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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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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暖厅出来,芊芊便撞见了脚步急促的穆明。淡淡行礼,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很好,完美地维持了她矜傲的世家小姐形象。
在穆明看不见的地方,苏大小姐悄悄地将摇杆更加挺直了一分。
穆明却是怔了怔,总觉哪里说不出的怪异。
于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苏大小姐的形象。
小脸尖尖,苍白而无血色。两只眼睛倒是又大又黑,是典型的桃花眼,右眼下点缀一粒泪痣。
她习惯紧抿着唇,那唇生得美好,却因着淡粉的颜色,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着一股病态的柔弱。不过也无损这苏家嫡孙小姐的美貌,倘若西施再世,当也是这般模样。
只是这弱不胜风的芊芊身上却穿了一件与自身气质大不相符的水红色洒金襦裙,单看这裙子,及地的金线薄纱裙摆,刺绣精美的系带,多么端庄美艳,若换一个丰腴艳丽的美人穿上,定如锦上添花。
偏这位苏小姐是个完全相反的类型,这裙子上身,正是说不出的怪异。打个比方,白日里还好,若是挑个大半夜出去,免不得吓趴苏家一众不学无术的子弟,只道是哪里横死的厉鬼,出来作怪了。
她喜爱鲜艳的颜色,爱飘逸的裙裳,平日里却不爱妆扮,不抹口脂,只素着一张苍白的小脸,散着缎子一般及腰的黑发,穿各色鲜丽明亮的衣裙,叫人见了,眼里映着这样妖冶的颜色,仿佛要喧宾夺主夺了这小姐的生气,心里都要惊上一惊。
她是天生适合白衣的,却不喜素衣,偏爱这鲜丽如火的红色,总是自不量力,惹人嗤笑。
穆明叹了一声,忽然生起个怪异到荒诞可笑的想法:
其实,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飞蛾扑火的痴情?
……
傍晚,芊芊收拾行装时,覃姨娘来了。她抹着艳俗的口脂,一进门来,嘴巴一张,唾沫星子横飞:
“姑娘要进仙门了?我蓬莱苏家多年没出过个把仙女儿了,可喜可贺,真是可喜可贺呀!”
唤絮一脸黑线:
“覃姨娘,小姐不是去修仙,是去养病的。”
覃姨娘媚眼一斜,长长的指甲就要戳到她脑门心上:
“个小蹄子,怎么跟老娘说话呢?没大没小,当心给你发卖了去!”唤絮翻个白眼,不理她了,独自到一边去整理芊芊的衣衫。
木谣端着茶盏,给覃氏奉了茶,覃氏左右打量了她一会儿,没什么可挑剔的,甚是无趣;待一看见桌上散开的包袱,眼睛就亮了:
“你要出远门,带这些个金的银的做什么?沉的要死,又没有用处。”说着就拿了个金手镯,放在牙边咬了咬,诚恳地看着木谣道,“不如姨娘替你收着,将来给你添作嫁妆。”
芊芊:“……”
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谁来告诉她为什么堂堂苏家嫡小姐,即将远赴仙门,而且也许是一去多年的情况下,她的亲人们不仅没有依依不舍,反而有闲心来打秋风?可是瞧着覃氏这一副占了点便宜就大为得意的模样,她又气恼又好笑:
行吧,好歹是长辈,也不跟她计较。反正她芊芊也不差这点银钱。
身为蓬莱第一暴发户千金,就是这么霸道。
覃氏见芊芊毫无反应,又光明正大地摸去了好几件首饰,藏在袖子里。唤絮在一旁看着,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直把自己憋了个大红脸。这货脸皮也够厚——专捡那些个大件儿分量足的,稍微轻便小巧的,她还不要哩!
芊芊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她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直至送走了覃氏,瞧着空荡许多的桌子,却奇怪地发觉,原本沉闷的心情似乎……好了些?
好像有了那么点儿家财散尽一身轻的感觉?
她一定是这些日子被家里这些奇葩刺激坏了。
芊芊抚额。
芊芊茶水一盏盏下肚,此过程中直盯着穆蓝上上下下地瞅,差一点把人看得跳起来,不过最终他没有跳起来,只是耳朵红透,跟被咬了一口似的,甚是有趣啊有趣。
芊芊有些坏心眼地想。
约莫亥时的时候,两位出发前还算意气风发的小神仙,果然在出门一个时辰后推门回来了。只是形容很有些狼狈,见了她,俱是一愣。
芊芊教养极好地坐在桌边,安静得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动过,桌上还备了两盏热气腾腾的茶水:
“仙君辛苦。”
穆青脸色有些不好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穆蓝见穆青手臂有伤,便撕了布条给他包扎伤口,动作细腻认真。
见芊芊一脸莫名,穆明则从怀里摸出一串成色极好的银铃,叹了一口气:
“驱魔铃不管用。”
芊芊恍然地“哦”了一声,又微微瞪大了眼睛:
“我爹爹没有告诉你们么,”她伸手抚过那一串银铃,驱魔铃蓦然发出一阵柔和的光亮,“蓬莱的法器在离开岛上之前,向来都会下一层禁制的,而这层禁制,只有蓬莱苏氏苏家人的血,才能解开。”
“……”穆明穆青心里大喊卧槽,难怪方才不论怎么催动这驱魔铃,这货都跟个普通的铃铛串一样,只会叮叮当当乱响!又一回想那树妖频频在他们作法之时露出那种看智障的眼神,不禁羞愧掩面,我云归双杰的一世英名啊……
“你怎么不早说!”穆青怒目而视,愤然指责。
“……不是苏姑娘的错,”穆明想起路上芊芊话未出口便几次三番被他们打断,想必那时她正意欲提点此事。
说到底还是他们觉得芊芊是名女子,不习仙法又体弱多病,才有些轻视了。这回吃了这个教训,穆明也想明白了,芊芊既然要拜入云归,那么就应该将她看成自己的同伴,而不是排斥在外,之前是自己做的不妥。故而致歉道:
“一切还是我这个做大师兄的思虑不周,才导致此行的失败。之前多有得罪,还望苏姑娘不计前嫌,此番能助我三人一臂之力。”深深一揖。
面对穆明这样的态度,芊芊也不好再说什么,点点头,又道:
“只是驱魔铃乃上古神器,离了蓬莱结界,恐怕届时禁制一除,神器本身的力量就会引起不小的动荡。所以这禁制只能在使用的时候除去,我之前想与你们同行的原因亦在于此。”
穆明微微赧然,又作礼道:
“是在下误会姑娘了。”
木谣摆手,“之后还要承蒙仙君照料,不必如此生分,仙君直接唤我木谣即可。”
穆明笑道:
“木谣。”
又道:
“那姑娘也不必再仙君仙君地叫我们了。可以直呼姓名。”
穆青撇嘴:
“该叫师兄才对。”
“为何要叫师兄?”芊芊却迷惑了,“我去云归养病,并非拜师学艺。”
“你不修仙?”穆青愕然反问。
“我为何要修仙?”木谣同样愕然。
穆青想了想,想出一个完美的理由:
“蓬莱苏家是修仙世家,弟子遍布群岛。既然旁人都修仙,你为何不修?”
