琛略略沉吟道:
“若是那只狐狸冥顽不化、屡屡犯错呢?”
白景笙轻轻皱了眉:
“若是初犯,尚可包容。再犯,便告诫之。”
一顿,眸里刹那间冷酷如冰:
“若有三,杀之。”
简琛咋舌,暗自抽了一口冷气,他心想,幸而早年间便自愿跟随了主君,否则,凭自己如今的文韬武略,若是被现在的笙王殿下惦记上了,兴许掉一层皮都是轻的。
若白景笙知道简琛此时脑内的想法,恐怕只会悠悠叹一声:
“简大人多虑了。”
……
翌日,夜。
月凉如水,辗转过楼阁高亭雕梁画栋,弥留在檀香木的窗棂之间。
轻纱一般的月光中,芊芊抱着身子缩在主卧的外间,鼻尖隐隐有淡雅熏香缭绕。
她耷拉着眼皮,正困怠不已,忽听见门扉开启的声响,伴随丝丝冷风灌入。
芊芊的手指本能摸向地上竹节,却在瞬间停住,果断选择假寐。
“……这是?”陌生男子的声音,有些压低了,但听的出来,声线偏高,给人明朗的感觉。
“不必管他,一个守夜的小奴。”白景笙熟悉的含笑语气。
“守夜?”明朗男子低笑了出来,“殿下的新规距?”
“我说你废话怎那么多,不进去?站在这里吹冷风么。”很不耐烦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见过……芊芊脑中忽地现出一块双鱼青莲纹玉佩。
正猜测着,门外的寒风却是又灌入些许,芊芊冻得几欲颤抖,只生生忍住,十分哀怨地想,殿下啊殿下,你们仨要聚就聚,可为何偏挑大晚上呢?大晚上也就算了,又为何偏挑她值夜的点呢?
房门阖上的声音响起,有数道脚步声从她身边过去,显然是几人走入了内室。坐到位子上时,那明朗男子还在叨念:
“我说殿下你府上也该捯饬捯饬了,一个守夜的比你还睡得香,成何体统呀成何体统……”故作叹息。
芊芊身子几不可见地僵了一僵。心中却开始飞快地琢磨此人身份,听他语气,竟似乎与笙王很是熟捻……
“杨文溪,难道你还想让他参与我们不成?”简琛一向看不惯这家伙对谁都是一股热乎劲的模样,忍不住刺他几句。
“哎你个简黑子,我可没这么说,殿下明鉴,”这个叫做杨文溪的男子说话很是狡猾,“一进来我就闻到了,边国部落上贡的特制熏香‘沉沦’,闻上一闻即昏睡好几个时辰,是不是啊,殿下?”邀功的语气。
芊芊微微蹙眉。
“不错。”白景笙给出肯定答案。
“狗鼻子。”简琛不屑冷哼。
“你是嫉妒。”杨文溪笑吟吟。
“好了,你们俩别一见面就互掐,闹得本君头疼。”白景笙颇有些无奈道。
“是。”俩人均停战,作了个礼,语气恭敬。
杨文溪毕竟是个坐不住的:
“殿下,路上听简黑透露,前些日子太子来找过你了?说要借什么东西……他要借什么?”
“府邸。”白景笙温和回道,却看了一旁的简琛一眼,简琛摸摸鼻子,心虚地移开目光。
他只是跟杨文溪卖个关子而已嘛,好不容易有一件独有自己知晓的机密,还不许他装装神秘了?
