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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   “我芊芊就是病死,死外边,哪怕绕着蓬莱游一圈,从他云归跳下去,我也绝不修仙!”
      鞭子一甩,豪气干云,白皮素颜瓜子脸,眼睛睁得滴溜圆,抿唇时梨涡浅浅。
      正是蓬莱苏家嫡孙小姐,苏枝,字木谣。
      苏泽望着他这小祖宗,犯愁道:
      “修仙有什么不好?”
      芊芊坐回椅子上:
      “我修不来。”
      “可你仙姿极佳呀!”
      芊芊冷着脸:
      “爹,那是没有根据的事。”
      “哪里没有了?”苏泽瞪她,又露出怀念的神情,“你出生时,天边金芒万丈……”
      “女儿生在阴阳交替之时,您说哪天日出不是光芒万丈。”
      苏泽继续道,“屋檐有三只五色神鸟鸣叫着飞过……”
      “我听唤絮说那是锦鸡。”
      苏泽一顿,捋捋他那短而稀少的胡子,“更有仙人亲自登门为你赐名……”
      “定是您眼花看错了。”
      还待要说,听柳忙捂了她家小姐的嘴,在苏泽的怒目逼视下讪笑着退了出去。
      院中,秋千架。
      “我爹已多年不提起修仙这茬了,今日定是被那云归来的小子们灌了迷魂汤!”芊芊坐在秋千上,两脚离地,微微晃着,语气仍有不爽。
      今日晨起时,她那另一个小丫鬟唤絮跌跌撞撞闯了进来,道是许久不闻仙迹的苏家今儿却迎来了三个神仙客人,白衣飘飘,一个赛一个好看!
      芊芊与听柳嘲笑完这花痴的小蹄子,就被苏泽叫到主厅这般那般地劝她修仙,还要她千里迢迢跑到云归去修仙,如此便有了刚才的一幕。
      “那几个还说要借什么驱魔铃,”芊芊碎碎念,驱魔铃乃上古神器,我蓬莱至宝,岂能说借就借?要是随随便便就借了,不是显得我蓬莱很没有面子。
      想到这,她赌咒般来了一句:
      “驱魔铃是不可能借的!云归我也是不可能去的!修仙更别想!”
      听柳哭笑不得,想了想道:
      “小姐,听柳读书不多,却也常有耳闻。人人都说,云归医字阁已登当今医学巅峰,凡俗绝症,无一不能医治;而能够拜入师门,更是天大的造化。小姐不如……去试试。”
      芊芊蹙眉:
      “我才不去呢!谁知道云归离蓬莱隔了几座山,离了几片海。仙家福地,自然立于世外,哪能是说进就进、说走就走。届时若想归来,岂不是遥遥无期。”又强调:
      “况且,本小姐又没有什么大病。”
      没有大病,只是常年体虚,气血亏损罢了。不然像她这样年纪家世,前来苏家提亲之人本该纷至沓来,哪能到如今也没个影子呢?
      谁愿意娶个虽貌若西子却病怏怏的金贵小姐呢,蓬莱人又不怎么差钱。
      而芊芊十岁那年一位高人留下的卜卦,终究叫她身边亲近之人人心惶惶。
      “苏家女,十六之年必有一大祸。若得贵人护佑,则安然百年;反之必定香消玉陨。”
      如此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下个月,正是苏家这位小姐的二八生辰。
      当年,捱不住苏泽一片爱女之心多番苦求,那高人不忍,最后还是留下了一句提点——所谓贵人,便在云之尽头——这才飘然而去。
      留下苏泽一头雾水,多方寻觅打听,竟是半点头绪也无。今儿云归门子弟一遭拜访,迟钝的老父亲恍然大悟:
      云之尽头,可不正是云之归处!原来高人口中的贵人,不是个人儿,大抵、应该、也许是个神仙!
      以往总想着不论花费多少重金,必得寻到那玄妙之地,将那贵人带到蓬莱安置,可若贵人乃是神仙,总不能燃柱清香请进家门吧?