“旁人修他们的,干我何事?”何况旁人也不见得在修。
“修仙可以延年益寿,还可以强身健体,你难道不心动?”穆青已然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一心想引导这位可能会成为自己未来小师妹的苏大小姐的思想回归“正途”。
芊芊严肃道:
“我不修仙,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穆青还待再进行新一轮的洗脑,穆蓝与穆明各拽着他一只胳膊往外拖,穆明道:
“行了,别跟人家饶舌了,赶紧回房,天色已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才是正事。”
……
“大师兄,你没听见那苏姑娘说嘛,她不愿拜入咱们云归。那我们还带她回去么?”一走过拐角,穆青就拉住穆明嚷嚷了起来。
“君子一诺千金,”穆明皱紧了眉头,“若苏姑娘执意不愿入我云归门下,我们也无法强求。一会儿待我传音与门主,与门主商议一下苏小姐的归置问题罢。”
穆蓝温和地笑笑:
“我听说人间的姑娘到了这个年纪,大多都是有些口是心非的,我看苏姑娘亦如是,兴许还在为之前的不快置气吧……如今当务之急,理应还是捉妖一事。”
穆明点点头:
“但愿如此吧。”
翌日。
面前是一间阁楼。
一间名为寻芳,张灯结彩的阁楼。
灯笼飞红,彩带飘飘,门庭宽阔,很是气派。
就是,门口的人,略有些,不太正派。
“哎哟这是哪家的公子呀,奴家可从未见过这样标致的小公子,进来玩玩儿吖~~”一名绿衣女子衣着暴露,咧着一口红唇,向芊芊迎面而来,每说一句话脸上的粉便扑簌簌往下落,笑得见牙不见眼。
芊芊扯了扯头上灰色的发带,转身向慢吞吞挪上来的仨仙君走去,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竟然如此的笑容。
穆蓝手里拿着一个类似罗盘的东西,对她尴尬地笑了笑:
“阴阳镜指示正是此处。”
穆青一张俊脸也红了红:
“那树妖狡猾,只在夜晚活动,又性属阴,喜食凡人精气。故而定会出现在阳气充沛之地,这样看来,阴阳镜的指示并未出错。”
“我信仙君。”芊芊很是信服地点点头,穆青诧异瞥她一眼,芊芊立刻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穆明倒是坦然得很:
“走罢。”
绿衣女子正招揽新来的客人,却见那标致小公子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三个更加丰神俊朗、相貌堂堂的男子,一时间喜不自胜,呦喝的声音都变了调:
“姐妹们,快出来接客了~~”
一群穿红戴绿的女子蜂拥而出,一时脂粉飘散、暖香横溢,四人别别扭扭地被迎了进去。
之后便是你劝酒来我不饮,美女近身推开去,倒是芊芊得了好几枚香吻,与小姐姐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另三人则拘谨不已,坐立不安。
芊芊正被忽悠着又将一盏热酒饮下肚中,穆明忽然神色凝重:
“阴阳镜有异动。”果不其然,穆蓝放置阴阳镜的袖口嗡嗡作响,隐隐有金光透出。只是,他的袖子此时被一个姑娘扯住:
“仙君这是要到哪里去吖,您身上这剑,是真的佩剑么~”说着就要往他腰间摸去。
穆蓝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显然不知如何是好,眼睛看来看去竟看向芊芊,含着微微的无措。
你看我作甚?芊芊被酒一呛,咳得惊天动地。又想着那样纯美的一双眼睛,那一瞬仿佛洒落了淡淡的星光,看得她整个人都要灼烧起来……
良心发现正要给他解围,穆青却将穆蓝的佩剑“唰”一下抽出:
“大胆!”
那女子尖叫一声,骇得摔落在地,穆青挥剑,凌厉剑光却是划破了一旁直击而来的黑气。
空中传来嘎嘎怪笑的声音:
“黄口小儿,还敢来挑衅你树爷爷?也好,今日爷爷胃口极佳,就拿你们几个细皮嫩肉的小仙君作宵夜罢!”
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房梁上,凭空现出一团黑雾,形状宛如一只巨大的蜘蛛,伸着它又长又粗的触手,向底下众人直袭而来。
众姑娘先呆,后尖叫逃窜,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已。
穆明一把逮着芊芊的衣领,躲过触手的袭击,掠起到二楼:
“苏姑娘,失礼了!”挥剑斩断一旁探来的漆黑触手,把她推入走廊之中。
“先找个房间躲躲!”穆明沉声道。
身边人人尖叫逃窜,除了穿红戴绿的伎子,还有没穿好衣裳的公子哥儿,方才还是春宵帐暖,现在大难临头各自飞。
芊芊被什么人一撞,打了个跌,又一头撞在什么人怀里,直撞得眼冒金星。站定了,看清面前是个红衣的女子,怀里小心抱着一只温顺的白猫。
让芊芊错愕的是,自己竟矮了这女子一头,要知道她兄长都没有这样睥睨的高度,这女子却做到了,此时低眉看她,神色晦暗。
她忙道歉:
“对不住,我……”
看着女子的脸忽然想起,此女不正是昨日曾从她窗下路过的打着一把红伞的美人么!可似乎又大有不同,明明容貌是没有任何变化的,然而今夜的她比起昨夜的她,就仿佛是一个精美的木偶,突然被注入了生命一般,美得生动骄傲、飞扬跋扈起来!