杨文溪有些惊讶,“太子借府邸?”他似恍然大悟,“难怪今日早朝时,二皇子竟来邀臣明儿至笙王府赴宴,当时臣还纳闷既是殿下设宴,臣怎会收不到帖子,原来这次宴会真正的东道主,其实是太子啊……”
东祁朝堂上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来也奇怪得很。武戚侯与太子殿下颇不对付,侯府三公子戚垣却是太子的至交好友。礼部尚书与太子关系还算和睦,可其子杨文溪与白裔汀,却又互相看不顺眼。
“他道东宫景色枯燥,没有什么趣味,思及本君府上景致优美,这才借府设宴。”白景笙淡淡解释道。
“属下倒觉得太子不像是那么风雅的主儿。不在宫中设宴,料想与景致无关,恐怕是因东宫耳目众多罢,”简琛接话,“若将宴会摆在东宫,隔日御史的奏折便要堆满陛下的桌案了。太子难免又要落个什么耽于享乐的罪名。”
“他还惧怕这个?”杨文溪讽笑,“谁不知我们的太子小小年纪却精通玩乐,是皇族中有名的风流种子。——试问明端有哪家红坊香阁,不曾留下过大祁储君的足迹?”
简琛听闻此言,只是皱了皱眉,觉得杨文溪如此言语有些不妥,却并不反驳。
“掩人耳目倒是其次,”白景笙忽然出言,语气中透着深思,“接下来,太子必定要有一番动作。近日二皇子一派在朝中接连打击户部,兵部,”目光投向杨文溪,“甚至连你父亲所在的礼部都有牵扯。”
杨文溪沉下声音:
“确是如此。”
“二皇子日趋势大,隐有压制东宫之势,秦氏在宫中又一向谨慎,未被皇后拿住什么把柄。”白景笙缓缓踱步,微弱的脚步声在冷清空旷的屋子里清晰可闻,“太子往日表现得很不成器,这段时日却选择了隐忍不发。纵观如今局势,他应该是坐不住了的,毕竟有人愿意看到大祁的储君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虽慧黠有余,却无甚城府。”
“所以太子要利用这场宴会?”杨文溪恍然。
“不错,”白景笙眸光中抹过一丝赞许,“其实前日宫中来信便提及此事,将东宫所谋划的大略内容告知了本君,条条列列,清清楚楚。”
“太子还真是信任殿下,”杨文溪摇了摇头,忽然语气一变,“不,应当说,太子还真是看准了形势。”
“他似乎得了不少长进。”白景笙有些懒散地笑笑,“不仅洞察如今形势,还非常懂得把握时机,甚至,计算人心。母妃与本君一向不和,东宫却想要借势。身在本君府上,却越过本君去联络熙宁宫——可即便如此,要想动些手脚,却使本君蒙在鼓里,于某人而言,也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
简琛接过话头:
“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联络之人虽为兰太妃的心腹,却也是娘娘与主君之间一个至关重要的纽带——”
“听殿下这么一说,”杨文溪考虑的则更复杂一些,“似乎有人在背后襄助东宫……?”
白景笙微微眯起眼睛:
“本君怀疑,司贤王亦来到了东祁。”
简琛惊住:
“司贤王怎会……?!”
“简黑,我说你,要不要这么大惊小怪,”杨文溪满不在乎道,“早年间这位公子辞不就颇喜爱云游四方、周游列国的嘛。”
“恐怕此次却非云游。”白景笙轻轻蹙眉,“你们应当有所察觉,自四国只剩三国之日伊始,这天下局势,便已悄然改变。”
简琛与杨文溪闻言,皆沉默下来,一脸凝重。
不过片刻,白景笙又噙起笑,揶揄道:
“何必如此严肃?总之,不论世道几何,本君尚是能请二位至府上吃几杯茶的。”
简杨俩人俱失笑,作揖道:
“多谢殿下。”“多谢主君。”
片刻之后,“二皇子一派与太子一派素有争斗,如今不过是逐渐将这场争斗摆在了明面上。而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古今不变。”简琛有些感叹,“只是那幕后之人,又何必将主君牵扯进来?想必若在笙王府中出了事,责任最大的,还是我们主君。”
杨文溪插嘴戏谑道:
“不容易啊,简黑,第一次听你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闪身躲过飞来的掌风,跃至白景笙身旁,眨眨眼睛:
“不过咱们殿下何时任人拿捏过?想来深夜相会,必是已有应对之策。”
白景笙斯文一笑,悠悠道:
“人本不欲,偏作施予。若是不横插一脚,岂不辜负他们一番美意?”
