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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

  •   死啦死啦脸上僵硬的线条压抑住了所有的喜怒哀乐,连同声音都不含半点感情,他在唤‘林副团长’,八百年没有过的正式,让我的心越来越没底。被点到名字的阿译,此时此刻正躲在一旁用袖子不停的擦着脸,他是我们中唯一能把感情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人,我们的麻木,他的泪水。

      细腻能让他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细腻也让他铭心每一段生离死别。讨厌,讨厌,每次我觉得自己已经遗忘的时候,总会被他时不常十三点的模样提醒,也许他的世界我不懂,但我们共通着同样的伤痛。我很庆幸他现在没有同往常一样的嚎啕,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否则这样的送别,会让他的泪水毁成一场给活人的葬礼。可这又跟送葬有什么两样,我在犹豫着要不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的悲伤,可最后我还是决定微笑。

      死啦死啦从阿译手里拿过那个记载了所有的琐碎和沉重的本子,他轻轻翻着,轻柔得有如捧着的不是一本战地手册,而是一朵盛放的玫瑰。每一页每一篇都鲜红似血,锋锐的芒刺穿过皮肤扎疼了心,让他的表情越来越沉重。

      最后他终于选中了一个满意的地方,那一页的空白,干干净净,点墨全无。他用双手捧着本子,如在佛前献上祭品一样慎重,“都认识字吧,那就给大家伙儿留个念想。”我的心瞬间抽紧,那不是有如文人墨客一般留下墨宝的潇洒,那将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笔,有准备的死亡,比难以预料的要残忍得多。

      第一个站出来请缨的,也第一个伸出了手,他把手上未凝的血迹在身上擦了又擦,蹭了又蹭,但还是在本子上留下了一个鲜红而清晰的指印。他有些报歉的冲着我的团长笑了笑,想翻到下一页,死啦死啦按住了他的手,“留着吧,挺好的。”那就留着,年轻人,在自己的指印之上留下了姓名:傅强。

      其他人也依次留下了自己的姓氏和名字,所幸他们或多或少都会写字,精锐有的时候,比起被打光的炮灰团好得多,就算现在把那些鬼一个个的招回来,他们中的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在傅强的后面本子上一一列出的名字是,佟家祥,苗君,黄浩。死啦死啦都让他们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指印,饱蘸着他们自己的鲜血,这是留给世间,留给我们最后的一丝印痕。

      死啦死啦问,‘要不要给家里人再留几句话’。佟家祥平静的说,“我就不用了,家人都在重庆,小鬼子都快把那儿炸平了,好几年都没有音讯,也许黄泉路上就能遇上呢。”他们不需要家书,出发前能留家书的都已经留过,现在无需徒惹伤感。可死啦死啦依然固执的举着本子,现在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笔每一划都对他十足珍贵,他真的很想让他们再留下点儿什么,哪怕只言片语,都是支撑他和我们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最后苗君接过了本子,想了想,写下几个字又递给了其他人,他们彼此看了看,都添上了几笔。然后递还给了我的团长,我凑过去,清楚的看到四行大字,整齐划一,不同的字迹,同样的内容——‘还我河山’。

      死啦死啦紧紧握着本子,最后的死亡名单,如今更像一张投名状,烫进了我们的心底,烫着我的眼眶。死啦死啦猛把它合上,郑重的举起了手,那是一个隆重的军礼,来自于他全部的敬重。四个人也一同举起了手臂,虽然透着艰难,但他们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的正式。死啦死啦的唇抖动了一下,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直线。

      伤势最重的傅强已经不怎么咳了,他用手抹了一下唇角的血迹,刚刚擦去,很快又被流出的鲜红所填补。他拉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看得出,连这都需要耗费很大的气力,我很担心,他最后不会死于爆炸,而会在这之前就死于伤势过重。

      但我错了,他还在努力的支撑,期待着以一瞬的灿烂结束,这已经成为了最终的目标。但他很清楚自己的状况,而死啦死啦绝不会忍心下达出发的命令,所以他毫不犹豫的说,“团座,我们要上路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连我们的份儿一起,多杀些小鬼子,我们也就瞑目了。”然后他的目光一一从我们的脸上扫过,“弟兄们,来世再见。”

      他毫不犹豫的拄着树枝带头向前面走去,腿受了伤的佟家祥从丧门星手里接过了一个刚刚被削好的树枝做为拐杖,他轻声的道着谢,丧门星飞快的低下了头,我们担不起一个要为这场仗以身试雷人的谢意,那样会让我们觉得无地自容。

