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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泥淖 ...

  •   “被艾萨克·塞勒从福利院领回来的时候,我还不到四岁。虽然已经记不清那时的情形,但现在想起来,我在福利院里并不受人欢迎。已经开始记事,不像更小的孩子那样白纸一张;性格也不活泼,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看起来死气沉沉。他点名把我带走的时候,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都很意外,说大部分来挑孩子的领养人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
      说这些话时,米尔斯正将脱下的大衣和围巾挂在客厅一角的立式衣架上。他点起壁炉,落了薄尘的客厅里,暖意逐渐扩散开来,但米尔斯脸上的阴霾并未因此散去。“我上次回来大概是在一年半前——还是两年来着。”
      米尔斯边用一只手松开自己的领口,边走到酒柜前,翻找度数和口味适中的藏品。
      弗兰克心情复杂地看着米尔斯放下了防备的侧影——这是他在英国的家,这种体验十分难得。客厅蒙尘的木桌上,弗兰克看见一个反扣的画框。半尺见方,似乎有些年头。他将画框翻了过来,发现那是一副画像。
      椅子上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旁还站着一个不到十岁的金发男孩。男孩穿着世纪初风格的正装,显得拘谨内敛。不知是画师水平所限还是事实如此,男孩的表情缺少这个年龄应有的活力与生气。弗兰克想,这大概就是小时候的米尔斯。
      米尔斯也看到了弗兰克的动作。他拿着一瓶酒,确认标签上的信息,又随手搁到一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我本来以为小偷会把这里洗劫一空——包括那幅画。可惜没有。”
      弗兰克安静地放任米尔斯在记忆的长滩上搁浅。米尔斯背对着他,从壁炉旁的立柜里找出一套茶具,拿到厨房里洗净,又从自己的行李箱中找出在叙利亚买的茶叶。等待热水烧开的间隙,米尔斯倚在厨房门边,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讲。
      “艾萨克·塞勒在当时已经是很有名的律师,也很富有。他收养我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没有结过婚。不过村里的人没觉得奇怪——他买下这栋别墅之后,在村教堂投了大额捐款,还替村民低价打赢了几场经济官司,对他们来说可是个有钱还善良的‘大好人’。”
      说这话时,米尔斯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又有种置身事外的漠然,这令弗兰克感到好奇。他很想问问有关“克里曼斯”这个姓氏以及谋杀养父的问题,又担心触碰了对方的雷区,只得接着扮演一个称职的聆听者。
      “刚来的时候,我只觉得他是一个很严肃的长辈。他对我很严格,在我长到能去镇上念小学的年龄之前,我甚至没怎么离开过外面那道围墙划起的范围——直到中学,他也会每天开车接我回家。他一直让我待在二楼书房里看书,还请过外面的教师教我弹钢琴;他不在的时候,会留下一个仆人负责我的生活起居。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家’和‘父亲’应该是什么模样,也就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还以为自己的生活是正常的。”
      壶里的水很快被烧开,水汽冲出壶口,发出尖锐的嘶鸣。米尔斯转过身去,关火、倒水,看着蜷曲的茶叶在热水中自然舒展,似乎身处记忆的泥淖并未影响他的行动。
      “大概八岁的时候,情况变了。”米尔斯给弗兰克倒了杯茶。与此同时,弗兰克注意到对方的语气和之前不太一样,嗓子里像是梗着什么东西,原本流畅的发音变得不太自然。
      米尔斯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说:“那时我好像也就这么高吧。”
      弗兰克不由自主地根据那幅画开始想象一个八岁左右的米尔斯——比现在更浅的金发,还没长开的五官已经有现在的影子,稚嫩而精致,同时带着早熟的气质。