杨文溪也笑:
“殿下安排,臣,洗耳恭听。”
……
听到此处,外间的芊芊已是心惊肉跳。
谁知守个夜,竟会卷进王府密谋之中?更是牵扯到东祁两位皇子之争!听他们话里话外透露的信息,那太子也不简单,绝非她先前以为的骄纵少年!
夜间偏凉,芊芊额上却沁出点点细汗,可她甚至不能伸手揩去,以免发出微末动静。
自己本是南辰中人,他国王族,白景笙分明清清楚楚,怎会容她将如此密谋听去?就算他以为自己此时因吸入那迷香陷入昏睡,但他不怕她中途醒来,或者迷香失去效用,她根本就是清醒的?
还是说——白景笙是故意让她听见?那么,是考验?是试探?
她心内霎时间千回百转,呼吸却愈发四平八稳起来。
简琛与杨文溪走后,室内重又恢复冷寂。
良久,待静下心绪,芊芊轻轻蜷起身子,所有动作却在嗅到一股幽幽冷香的时候,倏然僵滞。
心一横,蓦然睁眼的那一瞬间,眼前突地罩来一片白色,瞬间隔绝所有鲜冷空气,鼻上迎来最先的触感,是丝绸的软滑。
电光火石间,她立即阖眼,未敢妄动。
冷香漾起。
一点薄凉刮过面颊,于是绸布远离了头脸,然后移动,轻轻盖住肩部以下。
衣衫摩擦的声音,谁站起,远去。
如果此时芊芊能动作,必定拿手按住胸口,只因那儿心脏疯狂跳动的频率,险些死死压制了她的呼吸。
她紧紧靠着背后的墙壁,手指攥住身前一角还留有那人微末香气的薄被,突然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她生平第一次,陷入这般古怪的,惶惶然的情绪。
次日清晨。
芊芊惊醒时,屋内仍有些昏暗。
手指有些僵,也有些凉。低头一看,那白色薄被果然没了影踪。她站起身,揉了揉背,沉默半晌,拾起地上某物,走向里屋。
屋内陈设简洁,未有过多装饰。墙上装裱的字画均是单一的山水画,连个题字也无。整个布局,均给人沉静平和的感觉。
转过镂空的屏风,见到案前执棋不语的那人,芊芊跪倒,双臂平举掌心向上,掌中赫然是一根竹条:
“请殿下责罚。”
白景笙轻轻落下一子,转头来望她一眼,惊讶:
“你这是?”
“奴才守夜不当,竟私自睡熟,没有尽到下属的职责,理应受罚。”
白景笙未作言语。突然笑了一声:
“倒是有趣。”
芊芊咬牙,递去手中竹条。那竹条可是她从宫灯上取下的,结实得很。万望他下手轻些,昨晚所有的事她便当全然不知,一切就此了结。
正沉静间,白景笙开了尊口:
“好,便罚你今日宴会之时,”又落下一棋,“贴身侍奉本君。”
语罢,室内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
芊芊瞠目看他,殿殿下您这唱的是哪出?却叫她怎么接?
