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8、行路难

　　哪吒问：“你怎么了？”

　　敖丙摇摇头，道：“没怎么。”

　　他转过身，面朝着去路，道：“我们快走吧，再拖下去，怕是要在这吃午饭了。”

　　迈出两步，他停了下来，因为哪吒没有动。他又转过身。哪吒面色平静，目光却灼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哪吒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声音冷了下来，哪吒其实不想这样。但他仿佛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一般，那是这么多年来一直盘旋在他背后的阴影。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他本能地感到焦躁，还有愤怒。越焦躁他就越平静，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把所有的火都释放出来。

　　敖丙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宣布投降一般叹了口气，道：“改天我再告诉你。”

　　哪吒怔住了。这回答虽然敷衍，总比再来一遍“没怎么”要强。他的眼神恢复了些清明，又沉下去，道：“你最好快点。”

　　敖丙笑了笑，道：“我答应你。走吧。”

　　两人继续向镇子的出口走去。快出镇时，他们又遇见了那位要做百衲衣的母亲，看她怀里的布，是又讨到了几块。

　　敖丙看了眼她的背影，和哪吒一起走出镇子。行出一段路，他突然开口道：“方才若是要我从衣服上撕一块布下来给她，我不会答应。”

　　哪吒看向他，眼神是正经询问的眼神，嘴里却随意调侃道：“你嫌难看？”

　　“当然不是。”敖丙摇头道，“我身为妖族，衣物上哪有什么福气。若是缝进百衲衣里，说不定会给孩子带来更大的灾厄。”

　　哪吒嗤笑一声，道：“那我的衣服也不用撕了，魔丸身上的布，指不定沾了多少魔气呢，孩子穿上以后还不精神失常？万一再长出三头六臂，那可糟糕。”

　　他说的夸张，敖丙忍不住笑起来，而后敛了笑，默默地看着哪吒。只听哪吒又道：“不过呢，是神是妖，到底是谁规定的？别人说你是妖就可以，我说你是神就不行？”

　　他继续道：“你若是妖，贴身衣物上就带有灾厄不祥，若是神，就福泽深厚、绵延千里。那如果我现在说你是神，你即刻扯下块布来，上面难道就没有福气？”

　　敖丙笑了笑，道：“恐怕没有。”

　　哪吒皱起眉：“为什么没有？我说的话不如天帝说的有用？他能随随便便就把一类生命划成神或者妖，我难道就不行？”

　　他又冷笑道：“况且神为什么不能改个名字叫妖，妖又为什么不能叫神？区区两个字，对调过来有什么不行？”

　　敖丙有些无奈：“你怎么突然说到这种玄奥的问题了？”

　　哪吒道：“我谈兴大发，不行吗？你别打岔。”

　　敖丙苦笑起来。他想了想，道：“你也说神和妖不过区区两个字，可以随意对调。但神之所以为神，妖之所以为妖，二者本质上定然有不同。”

　　哪吒道：“你继续。”

　　“所以叫什么，代号是什么，倒不那么重要了。就像你是魔丸，我是灵珠，但如果调过来，你叫灵珠，我叫魔丸，其实没有任何改变。你还是这个样子，我也还是这个样子，就算我叫阿猫你叫阿狗，也没有什么区别。”

　　哪吒叫道：“阿猫。”

　　敖丙怔了怔，蓦地红了脸，转过身强装平静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喜欢钻空子？”

　　哪吒笑哼一声：“因为我聪明。”

　　敖丙一口气呛到，狠咳了两声，脸上的红霞是彻底散不去了。偏偏哪吒又催他：“你继续，我谈兴还没散。”

　　敖丙便继续想。他们脚程颇快，此时已离那镇子甚远。接近正午时分，天光一片明亮，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投下两片流动的黑，近处树木苍翠，远处青山隐隐。敖丙便道：“就像一年四季，大可以互相换名字来叫，但它们自身的本质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这就像是……像是注定的。”

　　哪吒的脸上本已露出了些许笑意，他又想到一年四季的小院，想到小院里的人。但听到最后时，他的笑意陡然变得僵冷。

　　他直勾勾地看着敖丙，一字一顿道：“注定的？”

　　敖丙也在凝视着哪吒。他的神色茫然了起来，变得空渺，像有些痴了。但渐渐的，像是彻悟了什么一般，他的眼神又聚了起来，深深地看着哪吒。而后他笑了笑，道：“是。”

　　哪吒看着敖丙，发现自己形容不出敖丙现在的表情，只是觉得他空空荡荡的，而自己浑身发凉。但敖丙眼里分明有什么东西变得凝实了，他自己心底也有滔天的火席卷四肢百骸。他问道：“为什么？”