女子对她徐徐一笑:
“小妹妹,你怎么了?”
救人一命胜造几级浮屠,芊芊好心提醒道:
“快些逃命去吧!”说罢挥挥手,她也要跑路了。
女子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眯起眼,升起点残忍的血意:
“抓到了……”
怀里紧抱着的白猫抻了个懒腰,生得灵巧可爱,双目却隐隐带着猩红,诡异无比。
芊芊随意进了一客房,见窗户大开,心想不如趁现在撂下那三人跑了得了。
但摸到怀里驱魔铃,又很是踌躇……万一她这一走,他们斗不过那大妖怎么办……想到穆蓝和善温柔的眼睛,芊芊停在了窗前。
门口却有古怪的声音传来,似乎有谁在撞着房门,芊芊还没反应过来呢,身子就被什么人一揽,与之双双跌入了一个隐蔽狭窄的空间。
借助一点缝隙透出的光亮,芊芊看清了偷袭的人,不免讶异:
“穆蓝……?”
正是她上一刻还在念想的小神仙。
“嘘。”他按紧手里佩剑,轻声道。
芊芊脚下踩到什么软软的类似布匹的东西,也意识到了,自己与他现在身处一间衣柜之中,大约他先前与妖怪缠斗避入此处,见她进来便顺便捞她一把。
不免惭愧。自己方才还在想着卖队友,可人家就宽容磊落得多了……
门口古怪声音愈演愈烈,却听着不像是妖物制造的动静,依稀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待外面终于破门进来,芊芊从缝隙里偷眼一看,得,竟然是一对激烈拥吻的男女。
连忙默念几遍清心咒。
如此逼仄的空间内,只能听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与她咫尺之距的穆蓝倒是毫无动静,芊芊脑袋一抽,伸手去碰了碰他,却发现他的身体僵硬得不能再僵硬。
蓦然想起修习仙术之人到了一定境界便可以耳作目,不用亲眼得见也可知晓外界情景。
穆蓝只消低了头去,便可与她呼吸相间。芊芊连忙将后背紧贴衣柜,就算这是个修仙者,毕竟也是个男子,翻阅无数话本的她还是晓得这种时候的男子是万万撩拨不得的。
恨自己手贱。
外面那男女约莫是亲到了床上,正在进行某种不可描述的运动。只闻床板吱呀,喘息连连。
芊芊只觉这狭小空间里越来越热,愈发苦不堪言。
她很想知道为什么楼下打得热火朝天你们还有心情在这里颠鸾倒凤,也是心大。
更想知道的是,寻芳楼的客房不说上百也有几十,为什么她偏偏就走进了这间房,为什么偏偏穆蓝就在这间房里!
郁闷啊郁闷。
躁热啊躁热。
芊芊不禁喃喃问:
“仙君,你可会什么移形换影之术?”
穆蓝摇头,又想到一片黑暗她看不见,道:
“尚且不能。”
“那你可有什么去火降热的灵丹妙药?”
穆蓝很是歉意地开口:
”没有。”
芊芊掀着袖子扇风,穆蓝垂眸看她,眼里隐隐有淡金的光芒一闪而逝。忽然靠近捂了她耳朵,手指微凉,淡淡清香弥漫中,芊芊顿时只觉灵台一阵清明:
“阿谣,勿让心魔扰了你。”
他低声说,总含着不尽的温柔。
这个人身上好像有许多秘密……
芊芊呆怔着,感觉一缕青丝拂过脸颊,有些痒。
他与她呼吸相间。
外间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紧接着弥漫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芊芊慌乱扭头,穆蓝又刚好低头,于是她嘴唇便擦过他光滑的下巴,多像一个含蓄的吻。
刚刚下去的躁意又蹿上心头,不过这时倒是羞涩要多些,芊芊却无暇顾及,只看着那缝隙外的景象呆住了。
衣柜侧对着芙蓉暖帐,女子长腿微曲,伏身在一面半裸的胸膛之上,手指还在其上微微打着旋,仿佛挑逗,青丝散落满床,两相纠缠。
若不是飙溅了满床满地还有女子满手满脸的鲜血,此情此景倒也是称得上香艳,不过现在却添了极端的恐怖与惊悚。
那披头散发的女子手里握着什么,只喃喃地说“他有罪”,芊芊凝目去看,发现她掌心赫然捏着一枚活人的心脏!
那心脏甚至还在她掌心鼓动,仿佛鲜活。
芊芊僵着身体,脑中一片空白。
“噫。”这时,侧面传来一个空灵的声音,芊芊看去,却见窗下的贵妃椅上,不知何时竟侧卧了一个红衣女子,眼熟得紧。
不正是她见过两面的那人?
女子容颜生得极美,尤其两只眼睛,波光潋滟,勾魂动魄。发丝飘掠过眼角,她望着床上裸体,忽地挑唇一笑,仿佛倾醉了天地,悠悠一叹:
“这世间之人,本都是有罪之人。”
芊芊却大惊,因她说话磁性低哑,赫然是男子声线!
此人,竟是个男子?看向那人平坦的胸部,再想起自己撞到“她”时那些许坚硬的触感……
芊芊第一次深刻领略到“雌雄莫辨”这个词的含义。
那裸女从床上跌下,连滚带爬地向红衣男子爬去,他挑起她的下巴,望进她惊惧非常又带着疯狂迷恋的眼底:
“那么你,又有什么罪孽呢?”