“殿下,这恐怕不妥,奴才……”
白景笙斜她一眼,眼波潋滟动人心弦,却莫名给芊芊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她遂默默咽下后面的话语。心内悲凉:纳兰芊芊啊纳兰芊芊,叫你耍小聪明,这下可好,亲手挖个坑,把自个儿填进去了。
“过来,为本君更衣。”白景笙起身,往榻边走去。
芊芊无奈:
“是。”
今日,齐玄管事为笙王殿下准备的是一件水青色白底缠枝纹长袍。
淡雅的青配着雪一般的素白,犹若自堆雪云端中开出朵朵濯濯青莲,配上这位笙王殿下无双的容貌与温和的气质,寻常姑娘瞧上一眼,恐怕都要动心不已。
芊芊正为他腰间佩上一块双环云纹玉坠,起身,偶然抬眼,却不期陷入一片极黑极深的眸光之中,那美丽精致的眼角上,还勾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
窗外的鸟鸣声似乎淡去,惟闻自己一颗心跳如擂鼓,可片刻之后,又渐渐归于平静。
芊芊低了眉,道:
“奴才告退。”
却听得那绝美少年,倏忽一声叹息:
“纳兰,别让本君失望啊。”
世间喧嚣立止。
静默的他,与静默的她,伫立无话,却仿若对峙。
似有风声呼啸而过,眼前掠过日月星辰,斗转变幻,茫茫苍穹亘古如深,而世间万物早已腐朽几般。
天地寥寥,芊芊从未有一刻,能如此刻一般深切感到如此无可言说的冰冷与孤独。
她垂下淡薄的眉目,缓缓俯首:
“是。”
……
午后,笙王府外站着两名小厮,一黄脸一白脸,只见白脸的那个站得东倒西歪,另一个则靠着大门直打哈欠。
正是常安与芊芊。
这时,一辆马车徐徐驶来,下来一人,明颜朗容,乃礼部尚书的公子,杨岑杨文溪。
芊芊心里一咯噔,忙把目光调往别处。常安则殷勤地迎上去:
“恭请杨大人!”
“嗯,”杨文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路过芊芊身旁时,狐狸般的眼睛眯了眯,偏头向她道:
“咦,我可是在何处见过你?”
常安瞪着眼睛看向芊芊,神色间流露一丝嫉妒。这小子运气怎这么好,竟然还识得杨公子?
芊芊把头垂得更低,唯唯诺诺道:
“回大人,实是不曾见过,不曾见过的。”
“哦。”杨文溪也不大感兴趣的样子,提了步要进府,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又尖又细的唱喏:
“太子殿下到——”
众人皆望去,不多时,一顶华贵非常的轿子便出现在几人视线之中,停在了笙王府门前。
忽然有微风带着薄薄的花香吹拂而过,下一刻,又传来一股浓郁到有些刺鼻的脂粉香气。
杨文溪头痛地抚额:
“又是这样……”
远远地,从那轿子里跳下个紫衣蟒带的少年,只见他原本嫩白的双颊上,染上了一点薄红,而本该高束的衣领,却微微散开,露出一对精致漂亮的锁骨。
而在他之后下轿的,却是两名娇艳非常、巧笑嫣然的少女。
只见其中一名簪了蝴蝶钗、身着红襦裙的少女,在下轿之后便黏到了白裔汀身边,偷笑着将一支朱笔塞到他手中,抬手指了指自己额间的花钿:
“殿下,这杏花儿,还差最后一笔呢。殿下要是不给奴画好,奴可不依。”
那声音,吴侬软语,娇媚至极。
另一边嫩黄裙衫的少女以香帕捂唇,亦笑道:
“是啊,殿下,您可不能半途而废哟。”
眼睛里却是一亮一亮的,大有看好戏之意。
“如此倒也风雅,孤便遂了你罢。”白裔汀爽快一笑,揽过身旁美人儿的削肩,执着朱笔,在她额间轻轻一勾。
顿时,一朵小巧完整的红杏,便飞跃于那少女额间。
众人除了杨文溪,皆看得怔怔。一时间心头感叹:
素闻太子风流,却不知风流若此,竟做出当街为佳人描摹妆钿之事。恐怕古往今来,都没有哪一个皇族这样行事吧。
芊芊望着,却想起曾经在故乡的许多个盛大节日里,她也为那些新婚女子细细描上过美丽精致的妆钿,以示祝福。
那个时候,她是众星捧月的王族公子,是侍奉花神座下的淡客童子。
记忆里仿佛一瞬间出现清月碧波,水面上游过盏盏华灯,还有那飞檐之下,散发着温暖光泽的铃铛轻轻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