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臣之道［重生］》湛元

18、第 18 章

　　京城十月，天气渐寒。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初秋的时候就已经草木凋零，一片肃寂之色，进入十月份，更是已经冷入骨髓。

　　京郊的一处别院中，林子濯懒懒地倚靠在窗边，隔着一扇窗户，远远地遥望着天边的暮霭沉沉。

　　有些阴冷的天气，让家里的窗户不常打开，他总是趁着林一出去的一会儿功夫偷偷地开窗透气，窗外的空气冰冷，让他忍不住窝在大氅里瑟缩发抖。他身子虚，大氅是林一攒了两个月的钱给他买的。

　　苍茫的暮色让人感到压抑。许是床上睡得久了，林子濯也不自觉地开始回忆起过去来。

　　他并不怀念往昔荣极一时的显赫家世，更无暇感慨如今这丧家之犬般的处境。

　　自从那日宋煜将他奄奄一息地送出宫后，他便昏睡了许久，醒来时就听说林家被灭了满门，他的相府也被查抄，相府的一干人等也全部充作奴隶。

　　他们离开相府后，身无分文，只能靠着白徐的一点接济，才在这京郊找了个地方勉强安置下来。可是白徐手头也不宽裕，所以只能让林一出去干些粗活才能勉强养活了两人。

　　他也曾夜半悲恸大哭，也曾挣扎着想要去报仇，也曾悲愤得呕血，可是，现在他早已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了，原本破败的身体也更加不堪重负了。他除了每天缠绵在这病榻之上，什么也做不了。

　　林子濯颤抖着抬起双手，白得不正常的皮肤，明显凸起的青筋，这双手看上去不像是个少年郎的，倒像是双油尽灯枯的老人的手。

　　这双手也曾经挽弓射虎，如今却连简单的抬起都有些困难。

　　……也罢。

　　自从卸任相国之后，他已经听了太多踩低捧高的话了，如今，相比于这些恩恩怨怨，他倒更愿意想些美好的东西。譬如当年纵马驰骋于詹都街道的快意恩仇，回府的路上那令人闻香下马的琼浆玉液，还有街角的那一抹白衣。

　　那是他初见宋煜的时候。

　　当年的他，年少意气风发，喜着红衣，张扬肆意。在长安街上纵马驰骋，直到前面突然出现一个白衣少年拦住了他，他急忙勒马，才没有撞到那人。

　　白衣少年面容俊秀，笑意盈盈地告诉林子濯自己叫宋煜，然后递给他一方绣着‘林’字的手帕。

　　原来宋煜冒着生命危险拦下他，就是为了还给他一方手帕。

　　林子濯哈哈大笑，纵马从他身边掠过，只留下一句“手帕就送你了”。

　　看似美好的偶遇，背后却是精心的算计……

　　可惜了，他短短的一生，终究还是和那人纠缠不清。

　　房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子濯知道时林一回来了，他赶紧慌忙地起身往床边走。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平时也总是时不时要咳两声，天冷的时候更是严重。这些天，林一几乎把他当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捧着怕碎了，含着怕化了，林一性子闷，不爱说话，只会在心里烦恼，平常他稍微少穿两件衣服林一就能急哭了，这会儿要是看见自己坐在窗口吹风，林一肯定又要胡思乱想了。

　　林子濯踉跄着走了两步，胸腔中忽然涌起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捂住嘴压抑地咳了几声，声音又重又闷，脸上浮现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眼角因为咳得过于剧烈而泛起生理性的泪花，重重咳了几声后，他只觉得胸闷气短，头昏脑涨，眼前一黑，竟险些一头栽在床上。

　　千钧一发之际，林一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带了起来。他重重地跌进了少年的怀抱。

　　可惜，这怀抱也并不舒适。

　　十六岁的孩子，已经长得高高大大的了，却因为多年的粗茶淡饭，身上没有几两肉，林子濯在他怀里，只觉得被他的分明的肋骨膈得难受。

　　这个年纪的孩子，哪个不是像个皮猴儿似的，打鸡逗狗爬树捉鸟，是父母的心头肉、掌中宝。可林一，却偏偏却因为自己，不得不小小年纪就开始赚钱养家，成天奔波着做些力气活儿，还要给他筹钱看病，每天洗衣做饭，照顾着他这个废人，现在更是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少爷，我今天发了工钱，给你买了——”