裸女张口,却被他掐紧了脖子。
露出如同看着一条丑陋蛆虫的眼神,漂亮的指尖抵在唇边:
“嘘,别说了,我知晓你要骗我。”好像很无聊似的,把手上的女子一扔,手臂一展,窗台便跳上一只白猫,影子投映在地板上。
“世人最擅长自欺欺人,他们有罪,不肯承认,不肯负罪,便编一些谎话来安慰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洗脱已背负上的罪孽,得到救赎。”
“如此,便由我来清洗你们的罪孽罢。”
懒散一笑,白猫从窗台跃下,地上的影子幻化成凶恶可怖的形状,紧接着便是凄厉的哭嚎,尖叫,野兽的咆哮,躲在衣柜里的木谣紧紧捂住了嘴。
“别吃干净了,也要给我留点东西。”男子甜蜜地笑起来,一种看着爱宠进食的眼神。
此刻哪里还有什么白猫,只有一高大可怖的怪物露着血淋淋的獠牙,双目猩红,还在大嚼特嚼着一只手臂,闻言吐出一团裹挟着唾液的血肉。
红衣男子半点不嫌弃地亲手拾起那团血淋淋的东西,那物却在他手上刹那间化成一朵花苞,徐徐在掌心盛放,开得艳丽娇媚至极,可不过片刻又迅速凋谢,最后只留下一颗光彩流溢的种子。
他捏着那颗种子,一张俊美浓艳的脸上,神色无端寂寥。
像是一瞬间无聊透顶,挥了挥手便从窗子跳了下去。
“吃饱了跟上。”
与这样一句血腥之言格格不入的,是翩跹艳丽的红衣,和漫天澄澈月色。
……
穆蓝扶着芊芊从衣柜里跌出,木谣面无表情,对着满地的血腥不住干呕。
芊芊浑身不好地走出房门的时候,忽然两眼一抹黑,原来整座阁楼已经被浓郁的黑雾所笼罩,妖气冲天,乌烟瘴气。
混乱中,谁在身后拉扯了自己一把,沉声道:
“就是现在!祭出驱魔铃!”
木谣听出是穆蓝声音,从怀里摸出驱魔铃,咬破手指,将铃铛抛向空中,在一阵柔和的银光映照下,双手结印翻转,指尖的血液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从细小的圆珠幻化成一只只小巧的灵蝶,颇有些破茧成蝶的意味,这些灵蝶扑棱着翅膀,环绕住驱魔铃,又落成一股又一股红线,消失在铃铛之间,仿佛是被银铃吸收了一般。
上古神器威力巨大,竟自成一道结界,银色罩子一般笼住芊芊的身体,使得那些黑雾无法侵入半分。发丝无风飞扬,芊芊神情肃穆,念下两句咒文后,唇瓣微张:
“破!”
霎时间银光大盛,空中巨大的灵气如水波一般一圈一圈往外扩散,使得天地震动不已。黑雾犹如潮水一般急速退去,露出顶上金光闪闪的大阵,仿佛千斤顶般重重压下,如一道大网般盖住一个黑面长须,身长五寸的老头。
那老头儿被压的动弹不得,心生绝望,竟然两眼一闭,哭嚎起来:
“夭寿啦,四个年轻力壮的仙门人欺负老年人啦,不要脸啦,折磨老年人啦,救命啊~”
芊芊:“……”
穆家三公子:“……”
此时,云归山某处。
酒香四溢,郁郁花丛中,一双美丽至极的水杏凤眼蓦然睁开,一瞬间仿佛惊掠过暮雪千山、惊鸿皎月,复又归于昏沉慵懒。一旁树下对弈的老者则不约而同地轻抚胡须,悠悠道:
“驱魔铃,出世了。”
却说芊芊这边。
几人收服了树妖,走出寻芳楼,穆青摇了摇手里的锁妖囊,故意大声道:
“待回了云归,就把这货种在小荷君的菜园子里,好好去去它满身的浊气。”
那树妖竟然嘤嘤啜泣:
“仙君饶命啊,仙君求放过,我不要去荷君的园子,我宁愿被砍成几截,做你们食字阁的柴火,我也不要去荷君那里……”
那语气,那哭声,真是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啊。
传闻云归门音字阁有一荷君,乃铁面无私的得道高人,严厉冷酷的一阁之主,生平最为厌恶妖邪之物。
其无情无欲之名在仙界便是如雷贯耳,更有传言说不论什么邪祟在小荷君面前,都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形神俱灭,二便是化进符水,成为他那菜园子的养分。故而云归小荷君在妖魔两界,都是极为可怕的存在。
一路上芊芊沉默不语,听着那树妖的鬼哭狼嚎,又不禁想道,为了收服这么个妖怪,云归便派遣三名弟子来向蓬莱相借法器,委实有些大材小用。
穆蓝将寻芳楼所见与其余二人说了,几人神色逐渐沉肃,穆明道:
“师弟不与他正面冲突是明智之选。听你描述,那红衣男子恐怕是魔界太子,夙陨。”
“我说怎么总觉得那楼中有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穆青恍然道,“原来是混入了魔界之人!”
穆明却摇头道:
“你口中所说恐怕不是太子夙陨,而是他身边那魔怪,赤目犼。魔族太子的身上是没有魔气的。”
“什么?!”穆青瞪圆了眼睛,连芊芊也惊讶,魔族中人,还是堂堂太子,怎会没有魔气?就像修仙之人,如果没有丝毫灵力,不就如同废材一般?