      山不来就我,何不去就山?苏泽捋着胡子,遂萌生了将芊芊送入云归的想法。
      其实其中另有曲折,此处不提。
      话说回来,苏泽敲定了主意,芊芊不配合啊,他们蓬莱苏家虽是世人眼中的仙家,但到了芊芊这一辈,就根本没有正儿八经修仙的,如今族内又掀起了淘金热潮,多少子弟荒于修炼,反倒专注起了仙门兵器的制造与买卖,以芊芊之父,即苏家家主嫡长子苏泽为首,人人都做着发财致富、荣华一生的美梦。
      长生不老?要用饮食平淡、清心寡欲来换。
      永葆青春?要用刻苦修炼、锻骨洗髓来换。
      更何况,登仙路上更有天雷凶险,稍有不慎则前功尽弃、灰飞烟灭。故而蓬莱岛人对于成仙一事反而不是那么趋之若鹜,大多数都抱着一种懒怠又知足的想法——与其冒险修仙,不如做个逍遥凡人,享尽富贵,短暂却幸福地过一生罢了。
      因此,蓬莱苏家虽作为蓬莱第一修仙大派,却隐隐有败落之势。但尽管如此,苏家百年根基,从中得道成仙之人也尚有庙祠在世,在民众心中的地位更是无法取代,故而苏家的威望,不说当世,在岛上却仍如雷霆。
      不过,像今日天下第一大派登门拜访之事,却是数十年来不曾有过了。
      说到这,就得提一提这些个修仙门派、修仙世家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当今天下仙门之首为云归穆氏,集仙家之大成于一身,是为云归门。门中有主副门主各一名,阁主九名,其中更有三位仙尊。云归门姓为穆,传为一介布衣所创,后世尊称穆灵君。
      另有四大修仙世家,按照威望高低排序为蓬莱岛苏家、临安金家、兰陵孟家、浔阳越家。
      蓬莱苏家以擅长制造各种神兵利器而出名,一贯秉承“我可能打不过你但我的兵器掏出来一定比你的更气派更有逼格,输了什么也不能输门面”的原则。
      蓬莱苏家不光制造兵器,也买卖兵器,虽定价高昂,却仍有人趋之若鹜。故要问苏家综合实力分明逊色于其他家族,却又为什么能常年盘踞世家第一呢,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大概是它非常、极其地富有吧。
      临安金家是个大型乐学世家,族内弟子各个有擅长的乐器。作为世家第二的临安金家闻名于世不只在此处,还有那据说是世家第一美人的家主之女金仙衣,极擅琵琶,听闻很是向往云归门音字阁,金家家主又很是宠爱女儿,做梦都想把女儿送进阁里。
      兰陵孟家吧情况就有些复杂,近来好像有点搞内乱的意思,怎么说呢,他们族内一部分人崇尚菩萨道,自封“慈梦派”,一部分人又追求绝对的武力,以“勇孟”之名对抗。
      想象下比如说要除个什么妖啥的吧,这有一边在喊打喊杀不见血不罢休一边又念着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们家主估计都要被这两波人吵得精神分裂了。
      浔阳越家没什么好说的,一个中规中矩的修仙世家,一直以来所取得的成绩从未被超越也从未反超越。
      回到蓬莱岛苏家。
      好好一个修仙世家虽然被玩成了疑似暴发户,但其实也并不是没有认真修仙的,就比如说这个现家主,苏枝的祖父,年逾七十的高龄,修炼已臻化境,就差最后一步——渡劫飞升了,现正闭关中,由嫡长子苏泽代为处理门中事务。
      作为蓬莱岛苏家家主嫡亲的孙女,苏泽唯一的女儿,苏枝生来自然是千娇百宠,小时候虽体弱多病几乎差一点就夭折,好在苏泽不惜金山银山抢回了宝贝闺女一条命,苏枝如今也算平安地长到了及笄的年纪。
      与一般世家闺阁女子怀春少女相同,苏大小姐的愿望自然也是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闲云流水度此生,现在突然叫她去修仙,这不扯淡么!!
      “嚯”地从秋千上站起来,芊芊面无表情道:
      “听柳,抄家伙,走!”
      她要把那几个云归来的货打出去。
      听柳迷茫。望着芊芊扯着鞭子很有些气势汹汹的背影,心想不好,忙小跑跟上,脚步一拐,找苏泽禀报去了。
      ——
      迎客园。
      “我乃蓬莱芊芊。”一身红裙,黑发飘飘,拦在三个俊秀白衣人前,自报了家门。
      穆明看着面前纤弱苍白的小姑娘,温和笑道:
      “在下穆明,见过苏小姐。”
      芊芊见他相貌很是端正大气,下意识要露出个和善的笑来,立马又觉得不对,她是来赶人的啊,嘴角僵着半勾不勾显得有些诡异。
      穆明后面两个,衣服上有青色花纹的凑上来:
      “苏小姐?你就是苏枝?那个很是向往我们云归门的苏枝?”又疑惑道,“可是不是后日才……”
      说的什么鬼,谁向往云归门了。芊芊怒道:
      “干我何事,你们要走大可今日就走。”  穆明却有些为难:
      “苏小姐,我们三人登临贵府,另有要事……”
      要事,不就是驱魔铃么,芊芊冷笑道:
      “想带走驱魔铃,可以,”一甩长鞭,指了指自己,“打败我!”
