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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章 污名 ...

  •   走到半路,弗兰克突然“啊”了一声。
      米尔斯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
      弗兰克笑着跟他道歉:“我身上都是血,把你的衣服蹭脏了。”
      米尔斯抬起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就这?”
      弗兰克倒是理直气壮:“就这。”
      “反正你我已经够狼狈了。”米尔斯低头审视被蹭上大片血迹的破损西装,突然伸手往弗兰克浸着敌人鲜血的前襟抓了一把,又将满手的血污抹到自己脸上。“这样一来,你也没什么好说了吧。”
      即便沾着尘与血,那张脸依旧保持着缺乏表情的常态,仿佛只是做了件寻常到可以忽略的小事。
      弗兰克一时语塞,米尔斯意料之外的举动令他内心的不安荡然无存。
      “不愧是你,米尔斯。”

      接应的车辆还有几分钟才到。考虑到自己一身的血污,看着像是刚从车祸现场爬出来的幸存者,贸然出现在平民面前只会带来不必要的混乱(虽然他们也正体会着近在咫尺的战争带来的恐慌),弗兰克和米尔斯没有进入露天市场,而是停在离约定接应地点不远的一处建筑工地上。
      说是建筑工地,“未完全拆除的建筑”或许更符合这一场所的定位:房顶已经消失,四周剩下的外墙高低不一,没被带走的长椅、空花瓶和杂物柜被遗留在原处,地板则是完整的。看着墙上和浅池底有些年头的马赛克石画,不难猜出这里原来是个公共澡堂。
      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新型医院将会在这里建起,成为周边居民健康的守护者。但澡堂拆除刚进行到一半,就因战争搁置下来,工人和工人器械也都不知所踪,只剩下这片废墟似的施工现场。
      不过,这都是弗兰克和米尔斯不知道或不关注的事情。现在,他们正坐在月光之中。没了屋顶的阻拦,来自天穹的月光慷慨地倾泻在空水池底部褪色的石画上,也倾泻在二人布满伤痕的身躯上。
      弗兰克盘腿坐着,仰头望向被正在被硝烟污染的夜空。但在城市上空的云雾之外,还有未经玷污的繁星,那是人类终其全部历史也难以通晓的更遥远的世界。
      他凝视着那个遥不可及的世界,眼里倒映着古城之上的月光和星光,如同几十年前那个在拉卡之剑营地天台上用笔描摹星座的少年。米尔斯正靠坐在他背后,脑袋抵在他的肩上,沉甸甸的分量令弗兰克感到分外踏实,像是近二十年的漂流终于找到了终点。
      “米尔斯?”弗兰克轻轻唤身边人的名字。
      靠在肩后的脑袋动了动。“怎么了?”
      弗兰克笑了笑,胸腔的振动也传导到米尔斯身上:“没什么,以为你这么快就睡着了。”
      “怎么可能啊。”米尔斯叹了口气。“他们很快就到了,哪有打盹的时间。”
      米尔斯的声音有一些沙哑,下沉的句尾透出淡淡的倦意。他的确需要休息,需要在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放松自己的大脑和身体。就像此刻他们所在的地方,陈旧、残破、冷硬,甚至没有屋顶,还带着缺少烟火气的寒意,但这已经足够了。
      从背后传来的是另一个男人的体温。弗兰克·迈尔桑德,叙利亚军阀的次子,Sotopia的编内战斗人员,猎隼部队第三小队的原队长,中心议事会直属特别行动小组的负责人;也是米尔斯信任过也痛恨过的男人。
      1994年至今,无论是因为命运的支使,还是个人秉性所致,他们的生命已经相互纠缠了足够长的时间,长到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用肩膀和脊背支撑着彼此,能够准确地感受到对方呼吸和心跳时身体微微的颤动,也足以带回久违的安稳。
      “……米尔斯。”
      “这次又有什么事。”
      “还记得在伊拉克那次吗?夏丽法被圣鹰的人追杀,我也差点死在他们手里,是你救了我。”弗兰克注视着头顶的月轮,也透过它注视着自己的记忆。“就在那个矿洞里,当时的月光也和现在一样。”
      米尔斯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隔了几秒才说话:“我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你。”
      “还有巴格达,永恒宫酒店的喷泉边。我向你承诺过,等哪天回到叙利亚,我会给你送真正的大马士革玫瑰。”说这话时,弗兰克带着温和的笑意——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
      米尔斯也笑了:“原来你是认真的啊。然而我们不在大马士革,也没有玫瑰。”
      “看来你也在期待这份礼物?我真是太感动了。”
      “随便你怎么想,我都无所谓。”
      “哈,又把问题抛给我了吗。”
      “就现在这样……也不错。”米尔斯低声说。
      他的声音很轻,要不是二人靠得很近,弗兰克可能根本听不到米尔斯说了什么。幸运的是,现在没有杂乱的枪声,没有狂热的呼号,只有阿勒颇古城外的风,升腾的夜雾,以及他们彼此的呼吸。
      “是啊,”弗兰克撑在身侧的右手缓缓移动,最后覆在米尔斯的手背上。“我也有同感,米尔斯。”
      十几年的纠葛被沉静的月光凝结成无字的诗歌,将那些难以言说的悲喜与爱憎、离别与重逢封存在过去。他们会回想起一切开始的地方,会在某一个时间点感到愧疚和痛苦,但永远不会回到原点——时间和记忆都是不容逆行的河流。
      他们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无论是自己的结局,还是世界的命运。被视作救世主,或是被旧秩序的拥护者斥作异端,也可能终其一生无法洗脱被强加的污名。但过去归过去,未来归未来。此时此刻,他们相互依靠着坐在夜空下,这就是可以用身体和意识清晰感受并把握在手中的“现在”。
      远处的公路上,吉普车前灯的亮光划开了旧街区的黑夜,那是从驻地前来接应的友军。
      “我们该走了。”
      “嗯。”
      像是要弥补缺席多年的遗憾,弗兰克握紧了米尔斯的手。