但是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因为她与那人仅有过的一次身体接触,却没有任何不适感,仿佛只是撞到了一个普通的凡人一般。对于这一点,芊芊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的,因为修仙世家的人对于魔气妖气向来是比较敏感的。
“我以前与师父见过夙陨,那时他还不是太子,身上确实没有丝毫魔气,终日与鼠类为伴,魔界传他是个蠢材废物。后来,我听师父说,他召唤出了赤目犼,屠杀了曾欺凌过他的堂兄弟们,被魔尊封为了太子。”
气氛沉默了。
不光是震惊于魔族太子的残忍程度,还为魔尊诡异的封太子之举感到古怪,但也许这就是魔界之人异于他界之处吧……
“可是他为何要到寻芳楼里杀人……”还是用那么血腥恐怖的手段,如果说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杀戮欲望,那这也太变态了吧。穆青一阵恶寒。
“穆蓝方才说的,他貌似是为了拿到什么东西。会是什么呢……”穆明皱眉思索,忽见一旁的芊芊一脸恍惚,关切道:
“苏姑娘,没事吧?”
穆青露出理解同情的神色,亲历挖心吃人一幕,他想象了一下那画面,真是惊悚血腥无比。换作是他们见着了,少说不得出一层冷汗,可这世家大小姐亲历其中,却还能泰然自若地从那房间里走出,甚至在此平静地听他们唠嗑……佩服佩服!
芊芊却道:
“我感觉我在做梦。”说罢真闭了眼睛,又慢慢睁开,看着三人,神色逐渐绝望。
“……”
“还有一事,我猜想那挖心的女子应当是被心魔所控,”穆明锁紧了眉,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一股阴谋的味道,“……不如等到了云归,你二人再将其中细节一一向门主道来,云归也好商量对策。”
芊芊奇道:
“心魔?”方才在衣柜的时候,穆蓝也对她说了这个。
不免看向那少年,穆蓝便垂着眼睫,同她道:
“根据古籍记载,自上古时代神魔大战以来,神界覆灭,神宫坍塌,真神绝迹。神尚且如此,魔界当然也受到了重创。唯一完整存活下来的上古魔族,只有那寄居于人类魂灵之中,依附执念而生的心魔一脉。”
迎着一阵清凉夜风,穆明淡淡添上:
“心魔虽为上古魔族,本身的力量却脆弱不堪,又因数量稀少,一直以来不为仙门重视。可近年来随着魔界逐渐积攒势力,心魔也开始在人界活跃起来,利用凡人心中种种贪嗔痴恨,引他们造下罪孽,这样心魔就可以避开天罚,将其魂灵吞食,以助自身修炼。而被心魔控制的凡人,轻则神志不清,痴傻癫狂,重则变得性情暴戾,残忍嗜杀。”
“那照这样发展下去,这些心魔岂不是很快就能控制人界?”
“哪能啊,”穆青嗤笑一声,“都说了心魔一脉数量十分稀少,且力量低微。自从神界覆灭以来,上古魔族的力量也随着众神的寂灭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能在这世间存活已是不易,更遑论兴风作浪。心魔的觉醒,背后必定有人在暗箱操作,想借助心魔的能力达到自己的目的。”
穆明道:
“心魔虽属魔族,却来自遥远的上古时代,又常年寄居于凡人之中,身上并没有带着一般邪魔的气息,寻常修仙者根本感应不出。金陵城中那股强烈的魔气,应当就是赤目犼无疑。”
穆青觑了一眼芊芊:
“苏姑娘亦是仙门中人,竟然不知晓这些?”
芊芊摇头:
“我很少看有关这方面的典籍,身边也并没有人与我说这些事。”
穆青讪笑,穆蓝若有所思:
“那平日里姑娘都读些什么书呢?”
“这还用说嘛,闺阁女子不就读些《女诫》、《内训》什么的吗。”穆青插了句嘴。
岂料芊芊一板一眼道:
“《致富之道》,《生财有道》,《论一个有钱人的自我修养》,《升官发财从现在开始》。”
“……”
穆青穆蓝愣了一瞬才齐齐扭头看她,这货的模样说不出来的正经,真的是正经到不能更正经的表情,好像说的是千真万确的实情,也确实是千真万确的实情。
可就是这样才让俩人觉得古怪又滑稽,还是穆青绷了绷嘴角,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前方的穆明也低眉笑道:
“苏姑娘是个妙人。”
穆蓝勾了勾唇,神色温柔地将她望着。
“原先我错怪你了,我向你道歉,”穆青捧腹,“得了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小师妹,以后云归热闹了。”
芊芊刚想重申一遍自己不修仙,但见到穆青拍着穆蓝的肩笑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忽然意外地沉默了。
“诶,师妹,说起这个,想必你还不怎么了解云归门吧?”穆青朝她眨了眨眼睛。
芊芊一脸茫然。
他清了清嗓子:
“我们云归门呢,设立门主一名、副门主一名、以及长老三名,主要负责门派的重大决策。门下设置了九大字阁,如医字阁、玄字阁、食字阁、音字阁、书字阁等等。每阁由一名阁主掌管。我与我哥便出自玄字阁,师从仙界赫赫有名的幻清仙尊,学习八卦卜算之术。怎么样,想不想拜入我们玄字阁门下?”穆青颇有些得意。
许久未得回应,穆青眼睛一瞥,却见芊芊一脸忧愁地看着他,慢吞吞给予了八字点评:
“摆摊算命,生计堪忧。”
穆青笑容渐渐僵硬。
穆蓝穆明则幸灾乐祸,吃瓜旁观。
“诶诶诶,那你想学什么?我们云归应有尽有!绝对只有你不想学的,没有你学不到的!”穆青穷追不舍。