      “……”
      穆青只觉这小姑娘很是跋扈不讲理,穆明也无奈地摇摇头,却有人淡淡道:
      “苏姑娘此话当真?”
      芊芊看去,是个衣服上有蓝色花纹的少年,模样与前面那个一般无二,俩人想是孪生兄弟,可不知怎的芊芊却觉得他的眼睛生得好看许多,流光溢彩的。不禁看了一眼,又多看了一眼,得来人一个微微的挑眉,脸上一热,遂愤愤地别过脸去。
      她以为这些仙门中人自恃清高,必定拉不下面子与她一个小姑娘比试,哪料到偏就遇到了一个不识趣的,但既是她下的战书,哪有退缩的道理:
      “自然!”
      穆青不屑道:
      “若是你输了耍赖怎么办?”
      “我芊芊从不做那等言而无信之人!”感觉受到了轻视,芊芊凉凉将他一瞥,看得穆青一阵发毛。一个小姑娘的眼神怎么能如此森然?毕竟是少年心性,不免心生不忿:
      “好,那到时候你别哭鼻子耍赖!”立时飞身掠起,灵气横扫,芊芊扔了鞭子,脚尖一点,虚晃躲过穆青出招,却是实打实的凡人武家功夫。
      穆青一怔,也放缓了脚步,只用单纯的招式步法与之周旋,甚至出拳挡下她飞来一脚。
      两人从草地上斗到树上,又从树上斗到屋顶上,芊芊毕竟身为女子,又常年病弱,体力逐渐不济。只见穆青步步紧逼,退无可退,脚下一滑便从屋顶上生生栽了下去。
      “谣儿!”正从长廊那边赶来的老父亲看见这一幕惊得心跳都要停止了。
      芊芊也想天要亡我但愿别摔成脑残却蓦然觉得身体一暖,已落入一个清香的怀抱。
      对上一双被她心赞流光溢彩的眼睛,此时看着她的神情是说不出来的温柔。
      天上的星子都要黯淡无光了……
      仿佛在哪里见过,也是这样的场景,这样温暖的怀抱……
      她还呆呆地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稳稳放下,那名唤穆蓝的少年对她施礼:
      “多有得罪。”
      声音也是清澈低沉,好听得紧。
      “苏枝你胡闹!”苏泽疾步走上来吼了一声,身后跟着听柳还有一大群仆从,芊芊心知不妙,转过身就赖进她爹怀里撒娇:
      “女儿就是跟仙君们比划比划,又没有受伤。阿爹,商量个事呗,修仙么我是可以修的,只是能不能在蓬莱修嘛,我舍不得阿爹。”
      芊芊一撒娇苏泽就心软,很想摸摸小女儿毛茸茸的脑袋,可是一想到那高人所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手一转变成拍拍她的背:
      “这事没得商量,你这两天就给我收拾好,后日与仙君们一同入云归。”
      芊芊石化,带着一脸“阿爹你不爱我了”的表情离开了苏泽的怀抱。
      苏泽打了个哈哈:
      “小女顽劣,让仙君见笑。”
      穆明有些尴尬,下定决心一般,对着苏泽作了个揖:
      “苏伯伯乃是我等前辈,又是蓬莱高人,氏族楷模,小侄实在当不起苏伯赞誉。您不如直呼小侄名字吧。”
      苏泽被赞得满面红光:
      “明贤侄说的甚是,甚是,以后,你就是我蓬莱的明贤侄!”