      春末回到日内瓦后,米尔斯抽空拜访了安托万·图雷。近几个月来,协会中一直流传着安托万准备退休的谣言。作为他的左右手,米尔斯知道那都是无稽之谈——这个野心很重的男人不会轻易退出历史舞台。不过,米尔斯的目的并不是探口风;相反,邀请他过来的是安托万自己。
      有一些无关紧要,但又突然想说的话——安托万如此说道。
      安托万的别墅离阿尔卑斯山很近,能在宽敞的阳台上远远看见山上未化的积雪,以及融雪汇成的溪流所滋养的春草。
      头上已生满白发的男人背对米尔斯,静静地坐在摇椅上,手边的矮桌上是他一直钟爱的热茶、看到一半的历史小说、多年未离身的旧枪。安托万眺望着远山,仿佛来访的米尔斯、协会里的流言、风云莫测的国际情报战都与他无关。
      也是在这时,米尔斯真正意识到安托万·图雷已经老了。
      “米尔斯,”安托万突然开口问他。“你还记得自己在军情六处干了什么吗?”
      隔了这么多年,米尔斯早已脱离了为英国情报机构服务的日子。现在的他是“Sotopia的米尔斯·弗雷泽”,最了解这一点的除了他自己,就是弗兰克和安托万,两个在各种意义上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人。
      但这不意味着米尔斯遗忘了自己的过去:“我当然还记得,图雷先生——不,葛温先生。”恶作剧似的重提安托万真正的姓氏,米尔斯低下头微微一笑。
      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被安托万牵着鼻子走了。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命运不仅相连,还有诸多相似之处。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长年被隐藏的旧名在对方面前如同那些不见天日的过去,并不是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
      安托万拿起茶杯,放空的视线投向远处起伏的地平线。“我年轻的时候,接到的第一个外勤任务就是暗杀自己曾经的同僚。当时,我没有问这么做的原由,也没有去找否定这次任务的证据,因为只要顺利地杀了他,上司对我的评价就会提升,我就有机会一步一步地爬上权力的金字塔。不需要思考前因后果,也不需要被多余的情感牵累。回过神时,就连我那得势的亲兄弟也成了追求权力的牺牲品,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野心究竟通向何处。”
      “后来,您找到了目标。”米尔斯顺着安托万视线的方向望去。
      “或许吧。加入协会的同时,我告别过去的自己,成为了半个世界的敌人。‘不安定分子’,就像弗兰克说的——污名。我们就这么理所应当地被污名化了,却又像是乐在其中。”安托万把茶盏搁到一边,把玩起那支有些年头的枪。“不过,无论是‘斯科特·葛温’还是‘安托万·图雷’,最核心的人格是一样的。我已不再是我,但我从未改变。”
      米尔斯露出了然的微笑:“单论这一点,我同意。”
      安托万也笑了:“如果我叫你‘卡尔·克里曼斯’,你还会和以前一样生气吗?”
      米尔斯低下头,没有回答。
      这时,安托万把手中的枪递给了米尔斯。里面只装着一颗子弹,已经上膛。
      年长的男人只给米尔斯留下一个看不透的侧脸:“你说过,大概会永远恨着我。”
      是银堡事件后在医院病房里说的话,米尔斯记得很清楚。
      安托万又说:“如果这种痛恨足以让你想要杀死我,现在就是动手的机会。我已经写好了遗书,记得把现场伪装成自杀。”接下来便是冗长的沉默。
      米尔斯端详着手中的枪。他想自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于是,米尔斯抬起枪,冰冷的枪口正对安托万的太阳穴。但没过两秒,他又放下了枪,轻轻叹了口气:“没错,我依旧恨着您。但同时,我好像已经理解您了。”
      ——也不会再拒绝曾经作为卡尔·克里曼斯的自己。
      安托万狡黠一笑;“我骗你的,米尔斯。其实我没打算死,也没留遗书。”
      “我知道。”说罢,米尔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安托万的视线。
      安托万看着那把留在桌上的旧枪,轻声自语:“我认可你了,米尔斯·弗雷泽。”

      别墅不远处,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正斜倚在车边,用铅笔在记事本上画着什么,嘴上还哼着不成调的中东民谣。记事本的封面内侧用回形针固定着一张旧照片,画面上是一个抱着大束玫瑰的金发男人。见米尔斯拄着手杖走了过来,他收起记事本,主动给米尔斯打开了车门:“聊得开心吗?”
      米尔斯坐进后排:“还行。”他看着驾驶座上的男人。“弗兰克,你刚才又在画什么?”
      弗兰克边调整后视镜的位置边笑道:“保密。”
      “……”
      “你说要去探望塔勒教授,对吧?地址我已经问到了。”弗兰克轻快地说道。“那现在就出发吧。”
      引擎声响起,汽车载着二人向道路前方驶去。目的地不是故事的结局,而是他们将会共同面对的明天。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可算完结了_(:з」∠)_
    蛇蝎老女人安托万(泥塑意味上)杀青这么晚,一个是方便让他说骚话,一个是性格太难把握,反正写起来又爽又麻烦。
    说起来写这篇文一开始只是想作为前作的补充,再把自己的脑洞和梗用逻辑自洽的方式整理出来,有时边写还会边产生新的想法,结果越写越长。不过出发点就是自嗨,能坚持下来就是胜利,加油奥利给.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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