　　声音戛然而止。

　　林子濯艰难地仰起头，就见林一年轻稚气的脸上欢喜骤然消失，表情惊骇又心痛，手里捧着的点心也“啪嗒”一声散落脚边。

　　林子濯顺着他的目光往下望去，才发现自己居然咳了满袖的鲜血。

　　三年了，咳血已经是常事了，可是咳出这么多血来倒是头一遭，林子濯现下只觉得手脚冰凉，四肢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怕是气数要尽了。

　　“我去找大夫来！”林一作势就要往外跑。

　　“不用了。”林子濯抓住他的手，苍白瘦削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没用的……我早已是油尽灯枯，再看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

　　一向像个小大人似的林一第一次流露出孩子般的慌张，小脸煞白。

　　这些天来，林子濯的身体状况愈发差了，让他不得不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就连在外赚钱也心神不宁，生怕自己一会儿没看着，少爷就会出什么事。

　　见林子濯半天不言语，林一也急了，开始有些口不择言：“少爷，难道你以为糟蹋自己就能报复得了宋煜吗！他那种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你知道他如今多风光吗？他和那宋子都君臣相得，惬意得很呢。他根本没有关心过你现在的处境，也不在乎你如今是否安好！”

　　说完，看着林子濯变得越发苍白的脸色，林一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语无伦次。

　　他紧紧地抱住了林子濯，眼眶都泛了红。是他失职大意，他早该看出宋煜接近少爷是不怀好意的，他早该及时发现然后制止的。少爷这样好的人，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对他伸出了援手，可他却没能保护好少爷，让那宋煜有机可乘！都怪他！

　　林子濯温和地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林子濯已是气息不稳，他靠在林一胸口，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消失，露出一种绝望又解脱的表情。

　　林一看着他的神情，心中猛地一沉，仿佛冥冥中的恐惧今天就要成了真。他手脚哆嗦，心底发寒。

　　“少爷……”

　　林子濯缓和过一口气后，徐徐笑道：“都是各自的造化，也怨不得旁人，林一，放下吧……”

　　话虽这么说，可是林子濯自己又如何能放下呢？三年的磋磨折辱，三年的委曲求全，却终究不能换来父母的生命。若是可以，他也想要杀了宋煜替林家报仇，可是……

　　如今他已然成了一个废人，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报仇无望，林一又还是个孩子，他又怎么能让林一去冒险报仇呢。

　　林一恨声哽咽道：“我放不下，他害了林家，害了你，我恨他！”

　　他家少爷原本是多么意气风发的人啊，可就是因为宋煜，如今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甚至病入膏肓。若非宋煜狠心伤他，少爷也不至于终日郁郁寡欢，愁肠百结，变得如今日这般虚弱！

　　明明……明明当初是少爷把他领回了家，给他提供衣食，推荐他入朝堂，若不是少爷，哪来的他宋煜今日的风光？只可恨这宋煜狼心狗肺，竟如此对待少爷……

　　他恨宋煜！什么朝廷纷争，什么王权富贵，孰是孰非他都不在乎，他只知道宋煜害了少爷，害了林家！宋煜就该死！

　　“少爷，你等着，我一定要替你杀了宋煜！”

　　林子濯枯瘦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林一，轻轻摇头：“不，我爹临走前说过，终归是我林家先对不起他的，他如今报复回来也是应当的，我已答应爹了断恩怨，不再……”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几不可闻。

　　白徐告诉他，斩首当日，林家家主林修远在断头台上痛哭流涕，声称是林家对不起宋煜，如今也只能用林家上下三十口人的鲜血才能洗刷这罪孽。报仇，报仇，这仇一代一代地报下去何时才能了啊！人已经死得够多了，该了断了！

　　林子濯说不出自己当时听到这些话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若是自己还能活着，定然是不会就这样了断的。

　　可是，他如今就要死了，为了林一，他只能如此。

　　宋煜如今是宋国的王，周围守卫森严，林一无权无势，武艺虽好，但终究敌不过整个王宫的禁卫。林一是林家最后能留下的人了，他不能让林一死！

　　“少爷！”林一大惊失色，一下抱紧了林子濯。

　　“少爷，你醒醒，少爷……”他一遍一遍地企图喊醒林子濯，声音都发了颤。

　　他一向坚信人定胜天，生平最不信鬼神，可是此时他却多么希望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他家少爷是这样好的人，还这么年轻，他该长命百岁的！

　　林子濯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意识也渐渐模糊，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眼前浮现的不是宋煜，而是少年时不可一世的自己。

　　那时他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唯一一个放在心上的人，最后却害得他家破人亡……

　　世事无常，人心叵测，情之一字，最为艰险。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