      那犹如亲丈人看女婿的目光,让芊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禁瞪瞪瞪,瞪你个急不可耐想把亲女儿送走的臭老头,瞪死你们这些诱拐无知少女修仙的混蛋……
      可是一接触到穆蓝含笑的目光,芊芊又很没骨气地别开眼。
      干嘛老看着我笑啊……
      正在神游天外,穆明开口了:
      “小侄斗胆,可否为令千金把脉一二。”
      “这……”苏泽似有犹豫,可触及穆明清澈磊落的目光,思及他出身云归门医字阁,此举完全是出于医者仁心。
      何况仙门中人,本就不拘凡俗礼节,倒是自己在名利场红尘局浸淫久了反而不够坦荡。
      遂笑道:
      “贤侄,清。”
      被苏泽看了一眼,芊芊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腕,穆明便为她把起脉来。他方才细细观察了这位苏小姐,见她面色苍白有异,与穆青过了几招额上便时有青筋,冷汗频频,许是有什么顽疾缠身。
      可把了脉又是一惊,轻声问道:
      “小姐早前可是生过什么重大疾病?”
      芊芊睁着黑沉的眼睛看他,露齿一笑:
      “仙君,我不曾有疾。”语气带些揶揄,带些轻嘲。
      苏家有个不爱笑的嫡孙小姐,蓬莱闻名。可谁都不知苏小姐浅浅一笑,右颊边梨涡隐现,端的是动人无比。
      穆明一愣,穆青却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这便奇怪了……”
      芊芊默了默,“不过我曾失明过一段时日。”
      “多久?”
      “六年。”
      苏泽不忍心:
      “我这女儿,是个命苦的。早早没了娘亲,又因为先天不足,自小体弱,生来不能视物。”
      言罢,抹了抹泪,像个心脏脆弱的老妈子,“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芊芊伸手捏住父亲的衣角,苏泽安慰地拍拍她,一如小时候那样。
      其实不光是不能视物,她还曾经失去过味觉嗅觉听觉和痛觉。
      可是这些早已成为过去,何必要说给谁听呢?又有什么被外人知晓的必要呢?
      穆明不意揭了人的伤疤,真是一阵又一阵地尴尬,咳了咳:
      “苏姑娘不必忧心,在下观姑娘如今脉象,虽仍时有显浮,却趋于沉稳有力,想来应该是大好了。”
      穆明温和地笑着,却见芊芊凉凉地看着他,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背上不禁起了一层冷汗。
      入夜,客房。
      穆明紧皱着眉,灯光映照下,他眉如峦聚,目如星点,想来仍是对今日前厅之事耿耿于怀。
      他是正人君子,在意的并非芊芊最后的眼神,而仍是她的病情——
      “她的脉象,实在是诡异得紧。仿佛曾经完全消失过一阵子,却又被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强行续上,导致如今脉象若有若无,沉浮不定。
      起初,我以为是苏小姐大病初愈,才会如此;可现在……想必绝没有那么简单。而人间的大夫,遇此奇脉,只会说是体质虚浮,并无大碍。”
      穆青穆蓝拜在玄字阁座下,精通卜卦之术,他们对视一眼,穆青摇了摇头:
      “我也无法测算这位小姐的生平,她的过去十六年,”摊开掌心,白光一闪,却是茫茫一片,只剩一根细软青黑的发丝,“是空白的。”
      穆蓝垂着眼睛,穆青又喃喃道,“而人的脉象消失,说明已经是个死人了……”忽地噎了一噎,“莫非,这苏家小姐,竟是个什么来头极大的妖邪?!”
      来头大,所以因着他们三人能力有限,便算不出前因后果。可也说不通啊,若是妖邪,怎么没听说蓬莱出个奇闻命案,反而瞅着大家伙儿蒸蒸日上,日子越过越红火?而且苏家祠堂里供奉的赫赫有名的驱魔铃,若真有妖邪入侵,恐怕早跟过年放鞭炮一般地欢快示警了……
      穆青垂了头去,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智障感到深深的羞愧。
      穆明叹了口气:
      “虽不是妖邪,可也绝对不是一般人,我看那孩子倒是个根骨绝佳的。所以苏前辈的提议,我们究竟该不该应?”
      ——三位仙君为解救天下苍生,亲往蓬莱相借法器,何等大义,在下震撼佩服,自是千万个情愿。
      可驱魔铃乃我蓬莱至宝,更是上古神器,护佑蓬莱、苏家多年,若一朝离舍,岛上人心惶惶,小女也要夜夜睡不安稳。
      哦,小女苏枝,自幼体弱多病,最是向往宁静安稳之地,譬如云归门医字阁那样的所在……谣儿自幼被在下宠惯了,受不得一点动荡之苦……就算众位仙君相信我蓬莱自保的能力,也得体谅在下一颗慈父之心啊。
      言外之意,要想借驱魔铃一用,便收他女儿入云归门下,倾力调养他掌上明珠的贵体!