      最后同我擦身而过的人叫黄浩,是个很腼腆的小伙子,他经过死啦死啦身旁的时候,犹豫着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团座,你们一定要活着,如果哪天小鬼子被打跑了,就烧几张纸钱,知会一声,我们也就安心了。”说完要说的,他心满意足的跟着前面的弟兄一同向着那个被炸得一片狼籍的弹坑的方向走去。

      最先哭出声的不是阿译,而是迷糊,他从后面蹿过来,拉着死啦死啦的胳膊,泪水肆意纵横,顺腮而下,和着先前蹭上的泥,活活的哭成了一张大花脸。声音里的伤悲,伴着泪水变成了哀嚎,“你就这样让他们去吗,这样太残忍了。”

      死啦死啦默不作声的听着,迷糊有太多的不明白,为在他心目中无辜之人,疼;而我们太明白,为那份情非得已的无奈,伤。死啦死啦默默挣开了钳制转回身,对着前面的人平静的说,“弟兄们,一路走好。”前面的人显然听到了,但他们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刚刚被炸出的弹坑,染着小鬼子的斑斑血迹,成了分割阴阳的界限。

      蹒跚的背景渐渐被眼里的温热模糊,他们每前行一步,都踏在我们的心上,踩得胸口生疼。而我们只能默默的随在其后,颓丧的似一只小小的出殡队伍,没有吹吹打打,没有纸钱开道,只有所剩的二十几个也许是未来的孤魂野鬼在为他们送行。最后的生死的边缘,那个大坑是我们最大限度的相送,其余三个和我们在这端停下了脚步。他们不能一同走上这条路,是为了给后面的人摸索出一条更长的距离用来穿越死亡,而代价就是在我们面前粉身碎骨。

      最先出发的是傅强,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根看似还算粗壮的树枝上,我们的心悬在了半空,多么希望,他就能这样一直一直的走下去,走出这片见鬼的林子,走出让人窒息的绝望,就在这时轰的一声炸响,碎落了所有的痴心妄想,我们的魂瞬间四分五裂。

      我自认为是见过大世面,打过大阵仗的,我所见到过的死人也许可以铺满南天门的山头。虽然唏嘘,但从不难过,因为知道就算这样做了也根本无事无补,所以我总在学会难过之前先学会遗忘。哪怕这些人里有我一力忽悠上去送死的排头兵也绝不内疚,这就是命,只是换种死法,打起仗来其实人命本就不由自己做主。

      可就在光焰腾起的一刹那,被选择性遗忘的记忆在瞬间恢复,被碾压而过的躯壳,我那燃烧着的连长,被小鬼子丢下山的康丫,伤心死的兽医,破碎的蛇屁股,不再蹦达的迷龙……树堡里的死人气息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渗进骨子里的尸臭,让我轻易把自己也当成了死人,也许这样才不会痛吧。可我现在还不是只能活生生被撕裂的一切,像看着自己不远的将来。

      我突然庆幸当年没有见到蛇屁股最后的模样,否则现在保不准也会疯掉,可身边的阿译已经疯了。他趴在地上把脸埋进臂弯,哭得都快抽过去了,是的,他只是在抽泣,他就算嚎啕,哭得再澎湃至极也不够惊天动地,但可以戳痛你。我甚至开始嫉妒,阿译总能随时随地的把内心的感受用眼泪表达出来,哪怕是在虞啸卿和唐基的面前,他也可以不用掩饰的一泄千里。可我不能,我只能嫉妒的羡慕着,用自以为是的苍老,对抗着无休无止的折磨。

      阿译说要成为死啦死啦那样的人,我们嗤之以鼻,因为没人能成得了他,就如现在这样,我们趴着,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在光焰和销烟中立成化石,融进群山。他的眼睛被闪光点燃,舞动着的火焰没有温度,那是来自地狱的无量业火,焚尽躯壳,吞噬灵魂。

      烟尘散去,前面的人还没死透,因为我们清楚的看到他还在艰难的移动。他的腿拖在身后,地下的□□似乎被滇边的湿气所侵蚀,没精打彩的发作,只能让人半死不活,结果就是炸断了腿,却又骨肉相连依依不舍。

      还有一口气,那就继续,傅强的倔强,让执着在我的心里有了另一种解读,原来人可以对死也那么执念。膝用不上了,那就用肘,他奋力的向前爬去,身后拉出一道清晰的血痕。直到下一个真材实料的爆炸,货真价实的连同大地都跟着颤动,烟尘向我们飘来,从此天上地下,再无缘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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