芊芊想了想:
“我想学赚银子。”
“除了这个。”穆青面无表情。
芊芊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就没了。我不想修仙。”她还是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穆青简直要暴走:
“我说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芊芊认真地思索了一阵,这才斩钉截铁道:
“修仙太累。”
“……”穆青挠了挠头,“罢了,反正等你进了云归,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芊芊不置可否,其余两人也笑笑揭过。
云归人人都知玄字阁的穆青小师弟忒不靠谱,可谁能料想这一次,却预言得十分准确。
她芊芊……还就真香了。
——
几人坐上青鹤车,芊芊服下定沉丹后,由于先前惊惧一场,又耗费了本就不多的灵力,故而在车内安稳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不长,却眠中有梦,梦里有巍峨荒凉的高山,还有远处明亮灼人的天光。
还有一个人。一个青衣的人,逆着呼啸撕扯的山风,登上高山之巅,来到一座孤坟前。迎着晨光,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插入黄土之中,刹那间云层在他头顶汇聚,仿佛凝聚成巨大的白色漩涡。他仰天长笑,笑声苍凉:
“云之归处,便是云归。我找到了!从今以后,此地就是你的归途,亦是我的归途。”
眼泪滚滚而落,打湿了膝下的黄土。不,不是泪水,应当是天下雨了。瓢泼大雨。是天在震怒,风云变色。天雷如光蛇闪现,下一刻便炸裂在他身边。他蓬头垢面,青衣染血,还是笑着在说:
“我找到了!从今以后,我是这山,我是这水,我是流动的云,是静止的幻影,是这花月鸟兽虫鱼精怪,是这一草一木,永远永远地陪伴着你。”说罢轰然倒地,血肉消融,只剩那把剑,孑然屹立在孤坟之上。
春去秋来,白雪皑皑落下,掩尽岁月悲欢。芊芊怔然而醒,穆明见她醒来,温和提示:
此时已入云归境内。
果不其然,芊芊掀开车帘,一只仙鹤从窗前清鸣着飞过,这便露出其下一片云雾缭绕中的绿水青山。飞瀑流光,斑斓变幻,莺歌送往,仙乐相和,甚至凝神细看,还能看见不少只在话本中出现过的奇珍异兽,奔跑在纵横交错的田野之上。好一派万物生灵共存共栖的祥和盛景!不免惊叹:
果真人间仙境!比之蓬莱,竟然更胜一筹。
青鹤车仍在前行,芊芊悠悠抬目,望向远处,身体却忽然不受控制地一寸寸僵硬。
只因那雾气飘渺之间,现出一座,与她梦中一模一样的高山。
云归山。
芊芊尚在发愣,穆蓝递来一块拇指大小,串着细绳的白玉,眼睛弯弯:
“这是进入云归的凭证,只有戴上这块玉,外人才能穿越云归的结界。”
那白玉样式普通,却晶莹剔透无比,里面还隐约流淌着一抹淡绿的颜色,放平在手心的时候,便形成一个奇妙的图案,有些像某个古文字,芊芊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于是慢吞吞戴在脖颈之上。
“它有名字么?”鬼使神差地,她问了一句。
“归来。”她听见那少年温柔低语。
归来玉。
云雾袅袅,仙鹤清鸣。
青石之上,亦有人恍若叹息一声:
“归来。”
“仙尊,谁归来了?”梳着双髻的童子放下扫帚,好奇地看着风中男子的背影。
那男子便转过身来,衣衫翩跹,青丝缭乱。待他恍一抬眉,眼中淡金点点,一瞬间仿佛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世间万物,都在那一刻达到了最美妙又最黯淡的极致。
他神情很冷清,可偏偏慢条斯理地伸了一只手指抵在唇边,嘴唇悄悄弯了弯,十分细微的弧度。
“天机不可泄露。”轻声道。颇有些神秘的意味。
于是童子便笑了。
青石之下,是漫漫云丛,云丛之下,则是云归门最大的活动广场。
芊芊正被穆明引着前去拜见门主,穆青穆蓝则听说是幻清师尊传召,俩人先去拜见师父去了。
广场上几个路过的弟子,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这个苍白的红衣小姑娘,有两个还扯了穆明的袖子到一旁打听。
“大师兄,她是新来的师妹么?哪个世家的,生得可真好看!她要参加下个月的拜师大典么?”
穆明无奈笑道:
“苏姑娘是云归的客人,你们别打人家的主意。”
两个弟子悻悻一笑,不过也没再纠缠,修仙者淡情寡欲,他们当然不是生了什么其他的心思,说白了,只是云归鲜少来客,何况是这样个纤弱年轻的姑娘,故而几人只是好奇心作祟罢了。
芊芊随着穆明一路走过广场,听穆明为她介绍整个山门的布局,首先是入境时绿水青山环绕下的那片广袤的平原,是为山下居民世代居住耕种之地,常有些新鲜的蔬果贩卖,云归那些新弟子日常饮食的供应、还有宴请宾客用的食材便来自此处。
芊芊新奇道:
“辟谷了还要吃东西么?”
穆明解释道:
“是可以不吃,但这些蔬果长于云归山边界,常年受灵气滋养,弟子吃了,总是有好处的。其实一日三餐,修仙者与凡人大同小异,不过比起常人,修仙者只是不多注重口腹之欲罢了。”
芊芊若有所思:
“我听人说,五谷杂粮会带着凡俗的浊气,吃多一粒,沾染的俗尘就多一分。既是修仙,怎可染上人间烟火?”