      穆蓝沉思片刻,这才看向穆明道:
      “大师兄,不如便应下吧。自古有所求便要有所付出,更何况我们师兄弟三人,难道还照顾不好她么?”
      穆青也沉痛道:
      “应吧。下个月便是云归新一届的招生大典,也是我们这一干弟子的结业大会。考核要是不过的话,我和兄长就要被师父支使着去食字阁烧火了!”
      穆明:“……”
      于是第二日天微亮,受不得一点动荡之苦的芊芊苏大小姐,就这么被她爹托付给了穆明三人,而这三人谁都不好意思去告诉还沉浸在梦乡里的芊芊,他们接下来的行程不是直接去云归,而是去金陵,捉妖。
      第二日,苏泽抹着眼泪,亲自将芊芊等人送到了通往岛外世界的唯一通道——浮生桥处,还从蓬莱宝库中召出了青鹤车,悠悠悬于半空,恭候多时。
      芊芊与家人挥泪作别,又叮嘱了一番两个小丫鬟万万保护好自己别被覃姨娘发卖了去,这才在丫鬟哭笑不得的神情与覃姨娘古怪的眼神中钻入了青鹤车。
      青鹤车乘风而行,日弛千里,从蓬莱到云归,乘此车不过三日路程。
      这车嘛虽叫青鹤车,但光看那外形,与鹤却是没什么关系,车身呢通体暗红,与青也全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至于为什么叫青鹤车,蓬莱有个流传甚广的传说,说的是曾有恩爱仙侣阴阳两隔,女方之仆为实现主人心愿,一头撞死在蓬莱岛的某个山头上,鲜血横流中化作一辆能够横跨阴阳、穿越时空的车辇,只为将一生尽心侍奉的主人,送到心爱的人身边。
      “你这故事说的颠来倒去,”听罢芊芊讲完青鹤车的由来,穆青撇了撇嘴,“且不说既已成仙怎会有生死两隔一说,便说那区区仆人,又怎么可能拥有横跨阴阳穿越时空的能力?”
      “这是神才拥有的能力。”穆明也摇了摇头,笑着点评道。
      只有穆蓝始终温和地望着她,眼神中似乎含了些触动。
      见芊芊一脸茫然,穆青道:
      “蓬莱出世不过千年,而神迹,只存在于万年前的上古时代。怎可能有这么一个传说流传下来?”
      穆明皱眉看了穆青一眼,他不服气地瞪了回去,满脸写着:“我明明说的是实话啊!”
      芊芊觉得颇没意思。
      她先前将这故事讲与听柳唤絮俩人听,二人皆是唏嘘不已——一边为仙侣的坎坷情路而感慨,一边为仆人的如斯忠诚而动容。转到这几人处,不捧场也就罢了,反来挑她故事里的错处。
      哼!
      难道,这便是他们说的男子与女子的不同之处,木谣靠着车壁,睁眼看着顶上的鹤羽花纹,又或者,是修仙者与凡俗人的不同之处?
      苏大小姐一路再没跟几人搭过话。
      任凭穆青是个怎样逗趣的性子,也没惹得她再开一次口、动一个表情。几个时辰过去,穆青只道这芊芊是世家出身,自然同门里那些师兄弟、师姐妹不同,轻易顽笑不得,此时便是在耍小姐脾气了。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穆蓝见她面色不大好看,贴心地询问是否需要停了车来中途休息。芊芊只苍白着脸,摇了摇头。
      是的,她不舒服,这个不舒服指的不是心里不舒服,而是身体上的——她晕车。
      明明青鹤车灵力充沛,虽日行千里却七平八稳,可是堂堂苏小姐不晕马不晕船,却偏偏晕这青鹤车!
      敢不敢再倒霉一点啊。
      从前不曾坐过青鹤车远行,她哪里知道会晕,起初得知不用跟这几位御剑飞行的时候还暗自窃喜,现下她倒宁愿站在剑上吹冷风……
      欲哭无泪,还得强装镇定,维持高冷人设。
      三个时辰之后,高冷人设崩了,还是崩得连渣都不剩。
      甫一下车,她就扶着一棵树,背对着穆家三人吐得昏天暗地。
      吐完,穆蓝拍拍她肩,往她手里塞进一颗丹,沉痛道:
      “方才早些同我说,我便把这定沉丹予你了,这玩意儿对付晕车有效得很。现下只能作清口之用了。”
      “……”
      我哪里知道仙门应有尽有还有这种防晕车的玩意儿!
