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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夜雨 ...

  •   ——是啊,我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弗兰克张开嘴,本想说些辩驳的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避开米尔斯锐利的视线,盯着桌上的茶壶思考回应的方式。
      米尔斯又问:“此时此刻我就站在你面前,把那些你本来不会知道的东西和盘托出,现在也把问题留给了你。告诉我,你想接纳的究竟是虚假的‘米尔斯·弗雷泽’,还是一个陌生的‘卡尔·克里曼斯’?”
      “那你呢?你希望自己以哪种身份活下去?”
      “我在问你自己真实的想法。”米尔斯的语气很笃定。
      “我说过,我不愿意看到你因为我的几句话改变自己的选择,我担不起这种责任。”弗兰克诚实地回答。“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的不是‘米尔斯·弗雷泽’或‘卡尔·克里曼斯’之中的哪个名字,也不是那些目睹或只是耳闻的故事。”
      ——而是一个具体存在的人啊。
      这一次,米尔斯似乎接受了他的说辞,也没再像审讯般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弗兰克,跟我过来一下。”他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
      弗兰克跟在他身后,走进位于二楼的书房。
      “‘米尔斯·弗雷泽’这个化名是我随口编的。弗雷泽是我教官的名字,米尔斯则出自我读大学时的导师。他们给我带来的正面影响要比那个塞勒大多了,我常为自己没能得到像他们那样正常的父亲而感到痛苦。”米尔斯边说着,边打开电灯。
      随后,他走到空荡荡的复古写字台前停住,腰倚着圆钝的桌沿,双手向后撑着桌面,视线顺着书房墙边的两排书架缓慢地画了个半圆。发黄的灯光斜打在他脸上,显得很憔悴。
      书架上的书籍塞得满满当当,按作者和书名顺序排列整齐,但很久没人翻动,已经落了灰。弗兰克注意到,其中还有一些取走书本后形成的突兀的空隙,如同被挖去了一小部分的名画。
      “在叙利亚的时候,你问我有没有杀过人,我那时的回答是实话。”
      弗兰克马上想起了那组对话发生的场景。在“拉卡之剑”营地里的初遇,还戴着眼镜的米尔斯身上有一种矫饰出的温和感。
      米尔斯接着说:“你应该猜到了,艾萨克·塞勒也在其中。两年前,借着回到这里暂住的机会,我往他的食物里加了点‘料’——十分讽刺,这是我在军情六处学到的技术。他很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了疗养院,而我顺带买通了照顾他的护工,以确保他的死是循序渐进、合理自然的。在阿勒颇,斯科特·葛温向我传达了塞勒的死讯。”
      这么一来,米尔斯和养父之间的恩怨应该算是了结了。“你是在替自己复仇吗?”弗兰克试探性地问他。
      米尔斯抬头望向天花板,灯光下泛绿的蓝眼睛里流动着异样的悲哀:“有一半是为了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死于持枪歹徒的入室抢劫,但我调查了那个还没被抓就嗑药过量咽了气的凶手,他有过前科,当时给他辩护的就是塞勒。塞勒和我父母的死脱不了干系。就在这书房里,我质问过他,他直接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甚至跪下来痛哭着乞求我的原谅。是他花一大笔钱买通前科犯,说什么本来只想要男主人的命,我母亲的死是个意外。当时,我说‘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依旧是养父子关系’,说‘以后还用得上你的人脉,所以不会告发’。我骗了他。我从来没打算放过这个败类。说来也是奇怪,要不是见过那些照片,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母长什么模样,按理对他们也不会有感情,但不知为什么,只要能替他们复仇,我可以牺牲许多东西,所谓心灵的安宁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弗兰克突然理解了自己和迈尔桑德司令、阿妮萨告别时,远远站在一旁的米尔斯究竟想着什么。他所习以为常的家庭和亲情,在米尔斯看来竟是如此遥不可及。