穆明失笑:
“仙人也并非全然不进食,你以后就知道了。况且,成仙并不是云归弟子唯一的前途。云归的弟子修习仙术,或为避世,或为出世。”
芊芊恍然道:
“避世便是摒弃凡尘,羽化登仙,那么出世,应当就是斩妖除魔,兼济天下了。”
“正是如此。”穆明看向她,赞赏地点了点头。
芊芊却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她脑子里那些关于修仙的知识少的可怜,这些话还是某日他爹评论各大世家时自己不小心听来的。
在蓬莱时,苏泽虽然也事修炼,却是为着强身健体的那种,芊芊知道她这老爹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富商,其次才是活得长长久久。故而即便人人都说苏泽乃蓬莱高人,作为他的女儿,芊芊却连亲爹究竟修到了哪种境界也不清楚。
这一走神,穆明已经开始介绍整个云归门的构造了。
云归门以云归山为基础,此山坐落于起阳山脉,山脉中有五座山峰,主峰便为云归。另还有四座侧峰。
云归山最为宽阔高耸,东坡和缓,西坡急陡,从平原东望,山势就显得格外陡峻挺拔。
其次,九个字阁加上一个门主宫殿“云归殿”,共十处建筑,分别坐落于云归山各处。山上路径纵横交错,仿佛棋盘上的横竖纹路。俯瞰去,若将每座楼阁看作一个点,再将点点相连,则仿佛是在棋盘上绘了一个正五角星的图案。
云归山下有无极广场,是弟子练剑比武之地。
其他四座侧峰呢则各有特点,有座形似妙龄少女的叫做神女峰;那座拔地而起,仅次于主峰的叫做飞剑峰;紧挨飞剑峰的一座植满奇花异草的山峰叫做等灵峰;那座最矮的叫做明珠峰。
飞剑峰设静心洞,观星楼,去浊泉,飞剑阁,还有云归弟子专门的门舍饭堂。
另外,云归三位仙尊,各有自己的一处宫殿,皆建在剩下三个侧峰的山顶之上。
幻清仙尊住在云水殿,位处神女峰,临近一泓清泉,青石为瓦,飞瀑悬帘。
云起仙尊则住在云起殿,坐落于明珠峰上,质朴无华。
倾珀仙尊住在浮云殿,是悬浮于等灵峰之上的一座宫殿,白云作阶,可采集朝晖晚霞之色。
芊芊听到此处,不免惊叹:不愧是神仙,连一个住所都弄得这么玄乎!又一想到,今后就要在云归门长住,身边一群得道高人,走在路上,时不时偶遇个把货真价实的仙君,真是美滋滋不能更美滋滋。
穆明领着芊芊来到云归山上,爬了约莫三百多座石阶,才看到云归殿的影子。穆明见她爬到最后,汗湿额发,唇色愈见苍白,不免出声关怀道:
“木谣,身体可还撑得住?”
“无碍。”芊芊摆了摆手,心道这身子还真是不争气,才这么一点运动量就有不支的趋势。
穆明轻声道:
“你有所不知。我们门主是个十分严厉的人,据说为了考验弟子的诚心与耐力,特在云归殿外设下了禁制,只有亲自登过这里三百三十三座台阶,才能得以拜见。而在这台阶之上,飞行术瞬移术通通都会失效。”
芊芊难得无语。这禁制真是为了考验弟子的耐力与诚心?确定不是门主为了躲清闲而设置的?芊芊十分怀疑。原谅她打小在蓬莱这个伪修仙世家里耳濡目染,渐渐地想法也比较散漫起来……
殿门徐徐打开,两个眉清目秀的童子朝着穆明一揖:
“大师兄。”又向芊芊作揖道:
“苏小姐。”
芊芊半道停下了想去摸这童子圆圆发髻的爪子,奇道:
“如何识得我?”
穆明笑道:
“此二人修的乃千里眼与顺风耳之术。”
一童子笑嘻嘻地合掌道:
“正是。”
另一童子羞涩挠头:
“学术不精,尚在锤炼,锤炼。”
芊芊噗嗤笑了。穆明则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从怀里摸出两个纸包,塞给童子一人一个,眨了眨眼:
“给你们带的桂花糕。方才石阶上大师兄说的那些话,可不许说与门主听。下次给你们带糖人。”
童子欢天喜地地应了,将二人清了进去。
只是那千里眼在引他们进殿后悄悄留下一句:
“大师兄,副门主也在。”便屁颠屁颠地回去守门了。
穆明无奈抚额,对上芊芊好奇的双眼:
“副门主身兼医字阁阁主一职,也就是我的师父。”又道,“他老人家唠叨得很,一会儿若他问话于你,尽管简答,否则他能拉着你侃上三天三夜不停歇。”
“明儿,你又在说为师的坏话了?”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语罢,正见云归殿中行来一全身皆白,仙风道骨的老头儿。这老头儿白衣白发白须,白胡子很长很长,数量也很可观,衬得他整个人就像一根加长瘦版的棉花糖……
芊芊正思考他会不会踩到自己的胡子摔个大跟头,却直到这老头飘到自个儿眼前,她才发现他脚下踩了一朵小小的云。
云!
芊芊懵了。
穆明已然拜道:
“弟子拜见师父。”
老头儿眯着眼,甩了甩白白的拂尘,盯着芊芊道:
“咦,明儿,这是你带回来的女娃么?瞧着模样不错,是你新结的道侣么?”感叹道,“唔,想当初为师抱你回来时,你还是那么小一个崽儿,没成想一晃眼就那么大了,要娶媳妇了!”
又奇道,“诶,不对啊,你若娶了媳妇,那你大师姐怎么办?”
穆明苦笑,连连摇头道:
“师父,不是你想的那样。木谣她是——”却见他师父根本没听,只撸了袖子,将拂尘一甩。
“既然如此,为师晓得了!”
晓得什么?穆明跟不上他师父老人家的思路,只能傻眼。却见几根银丝从师父的拂尘中飞出,搭上了芊芊的手臂。
悬丝探脉!
穆明恍然大悟,连忙阻止道:
“师父,你别——”
却见他师父已经捋着胡子沉吟道:
“噫,这女娃脉象奇啊!不过若是好好调理,倒也不失为上好的鼎炉。”末了,还笑眯眯地夸赞道:
“明儿好眼光!”
穆明一张俊脸红了青,青了白,只觉尴尬无比,不禁羞愧掩面。
芊芊则呆滞了。她虽不热爱修仙,却也知道鼎炉是个什么意思。修仙人与作为鼎炉的女子行房中采补之术,可炼自身之内丹、长自身之寿命。鼎炉越好,效用越高。
面对此种境况,芊芊一时间不知道摆出个什么表情来才好,遂面无表情。
那老头儿还待再将木谣细看,连着木谣手腕的银丝却“啪”地断了。他身后走来一个面目威严的中年人:
“既然来了,怎么一直待在外面。穆明,我们云归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的吗?”
正是门主穆城。只见他身着玄黑色长袍,发束麒麟玉冠,两道剑眉浓黑入鬓,目光锐利如鹰,衬得面部轮廓更加深邃刚毅,通身气派,真真是高贵雄伟,不怒自威。
穆明得以解围,忙朝穆城拜道:
“弟子知错。”遂领着芊芊往殿内走去。
老头儿穆许心疼地摸着断了几根银丝的拂尘,又看向芊芊的背影,忽然皱紧了眉:
“不对啊,我怎瞧着这女娃像啊,像……”
芊芊忽然停下脚步,转身:
“像什么?”