      芊芊面无表情,含泪道谢。
      穆蓝念了个决,青鹤车便变为一张折纸,被他捏在手里递给芊芊。
      芊芊看着那修长手指捏着的纸鹤,诧异望这少年一眼,青鹤车乃蓬莱神物,他竟能支使自如……
      许是有些特别的窍门?
      也不多想,将折纸收入袖中,之后便步步紧跟在三人后面入城。
      她身板太瘦,而金陵城此时正值日暮时分,晚风寒凉,穆蓝便解了披风在她身上,芊芊轻声道谢,穆青回头,看这货一脸可怜样儿,念及她又是个娇惯长大的姑娘,哼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入了城,咱们先寻一个客栈将苏姑娘安置下来吧。”穆明提议道,又若有所思,“不过还得留下个人来保护她的安全才是。”
      “大师兄,”穆青见穆明看向自己,不满道,“为什么又是我!苏枝她那么大一个人了,而且还是蓬莱苏家的嫡小姐,想必也是有些灵力的,就不用特地留人保护了吧!”
      “穆青!”穆明瞪了他一眼,“别这么大声。”
      穆蓝的关注点却不一样:
      “你别苏枝苏枝这样地唤人家姑娘,对人清誉不好。”
      芊芊默默地发言:
      “其实……”
      “苏姑娘不必跟我们客气,”穆明严肃地看着她,“我们既然答应了令尊要照顾好你的安全,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那个……”芊芊按了按太阳穴。
      穆明又威严地转向穆青:
      “穆青!你就留下来保护苏姑娘。”
      芊芊觉得要是面前有堵墙,肯定得给自己挠花了:
      “不,我的意思是说不用留……”
      穆青喊道:
      “你看,人家还不稀罕跟我待一块!”
      穆明则为难地看着几人,半晌,下定决心般,对芊芊道:
      “苏姑娘,不瞒你说,我们师兄弟三人本有任务在身,便是寻到那金陵城中妖物的踪迹,并将之铲除。此妖非同寻常,凶横恐怖,故而此行定是惊险无比,苏姑娘还是不与我们同行为好。”
      芊芊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梨涡浅浅:
      “既然仙君都这样说了,那么小女子也不好执意违拗。仙君且放心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我苏枝绝不干扰。”
      这时穆蓝又忽然道:
      “不如我留下吧。”
      见芊芊看她,便和善一笑,眼睛弯弯。
      要了命了……芊芊心一乱,低头看地。
      穆明更是松了一口气。
      穆青却发现了,只有在面对穆明的时候,这位苏家大小姐才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猜测道,敢情这大小姐还带看人下菜碟的?遂心里很不平衡。
      芊芊要是知道他心里想法,估计要破了自己的规矩,将白眼翻出天际——
      眼睛不要可以捐给需要的人,你穆青哪颗眼珠子看见那是和颜悦色了?刚刚那是冷笑,冷笑,呵呵呵的那种懂不懂?
      无奈苏大小姐一张脸生得娇弱柔软,勾唇一笑现出颊边梨涡,管他冷笑嗤笑皮笑肉不笑,总是带了丝丝甜美。偏说是冷笑,估计也只有穆明领略了其中意味——因为他总觉得看着芊芊的笑容,心里莫名凉飕飕的。
      反正这桩争执是解决了,几人入了城,便寻了个安静的客栈,穆明为芊芊画了个护身的阵法,再好生叮嘱一番,便拿上佩剑同穆青捉妖去了。
      木谣推窗远眺,目送二人离去的背影,暗叹不愧是仙门中人,光一抹身姿,便好不出尘脱俗,秀雅绝伦。
      白衣,唉,白衣。怎么仙门这些人,个个爱穿白衣?