      “过来。”
      这时,弗兰克突然听见米尔斯叫自己靠近。
      弗兰克本来是想道歉的——虽然他自己都不知该道哪门子歉。
      还没等弗兰克走到跟前,米尔斯已主动迈出两步,拽着弗兰克的衣领迫使他稍微低下头,又照着他的嘴直接吻了上去。
      而弗兰克马上抓住米尔斯的肩膀,下意识阻止了他的动作。如果是在几天前,他会对米尔斯的主动感到惊喜,但现在情形不对,弗兰克不认为这是个好兆头。他轻轻推了米尔斯一把。米尔斯向后踉跄几步,靠在那张沉重古朴的写字台上,暖色调灯光下的身影竟显出前所未有的脆弱。
      弗兰克努力让自己显得游刃有余,但并没有成功:“你——情绪不太对劲,最好冷静一下。”
      “你不是喜欢我吗?早在叙利亚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难道是我的错觉吗?”米尔斯反问。“你可以在这里抱我。这间书房曾经是我养父‘教育’我的地方,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识到了所谓‘父亲’最丑恶的一面。现在,你可以在这里做一样的事,但我不会把你和那个男人联系起来。这是对我的解放。”他低头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随时可能接着往下脱。
      “……对不起。我先出去走走。”弗兰克后退两步,低声道歉后转身离开了空气沉闷的书房。他走得飞快,带起的风扰动了书架上积攒的灰尘。
      他明白自己看起来就像是落荒而逃——或许该把“像”字去掉。
      米尔斯的手悬在原处,视线还停留在刚才弗兰克所站的地方。他眼前敞开的书房门如一只空洞的眼,向他回赠一个意味深长的凝视。

      等米尔斯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像写好了程序的机器人,已经自觉地吃过晚餐、洗过澡,把自己塞进一两年没睡过的曾经很熟悉的床铺。
      因为没有朋友和可以倾诉的正常长辈,每当被塞勒惩罚或侮辱,小时候的米尔斯(那时或许该叫卡尔)常选择“缩进被窝睡觉”这一简单直接的逃避方式。当然,这种做法没什么效果,再温暖的“铠甲”也难以抵消在心底蔓延的恐惧和不安。没等青春期过去,米尔斯就不再这么做了。
      但他没想到,即便塞勒已死,现在是弗兰克分享着这一系列秘密,他还是不自觉地拾起了儿时的习惯,仿佛艾萨克·塞勒还徘徊在书房或客厅里,于黑暗中窥视着他。
      回来之前,米尔斯和雇来打理别墅的杂工联系过一次,他之前吃的东西就是对方特意留下的。米尔斯想,愿意给基本不熟的新房主“卡尔·塞勒”送这种好吃的食材,多半是出于不知情的村民们对艾萨克·塞勒的尊重。对米尔斯来说,这是天大的讽刺。
      夜已经深了,外头还下起了雨。雨幕洒过树丛沙沙作响,令浅眠的米尔斯难以安睡。
      他本来不愿意去想弗兰克的道歉与“临阵脱逃”。但夜雨袭来时,因为没有听见一楼开门的声音,他还是会意识到弗兰克仍待在外面没有回来。米尔斯不得不承认,正是在记忆乱流袭来的时候,他格外希望弗兰克待在自己身边。
      比起卡尔·克里曼斯,他更想作为米尔斯·弗雷泽活下去——不是法律意义,而是个人情感意义上的。
      于是,米尔斯不由得想起弗兰克的回答。无论自己做出什么选择,这个家伙大概都会接受,但越是这样,米尔斯就越无法正视曾将复仇视作第一要务、想用假名和新身份掩盖灰暗过去的自己。
      紧接着,又会想起书房里推开自己的手,以及那双写满歉意的棕色的眼睛。
      或是迪瓦尼耶的医院病房,巴瑞沙山区稀薄的月光,巴格达夜幕下的玫瑰,叙利亚的风与荒野。
      “……操。”米尔斯把脑袋埋在枕头和被子闷热的缝隙之间,低低地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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