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河晏》一方豆腐

47、第四十七章

　　时隔半月，唐清平身上的伤已痊愈了大半，下床走动亦不成阻碍。然而左手被夹断了指骨，恐以后也再难弯弓搭箭。身上的伤好了，反倒是心里的伤口无法闭合。
　　这些天都过去，唐清平在床上躺了些日子，头脑越是清晰便越是后怕起来。常怡的哭声经常把他拉进噩梦，又让他在噩梦中惊醒。再看身边的孩子正睡得香甜，没有半点异样。唐清平常常绷紧了神经，一下不见孩子就会觉得孩子就这么消失了。黎太医已经确诊常怡虽受了对方的银针刺穴，但那人没下死手，小太子并未留下隐疾病根。可唐清平就是不放心，成天疑神疑鬼，杞人忧天。他时时刻刻把孩子带在身边，再也不让常怡离开视线。
　　常戎觉得唐清平的反应有点太过。
　　唐清平亲生的儿子，他心疼孩子当属正常。可最初他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儿么？就算现在已经接受，也不至于如此。常戎隐约觉得，这中间有他不知晓的内情。
　　这应是造成唐清平此刻心结的原因，若不能知道里头的缘由，唐清平便会一直如此放不下。
　　期间他去见过文先一次。文先动了刀还不能动，只能躺在床上。听说是常戎来了，原本还闭着双眼的文先，睁开一线眼睑，瞄了常戎一眼，没有见礼也没有说话。常戎不怒，很是坦然。现在的文先不过是个废人，常戎还与他较什么劲。
　　该招的不该招的文先都已经招过，在常戎再问起他是不是有关唐清平的事情没有道明白的时候，文先笑了笑，说：“我只是不知道，你认识他比我早。”
　　常戎想，文先用生而为男人的尊严来换取站在唐清平身边的机会，可以放弃至此的人，还有什么可以保留。他不再问，只说等他身体恢复，就安排他过去。
　　文先听他此言，心中百味交陈。常戎给他的承诺可以兑现，但唐清平能原谅他吗？他付出了这生命中最重要的……不，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唐清平。

