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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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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贺执苍有很久没有见过冷立威,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上沽新任的海关监督了。
市政府的酒会上,他看到了冷立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笔挺地端着红酒,上流社会得非常标准。
其实他过往看到的冷立威也都是这个样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再看到冷立威,总是莫名的心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冷立威就像是衰草枯杨,姿态还挺拔着,但止不住的灰败。
他在慵懒的舞曲声中踱步到冷立威身侧,朝他举了举杯:“听说你和冷家大小姐订婚了,恭喜你。”
冷立威没有回应他的客套,他甚至没有理他,只是冷漠地瞟了他一眼,就没了下文。
贺执苍收回手,抿了口红酒,要是放在从前,他肯定会觉得冷立威有病,骂他一句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但现在,他莫名地觉得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冷立威的致郁与不快,如果换成是他自己,可能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好像这也不是单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的事,他一个外人,尚且心绪复杂得难以名状,他难以想象,冷立威究竟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当这个海关监督,来娶他们冷家的大小姐。
他叹了口气,觉得连冷立威的脸也不想再看,转身离开了。
远离喧嚣的老宅子里,冷世南正陷在轮椅里,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发呆。
那相框里,西装革履的、英俊挺拔的、端庄美丽的,或站或坐,其乐融融地聚集在一起,展示着以往静好的旧时光。
看了一会儿,他有些口渴,呃呃啊啊了半天,才终于有佣人听见,过来询问。他说不出话来,啊啊地比划着,又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人弄懂了要喝水的意思。
佣人倒水去了,冷世南吐出一口气,颓然倾倒在轮椅里。
他像是一只掉光了羽毛的老鸟,被禁锢在了这个鸦雀无声的囚笼里。
这个宅子太安静了,只有一些日常伺候的佣人和几个监视的黑衣人,那些人噤若寒蝉,从不多嘴说上一句多的话。
当然,自从中风之后,他就说不太出来话,就算他想找人说,也发不出声。
这真是一段难熬的时光,风云变幻,翻天覆地,突然就变成了这副光景。
一开始,他想到冷立威,真是恨之入骨的。
那是种略带着迷茫的恨意,和一种信任错付的不甘。
他不知道冷立威为何会这样突然翻脸,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信任扔在地上践踏,而自己,竟然还因为他的背叛气得中风,连身体都成了这副样子,所以更加恨得切齿。
可是当时间过去,他这种恨意竟然慢慢地被消磨,被另一种情感取而代之,那就是空荡。
这个宅子,除了冷念之时不时会来一趟,其他时间,都安静得像一座空山,万籁俱寂,没有生气。
他谈不上任何质量地活着,每天看着日升日落,心中越发的空荡,后来他渐渐地发现,这空荡并不单单来源于安静,他脑海中日复一日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的那个人,才是这空荡的来源:他已经有几个月时间,没有见过冷立威。
除了在刚搬来老宅的时候,冷立威来过一趟,告诉他他和冷念之要订婚了,自此之后,冷立威就像是消失了一样,再无音讯。
这是十五年来第一次,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他身边没有冷立威。
自从进入冷家,十五年来,冷立威从来没有离开过,冷念之和冷蒙初尚且因为留学有几年不在家中,可冷立威,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他。
每一天,冷立威都在,晨起,睡前,一日三餐,他都出现在冷家,出现在他眼前。
而如今仿佛只是一夕之间,他的身边突然就没有了这个人。
他身边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这种空荡日益扩大,竟然隐隐压过了恨意。
在那种恨意淡去之后,他开始慢慢地、心平气和地去思索,冷立威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已经把所有的家产都给了他,把冷家交付给了他,把自己最珍贵的念之和蒙初也托给了他,为什么?
他开始回想,回想过去的岁月里,冷立威可能心怀不轨的端倪,但越是回想,越是心惊。
是每一次被毒打被侮辱时候的诺诺认错不敢求饶,还是一言一行反复斟酌小心讨好,生怕他不悦。亦或是在床上,疼痛难忍时压抑着的哭叫呻吟、和尽力做出的那副□□?
处处都无懈可击,又处处都是端倪。
此刻他才惊觉,原来他从未在意过冷立威的任何感受,也从来没有过一个瞬间,去思索过冷立威的一言一行所为何来。
他的空荡又变成了不可置信,原来冷立威,从那么早,早到甚至都没有一个明显的变异的节点,就已经不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这个结论让他恍惚,他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四顾周围,觉得自己如同坠入了黑暗的云雾,浑噩不知身在何处。
他浑浑噩噩地又过了一些时日,渐渐地,对于这整件事竟然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哪怕冷立威背叛了他,哪怕这背叛让他一夕之间坠入深渊,哪怕他连身体都坏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不是这样,他恐怕还一直蒙在鼓里,继续身居高位地活在冷立威刻意营造的父慈子孝里。
现在那些似乎都不是最重要的了,他此刻,连不可置信也在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疑惑:为什么,冷立威从来不来?