      不过芊芊这回倒是弄清楚了,爱笑的那个穆蓝其实是哥哥,而脾气躁些的,才是弟弟。
      穆青穆蓝虽长相九成相似,但还是很好辨认的,因为不光是气质,他们穿的衣服也略有不同,虽都为白色且都有披风,但上面的花纹一青一蓝,正应了名字。
      而穆明,听说是出自医字阁,故而披风上绘了古文字“医”,形状有点像蓬莱岛上极北之地生长的无根花。传言此花包治百病,无根无叶,其茎汁能忘情。
      芊芊身上这件,也就是正在房里打坐的穆蓝的披风上,亦是个古文字,“玄”,图案有些像振翅欲飞的青鸟。
      还有明显的不同就是,穆明束发的发带是碧色,外圈带一点玉白,而穆蓝穆青的则是玄色,其上用金线绣着几句晦涩的符文,芊芊之前凝神看了几次,字迹太小又兼发带并不平整,便怎么也认不清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芊芊托腮靠着窗,正打算收回视线去倒杯茶喝,却见街道上悠悠行过一红衣女子。
      明明早已入夜,她还偏偏打着一把红伞,惹人注目得很。许是察觉到上方注视的目光,她偏了伞去,抬起头,正好与楼上的芊芊四目相对。
      那女子一双眼生得是极美,却森凉不似活人,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木谣的肌肤虽也同样苍白,这女子却比她更多了一丝灰败之色。
      芊芊与她对视,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女子却在此时勾唇一笑,笑容仿佛一朵能蛊惑人心的罂粟花,直把芊芊看得恍惚了好一阵。
      “找到了。”她嘴唇微张,缓慢做出这三个字的口型,眼神十分地诡异魅惑。
      忽然感到眼前一黑,身子被人往后一拉,听见一道微微颤抖的声音:
      “别看。”
      是穆蓝。
      芊芊僵着身体,半晌,才轻声道:
      “仙君如此,于礼不合。”
      那少年便飞快地撤了捂她双眼的手掌,连退了几步,低声道:
      “抱歉。”
      在芊芊看不见的地方,他脸色异样地苍白。
      芊芊再往窗下一瞟,那女子却没了踪影。
      揉揉额头,心想难道是今日舟车劳顿,自己出现幻觉了?还是这金陵城的精怪已经厉害猖獗到这种地步,竟敢堂而皇之地在人气繁盛之地游荡了?
      瞅一眼又安静地坐回原位闭目打坐的穆蓝,芊芊决定不去多想,伸手倒杯茶先压压惊。
      梦里依旧是漫天的霞光,碧海沧澜,一望无际。
      那碧色仿佛破碎的玉,又糅合了星子的光,与五彩的云霞交相辉映,叫人看一眼便是目眩神晕,不知身在何方。
      芊芊心中一震,眼睁睁看着苍茫碧海中生出一抹如玉光晕,从中浮现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姿,是跪坐的姿态。
      黑发如瀑,垂下时便遮挡了所有的神色,以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那浓墨颜色中恍惚裸露的圆润肩头,如同羊脂玉一般的细腻肌肤,诱人、香艳。
      那人慵懒地站起,随手披上一件白衣——又是白衣!她看着这人伸出手来,那是一只漂亮得不像话的手,又微微俯下身,捞起了一点海水,却仿佛落了满手碧色珠光,飞快从指尖流泄而下。
      她听见他那么低的一声叹息,仿佛裹挟着上古的苍凉与悠远——
      “这世间,有没有什么是真正永恒的呢?”
      他生在永恒中,却叹息无永恒。
      ……
      芊芊惊醒,梦中心悸犹在。
      已不知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似乎是从视觉恢复开始。她记得那是个十分寒冷的冬夜,她的兄长抱着她在窗边看雪,薄薄的雪花化进眼里,就像点亮了一盏孤寂的灯,世界突然便有了它的形状、颜色和一切明媚之处。
      于是六岁的芊芊,固执地认为雪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
      那个晚上她便做了这样的梦,醒来时脸上泪水纵横,伸手一抹,却是满心茫然。
      她第一次看见这世界,这也是她第一次落泪。
      却不知道为什么哭。
      只是在那之后,她的兄长再也不愿抱着她看雪。某个春暖花开的时节,苏木卿给她领来两个稚嫩的小丫头,告诉她小丫头们名叫听柳唤絮。
      “唤絮!你怎么又把水盆乱放!哎呀,我说过多少遍了,这花儿不要浇太多水!”屋外传来轻轻的呵斥。
      脚步声响起,听柳掀帘进来,看见披衣而起的芊芊,忙把铜盆放下,取了茶盏来斟满:
      “小姐昨夜休息得可好?”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今日不曾见泪痕,想来应当是得了个好梦了。”
      芊芊一怔,好梦……不禁回想了一番梦里所见,那人香艳的裸肩,那样慵懒的情状、撩人的姿态,也不知是不是到了少女思春的年纪,竟觉鼻子莫名一热,连忙默念两句清心咒。
      用茶水清了清口,眼珠子滴溜溜地瞧着听柳,否认道:
      “才不是什么好梦。”
      一本正经的,明明心知自己说的是瞎话,却脸也不红一个。听柳哪里在意这些,只是被她家小姐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边笑边给她穿衣:
      “老爷一大早便托人来请,让您去暖厅一趟呢。”
      “还是那事儿么?”芊芊撇嘴。
      听柳道:
      “小姐去云归也不一定非得修仙,调养调养身体也是极好的啊,而且我听说,”神秘兮兮凑近,“云归几个仙尊,生得那叫一个风华绝代,小姐若是入了云归吖,可不得大饱眼福,若是再有个把合眼缘的……”
      芊芊推开她的脸,合掌,向南方虔诚拜道:
      “神仙在上,小女子绝无半点肖想之意。”
      “……”
      “肖想谁呢?咱们苏大小姐的美意,必定叫人无福消受~”欠揍的语调,独属于欠揍的人。
      幼年时尚可以孺慕地称对方一声“兄长”,现今瞧着来人那张笑嘻嘻的俊脸,芊芊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不过自小优良的家教不允许苏大小姐翻白眼,她只是掂了掂手里的茶杯:
      “苏木卿,谁让你不经允许进本小姐的房间?”