      “不知为何,塞勒突然显得不那么严肃,经常和我说话,语气亲昵得令人坐立不安;但对我的看管也更严了,恨不得让我每一分钟都待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某一天,我突然从他的眼神意识到:他在透过我注视着另一个人。准确说,他希望把我塑造成他想看到的某种模样,以满足他难以言说的欲望——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米尔斯抱着手臂倚在墙边,苍白的手指攥紧了自己肘部的衣褶。
      弗兰克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低哑:“难道说,他对你……”纵然不远处就是温暖的炉火,他也觉得此处寒冷如冰窟——他突然后悔自己跟着米尔斯来英国了。
      “是的,就像你想的那样。你应该不想听我陈述细节吧?”米尔斯轻描淡写地说道。见弗兰克机械地摇头,他垂下眼。“谢谢,我也不想把那些恶心的情景再回忆一遍。虽然塞勒有意让我与外部世界隔离,但多亏了那些书,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疑惑,痛苦还有屈辱,这就是我同时学到的东西。我试着反抗,但结果可想而知,他打了我一顿。所以我一直如他所愿装出顺从的模样,甚至用塞勒拿来欺骗我的那套逻辑麻醉自己。他和法律打了几十年交道,比谁都清楚如何玩弄人心、钻法律的空子,自然不会留下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我不相信他,也不相信别墅外的所有人。”
      “……够了,不要勉强自己说下去。”
      米尔斯仿佛没有听到弗兰克的声音:“不得不说,塞勒的做法很成功。我长期被困在这幢别墅之中,基本没有和外人打过交道,艾萨克·塞勒曾是我唯一能够像父亲一样信任和依赖的人,而他利用了我对他的这种感情——父亲,家庭,都是将我囚禁在他手中的骗局。最可笑的是,即便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依旧无法摆脱自己仅有的支柱和联系。他是我的希望和噩梦。”
      “喂,米尔斯——”
      “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坚持让我姓克里曼斯吗?”米尔斯抬起头,对弗兰克露出一个令他心惊的冷笑。“因为我的母亲安娜·克里曼斯才是他真正想要染指的人,他希望我能成为她的幻影。这是我后来自己发现的事实。我和艾萨克·塞勒之间的不伦关系持续了五六年,直到我十四岁的时候,他突然对我失去了兴趣,我这才借着升学的机会逃离了格拉摩根。几年后,我私下调查了以前待过的福利院和塞勒早年的履历,终于找到了背后的真相。”
      弗兰克攥紧了拳头。
      “塞勒在伦敦读大学时曾到一户姓克里曼斯的有钱人家做过家庭教师,我的母亲就是那一家的小女儿,他应该是在那时对她产生了某种欲望。再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来自希腊的年轻商人,在结婚的第二年生下了我。但没多久,他们莫名其妙地死于凶杀,两边的家人也闹得很僵,我因此在福利院滞留了两三年。我看过他们夫妻的照片,不可否认,我和母亲小时候的确长得挺像,但后来的长相更接近于父亲,这大概正是塞勒对我产生兴趣、到后来又失去兴趣的原因吧。”
      说到这,米尔斯甚至笑了笑。
      听着米尔斯介绍别人生平般慢条斯理地回忆自己的往事,不知自己是否应以“倾听者”自处的弗兰克如坐针毡。他愿意接纳米尔斯一切难以启齿的秘密,多糟的都可以,但他没想过对方会在他面前展现出这样的姿态——重点不在于米尔斯经历了什么,而是他现在如何看待自己的过去。
      “弗兰克,你是不想听我说这些吗?”米尔斯突然问道。
      这令弗兰克一时语塞。他略加思索,艰难地开口答道:“我担心你在勉强自己回忆不好的事情。”
      “我没有在勉强自己。”米尔斯毫不留情地追问他:“你的担心是出于对我的同情,还是因为不想被丑陋的事实破坏自己的想象?究竟是我在自揭伤疤,还是你在逃避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塞勒死后,知道这些秘密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现在我把这些秘密告诉了你,而你又在害怕什么?”
      或许是因为“主场作战”,弗兰克觉得眼前的人和他所知道的米尔斯实在太不一样了,这令他感到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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