清风拂面,她一身红衣,容颜苍白,双目漆黑。
穆许仍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盯着她看了又看。
真像啊……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落魄又那样强大的那人,只是此生再无缘得见。穆许捋着胡子回答道:
“像棵好苗子!”
“……”
进得殿内,几人入座,殿内侍从奉上香茶,乃上好的雪中生,入口清凉,静心涤肺。一路的风尘仆仆,被这杯茶化去了大半。
听闻穆明提及芊芊不愿修仙一事,穆城有些诧异地看了芊芊一眼,得到一个分外肯定的点头回复,挑眉,更觉诧异了。
穆城面相威严,为人又向来严厉,就连云归弟子都少有不惧他这个门主的。可观这小女子的态度,却没有一般弱质女子见到自己时的敬畏害怕,更没有凡俗中人见到仙门人的憧憬向往。不,这姑娘根本不想修仙!也难怪如此……
穆城听完穆明关于芊芊的大致汇报,以及几人在金陵城中遇上的奇事,点点头道:
“既然如此,苏姑娘就先在云归住下吧。稍后让异字阁弟子带你去看住宿。”又转向穆明:
“一会你留下,我与你师父有些话要同你说。”
穆明见穆城神色,心中一紧,迎着穆城隐含严厉的目光,点了点头。又从袖中取出锁灵囊,走向芊芊道:
“还得劳烦苏姑娘跑一趟,将它带往隔壁等灵峰。”
芊芊接过,掂了掂,里面毫无动静。
“好。”
——
等灵峰下。
眼前是绚烂宽阔的花田,簇拥的花丛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红白黄紫,花叶交错,漫无边际。
“姑娘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尽头会有人引你进去的。”青衣束腰的弟子作了个揖,恭敬道。
木谣为难地看着面前一片漫漫花海,路,路在哪里?
这样想着,脚下却像是有一阵风吹过,吹得她裙摆乍起波澜。从脚边一朵小雏菊开始,密麻如织的花朵们忽然如同潮水一般退开成两列,现出一条长长的小径来。
那弟子笑道:
“此乃等灵峰结界‘幻花’,与云归结界‘平阳’乃是一体。姑娘身怀归来玉,可放心进入。”
芊芊便与他告别,踏上路程。她一路嗅着花香,心生欢喜,便折了好些花朵放在袖里,可惜这些花儿离了枝头,顷刻间便化成细碎的结晶,从袖子里簌簌漏出了。这姑娘迟钝地尚未发觉,仍是一路采一路收藏,到了花海尽头时,身后已落了一条银河一般的耀熠流金。
待看见远处潺潺流水,岸芷汀兰,其上流光溢彩中恍如台阶一般的朵朵云彩,通向一座古朴秀雅的宫殿,芊芊平生第一次大叹出声,早已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原来这个幻花结界,扭曲折叠了空间,本是由低到高的攀山之路,如今却变成穿越花海,踏过平地,便可到达山顶!
要怎样逆天的力量,要怎样惊人的修为,才能创造并维持这样的结界?
芊芊还在发愣,锁灵囊却不安分地鼓动起来:
“仙子,仙子,你这是到了何处?”
芊芊给拉回了思绪,捏着锁灵囊道:
“等灵峰。”
“!”锁灵囊开始咣当作响,估计是那树妖开始扑腾,“那不是荷君的地盘嘛?仙子不要啊,不要把我送到西边的菜园子去,会死人的,不,会死妖的,真的会死妖的啊!”
芊芊笑道:
“知晓了。”
那树妖长舒一口气,却又听她道:
“菜园子在西边是吧。”
“……”
芊芊拔腿往西边走去,那里正有一泉寒潭,其上横了一座深青色的竹桥。对面是飒飒竹林,点点天光落入其中,都被晕染成清透的碧色。
芊芊过了桥,那树妖仍不停在哼唧:
“仙子,我心口疼,啊,好疼,我快喘不过气儿来了,你放我出来透透风吧~”
“……”芊芊沉默不语,手里却拿着锁灵囊开始摇晃起来。
树妖哇哇大叫:
“仙子你做甚?”
“摇晕了,便不聒噪了。”芊芊面无表情,认真回答。
“……”树妖无语凝噎,这小姑娘比那几个仙君还恐怖!
芊芊见这树妖终于不闹腾了,便自顾自穿进竹林。林中静谧,还有依稀薄雾缭绕。她踱了一圈,没找到出口,正忖着这树妖是不是蒙骗自己,却看见竹林那头依稀有个白色的人影。
她疾步走上前去,走过某棵翠竹时,有竹叶擦落眼前。
三两步外,终是看清白衣飘飘,墨发如瀑。
那是个男子。
芊芊站住了,礼貌道:
“请问——”
那男子回眸时,神色还有些诧异。
芊芊手中的锁灵囊,就那么,“咚”地一下落在地上。
芊芊呆呆地看着他。
她想起那年睁眼看见的第一场雪、想起蓬莱岛满园满树的梨花、想起覃氏亲自为她做的白到晶莹的灯芯糕,想起一切与白色有关的美好的事物。
她从未想过有人是这样适合白衣的,她见到有人穿白衣是柔弱模样、又有人是风流俊逸,却无人如他这般举世无双,飘渺恍如不似在人间。
痴怔间,却听见哪里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是那树妖抖着嗓子在叫:
“荷、荷君……”
音字阁阁主,倾珀仙尊风荷,世人口中的荷君。
云归门中货真价实的仙君大人。
芊芊总笑唤絮花痴,可到了这一刻,她好像能深切地体会唤絮的心情了。
如果她芊芊换成唤絮,毫不夸张地说,她会当场晕厥。
原来这便是仙人。
如他这般衣袂飘举,仿佛下一秒就会乘风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