　　常戎在文先那里得不到答案，心中很是苦恼着急。想着唐清平或许有事相瞒，常戎把三年前破城那天开始直至今天有关于唐清平的事情全部捋了一遍，希望能从中想到什么。到底是哪一件事，能让唐清平从原来的冷淡转而对常怡如此执着。
　　忽然，他想到了黎知行——不管唐清平经历过什么，只要涉及到常怡的，总有太医院那个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参与其中。
　　看来这次只能孤注一掷了。时过三年，他已不是过去那个没有一点儿城府的常戎。在朝堂上三年，常戎何止学到了治国之道。
　　赵公公带着常戎的口谕，领着黎知行来到长宁宫。他以为唐清平又有什么事，可到了那里才晓得唐清平与小太子去了御花园玩耍，召唤他来的人，是常戎。
　　常戎趁着黎知行见礼之时，忽然喝斥一声，吓得老人家慌忙下跪。“黎知行，你可知罪！”他声色俱厉，甚是吓人。
　　“老臣……”黎知行不知常戎所言何事，哪里知道自己犯了何罪，“老臣……陛下，老臣一向尽忠职守，实不知何罪之有呀！请陛下明言，容老臣死个明白。”黎知行在心里想起无数个缘由，想不到有哪个能让常戎如此恼怒。忽然，他脑海中一个灵光——莫非，他知道了？
　　这时他霎时慌乱的脸色，竟被常戎捕捉住了。“小太子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常戎本想问“唐清平的事”，可他知道黎知行与唐家是世交，黎知行知道的唐清平的事实在不少。而且这次唐清平纠结的是常怡，那就应该从常怡问起。
　　果然与常怡有关，黎太医想。他知道的小太子的事，实在是不少，到底常戎指的又是哪一件呢？黎太医不敢乱说，他怕说错一句话，不但害了自己，还要连累唐清平，还有他自己的一家子人。“回陛下，太子殿下回来以后，臣确实已经确认了，太子受的伤并没有留下后遗症状，至于唐先生的心病，老臣必定会尽全力医治的。”黎太医再三思量，想常戎担心的是不是常怡受伤的事。如果是当最好，如果不是，那便……
　　“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些。”常戎眯起眼，更显冷冽。
　　“老臣……”
　　“朕说的是唐清平和太子，他们‘两个人’的事！黎太医，你还有最后的机会，要是你说的跟朕知道的一样，那你就一个人死；要是你说的与朕知道的不一样，那就别怪朕没有给过你机会了。九族，也不过是多费几天的事罢了。”
　　黎太医一听是杀头的大罪，那就只是那一件了！他惊慌抬头，见常戎居高临下，一双冰冷如霜的眼睛里全是杀意。黎太医职供太医院，又在民间赠医施药，经历过大风巨浪、见送过生离死别，可面对常戎这么个恶煞般的帝皇，仍不能镇定自若。再说，他不是没有见过常戎的喜怒无常的，如今正如常戎所说，招了，就他一条老命扔在东市，换他九族也是值得了。
　　只是，他终究还是辜负了唐清平的信任。
　　“陛下……老臣……”
　　“说吧，说了对你有好处。”
　　“陛下，臣知罪。”
　　“知道什么罪，说详细点。”
　　“回陛下，小太子……小太子他……”
　　“他怎么了？”常戎也是紧张，这事果然与小太子关系重大。他把双手负在身后，攥紧了拳头。
　　“小太子并非陛下的血脉。”
　　什么？！常戎一听，大骇如遭雷噬，却装作心里有数，依然山崩于前脸不改色。“继续说。”
　　“回陛下，那是陛下进城以后不久，命老臣去给唐先生疗伤时候的事……”
　　黎太医从三年前的那天说起，交代太子并非常戎亲儿的内情。黎知行知道此番自己必死无疑，便道当日给唐清平诊脉得知他有孕，若是实话禀报常戎，唐清平必定会被当场处死。他想着自己与唐老先生相交甚笃，不忍看他的儿子就此送命，便以那是文昭先帝的血脉为由，利用唐清平对先帝的忠心，先把唐清平稳住，起码打消他自寻短见的念头。
　　唐清平后来是听信了他的劝说，才安分下来。黎知行招供说自己教唐清平假装早产，让常戎相信这是他的亲儿。他说与唐清平本有计划，要安排一次意外好让孩子的‘早产’合情合理，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真遇到有刺客，他们便正好将计就计。
　　黎知行把话说得周到，半真半假掺杂在一起，常戎那一点心机，还真听不出破绽来。
　　此刻，他才明白这当中一切，难怪唐清平这次回来之后会如此紧张。常怡算是他人世间唯一的血亲，童年失去了全部家人的唐清平，怎能再一次失去至亲。
　　至于是不是自己亲儿子，常戎也不愿去计较。唐清平是他爱的人、是他要守护的人，而常戎又是唐清平心尖上的肉，那也就是他常戎心尖上的。文庆已死、文昭也灭了，他还不至于去跟一个死人争风吃醋。再说这三年来，他与常怡的感情不是假的，那小娃儿软软唤着的“父皇”，是他而不是文庆！
　　眼下，黎知行老泪横秋，哭着恳求常戎放过他的家人、放过唐清平父子。他说一切都因自己的私心而起，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说唐清平是唐家最后的血脉，无论如何都请放他一条生路。黎知行深知欺君之罪必死，他也在赌，赌常戎的舍不得。
　　舍不得唐清平、舍不得常怡，也舍不得他自己出身寒微的那份良知。
　　黎知行一生不赌，唯独这一次以身家性命作赌注的豪赌，他赢了。
　　常戎本就没有想要杀黎知行，不过是要套个话，知道个中缘由好知道如何安慰唐清平，他哪里能想到中间的事情如此曲折。如今事情搞清楚了，常戎总算有了个头绪。他让黎知行起身说话，道此事到此为止。他命黎知行不得声张，日后若有第三人知晓，定不轻饶。这时候黎知行才想到，原来常戎是没有任何证据线索，这是他中了常戎的圈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