      苏木卿立刻将跨进一步的脚收了回去,抱肩靠在门边,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听爹说你要去云归了。”那口气自然的,好像她妹妹只是要外出进行一次踏青郊游似的。
      “扯,我都还没同意呢。”芊芊哼了一声。
      苏木卿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儿,瞪大了眼珠子,夸张道:
      “哟,你觉得还得你同意才行?拜托我的姑奶奶,这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这是咱父亲大人的决定,决定懂吗,也就通知你一声而已。”
      芊芊简直要给他气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苏木卿摊手道:
      “为兄说的不是实话么,就算你不想去爹也会把你打包塞到云归的,你知道他,老顽固一个。再说了,家里有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芊芊面无表情,就是因为有你才不放心好吗!整天游手好闲只知道赌钱斗鸡,再多的家产也要给你这个不肖子败光了!
      可是这些话她也只敢在心里吐槽,因为跟这货耍嘴皮子她是一定会输的打架也是一定打不过的,芊芊很有自知之明。
      想到去云归已成定局,芊芊忽然觉得有些悲伤,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或不在,其实都没有什么紧要,苏家照样运转,他们还是蓬莱首富。这么一想,好像又值得欣慰诶……
      叹了口气,虽知道送她入云归是为了她好,可是不免心生酸涩,总觉得某种意义上自己是被亲人抛弃了。
      她不怕独自一人面对苦难,她只怕站在她身后的人离她而去。
      芊芊十六年来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
      原来她与世上凡俗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哪怕生在他们也许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仙岛蓬莱,哪怕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她依旧摆脱不了懦弱、挣扎以及在未知事物来临时,不是选择面对而是下意识选择逃避的本性。
      这个认知,让她沮丧又无措。
      眼看着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妹妹不知怎么就变得垂头丧气,苏木卿头一回激发了身为兄长残存不多的怜爱之心:
      “云归门宝地森严,一般人轻易不能入其境内。哥哥虽不能陪你同去,但会负责你的一切行程打点。你到了那边,记得时常与家中联系,让我们知晓你的状况就好。”
      说罢咳了咳,这些话,他本不欲说给她听,可一想着此去一别,不知多少年月,又忍不住开口嘱托。
      “知晓了。”芊芊算是妥协了,又道,“你要一同去见爹爹么?爹爹在暖厅。”
      苏木卿想伸手去揉揉他这妹妹的脑袋,可看见她今日难得在发间别了支钗,又作罢。
      他大芊芊七岁,木谣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长兄如父,自己便很是溺爱这个小妹妹,无时无刻不抱在怀里,娇宠纵容。
      可在木谣六岁时他却做了个极为不祥的梦……一想起那梦里内容,苏家惨状,便觉胆寒心悸,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打心眼里疼爱的妹妹走向那样的结局,故这些年来刻意疏远,只时时督促课业,亲近之举更是少有。
      如今,他的妹妹,被教养得很好。
      手指敛在袖口,低了眉,“我去作甚?我今日来你这儿,不过是替他做一回恶人。你且好好与老头子道个别,只是感怀之话莫要多说,免得惹他太过伤心。那三位似有要事在身,久拖不得,明日就得启程。”
      “我有分寸。”她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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