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段不短的日子里,他越来越强烈地,想到那个曾经常伴身侧的人。
他在静谧的黑夜里疑窦丛生:几个月的时间,连他这样心硬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念,冷立威为什么可以这么久都不来看一眼?
这种疑问日益放大,时常让他内心焦灼,不得安生。
想不到他对冷立威的种种爱恨情仇,最后的落点竟然会是这种可笑的疑问。
冷世南想着,忍不住笑了一下。他还说不出话来,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他尝试着,在心中唤了一声。
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温和平顺的语调,无人能听到地喊了那个名字:立威。
冷立威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枕头上汗湿了一片。
他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的台灯,看了看时间,尚早,才刚过一点。
一醒过来,熟悉的胸闷再一次袭来,心口像塞满了棉花,从胸腔里一直往上压,压到了喉口,堵得喘不过气来,他抓过床头的水杯一饮而尽,吞咽的感觉暂时压住了上涌的憋闷,但也仅限于吞咽的当下,水一咽下去,心头发紧的感觉又卷土重来,重新堵住了他的咽喉。
冷立威把水杯放回床头,深深地吸吐了几口气。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从噩梦里惊醒,这几个月以来,日日如此,夜夜如此。
一开始是总是噩梦,再后来,不知道是惧怕噩梦还是胸口憋闷着不舒服,他开始睡不着觉。哪怕是睡着一小会儿,也总是在半夜被不知所云的噩梦惊醒。
冷立威披衣坐起来,在床边发了会儿呆,人却是越来越清醒。喉咙堵着的感觉未曾减轻,他知道今夜恐怕是再睡不着了,愣了片刻,索性起了身。
他洗了个脸,细心地将头发梳了上去,又穿戴好一整套的西装,披上大衣,下楼出了门。
车开了近一个小时,才到老宅。见着车灯,有守门的手下迎上来,给他开了门,倒是毫不意外,这也不是大少爷第一次半夜里过来。
“少爷,您来了。”
冷立威点了点头,步入老宅。
“人在睡?”
“早睡了,今天大小姐过来了,陪着聊了会儿天,吃了晚饭才走的。”
“哦?说什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拉了会儿家常,冷世南......倒是问起您了,您知道,他现在说话不清楚,大小姐听了半天也没明白,后来还是我们听出来了,说的是您的名字。”
冷立威面无表情道:“那念之怎么说的?”
“大小姐怕他不高兴,也没多提,就说您工作挺忙的,等得空了会去看他。”
冷立威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他缓步走到了睡房门口,冷世南如今无法自理,为了方便佣人照顾,那门是开着的。房间里黑得像墨一样,一丝光亮也没有。冷立威站在房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在房门外的沙发上坐下了。
手下这几个月来也算是了解他了,看他揉了一下膝盖,知道这更深露重的夜里,这位矜贵的大少爷恐怕是腿脚又不舒服了,低声问道:“少爷,我去给您拿药?”
冷立威嗯了一声。
药膏拿来,很自觉地退下去了。
冷立威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然后卷起裤腿,拧开盖子,伸手挖了一点药膏。
那药膏软滑油润,轻轻一用力,就牵丝带缕地附着在他的指尖,再被按到皮肤上,手指一抹,油脂立刻就如跗骨的水蛭一样融进了骨血。
冷立威按着膝盖,手指在上面轻缓地揉捏着,他的动作很慢,那稀软的药膏在他指尖被一点点揉开,在安静的夜里发出了一点粘腻的声响。
那一小盒子药膏被他慢慢地涂完了,他就这么诡异地、可笑地,消磨着这无法安睡的大把时光。最后一下,他几乎是用四根手指把剩下的药膏都挖了出来,却没有抹到膝盖上,他在黑暗中呆滞地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才缓缓地捏拢了拳,那手中残余的药膏随着他握拳的力度被挤得从指缝间四溢了出来,一手的湿滑。
天快亮的时候,轮值的手下看到他们的大少爷出来了,大少爷神色冷峻,身姿挺拔,挟带着清晨呼啸的寒风,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在迷离的雾气中离开了。
冷立威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缺乏睡眠带来的头疼其实并不难忍耐,反倒是那种昏沉的混沌让人难受。
他扔下笔,手掌覆在眼睑上,合眼养了会儿神。
门响了两下,有人闪进来,是老宅那边守着的人。
“少爷。”
冷立威略有些讶异:“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是冷世南,他想见您。”
“见我?”
“他说,有话想跟您说。”
冷立威皱了皱眉:“他说得出话了?”
“说不出,他今天拉着我们比划,老宅里不是有张全家福吗,他就指着您,咿咿啊啊的,我问他是不是想见您,他就点了头,又在那儿比划,我说,你是不是有话要跟少爷说,他又点头。我本来不想来打搅您的,但您吩咐过,他有任何事情,都要跟您汇报,我这就还是过来跟您说一声。”
冷立威没有说话,他偏头看着桌上的黑豹镇纸,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摩挲,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你告诉他,我没什么想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