　　敖丙答道：“因为天行有常。”

　　哪吒怔了怔。他垂眸思索片刻，而后突然笑了一声。

　　他盯着敖丙，抬起自己的一只手，看着掌心。然后他又举起这只手，去摸自己额上属于魔丸的印记。

　　他放下手，抬眼看向敖丙，问：“我是魔丸，也是注定的？”

　　敖丙一怔，而后抖了一下，像是现在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并不是。你的事，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哪吒也想了起来。不仅是人为，为的人还是敖丙的授业恩师申公豹。哪吒面色沉了下来，但他总不能在敖丙面前说这个。

　　好在敖丙也很会转移话题。他又道：“而且这个天意也不是我说的那个天。这个天，是天庭的天。”

　　他向上指了指，道：“我说的，是这个天。”

　　哪吒抬起头，但见苍茫一片，万里无云。

　　他把目光收回来，看向敖丙，有很多话想说，但这些话齐齐冲出胸腔，又纠缠成一团堵住了他的嘴。他说不出话来，敖丙也不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相对而立，各自都满腹心事。

　　哪吒皱紧了眉。天地寂静，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听得恍惚，觉得有些晕眩的不真实。他觉得自己仿佛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脑子里疯狂转动着他和敖丙的对话，却又本能地逃避，越转越空白。他只能盯着敖丙，实际上在发呆。

　　但好在这时他的肚子叫了一声。

　　两人俱是一怔。敖丙眨了眨眼睛，脸上鲜活了起来，问道：“你饿了？”

　　哪吒哼哼了一声，别过头去：“那就是饿了呗。”

　　他这答话更像是下意识的，全靠反应快，说完之后又要发呆。他闭了闭眼，把思绪又一缕缕地抽出来。

　　敖丙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也是时候吃点东西了，去前面看看吧。”

　　哪吒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向前走去，这才发现方才不知从哪一句开始就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前路平坦，可望到尽头的景色，哪吒踢飞脚边的一块石头，突然道：“我想吃烤鸡。”

　　敖丙怔了怔，笑道：“不吃烤鱼了？”

　　“前天不就吃的烤鱼？海鲜吃腻了，我要换陆味。”

　　“那你也得先能看得到鸡再说。”

　　哪吒也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跟敖丙说话，没话找话说个不停，连敖丙都惊讶于他话突然如此之多。

　　哪吒冷眼看着地面上的碎石，不动声色地往敖丙旁边凑了凑。他隐隐觉得心里不安，离敖丙越近一点就越好受一点。

　　他是想靠不停和敖丙说话来强迫自己停留在当下，而不是在哪一瞬的静默里又被吸进方才不慎触到的那个思维漩涡中。他还什么都没想明白，已经头大如斗，只好先逃开，又知道早晚逃不开。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哪吒尽力和不断追上来的漩涡搏斗，在某一时刻彻底甩开了它。

　　因为他去追野鸡了。

　　敖丙在旁看着，只觉得这鸡十分可怜——好死不死的在哪吒正好路过的时候小声咕咕，登时被哪吒雷霆一握。

　　敖丙叹了口气，把鸡震晕，送它最后一程。

　　烤鸡之后还有烤兔子、烤青蛙，一日哪吒在路边偶遇狂吠野狗，也辣手无情，和敖丙吃了顿狗肉。哪吒在众野兽间横行霸道，日子过得甚是滋润，四海还未游遍，野味已吃了个齐全。

　　他们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仍是没有地图的乱走，只是带队的人换成了敖丙，往哪个方向走，选择哪条岔路，都随敖丙的心意。日子便如流水般过去，这么走了几天，两人望着夜空，都记不起今天是何月何日。

　　哪吒抻了个懒腰，骤然失力般往地上一躺，沉闷的撞击声引的敖丙侧目：“你不疼吗？”

　　哪吒懒懒地翻了翻眼睛，道：“你心疼了？”

　　敖丙差点噎住，强忍住羞恼，道：“这是自然，我何时不心疼你？”

　　哪吒脸上差点笑开花，连连点头：“可以，这还差不多。”

　　他长出了口气，抬起下巴上翻眼睛，去看头顶后方的天空。虽然没多久就头晕犯恶心，但只有这样才看得到最亮的那颗星。

　　哪吒眨了两下眼睛，突然道：“敖丙！你看那颗星星。”

　　“嗯？”

　　“像不像我娘？”

　　敖丙跪坐在他旁边，把他的脑袋扳正了，道：“能觉得星星像人的，你也是头一个。”

　　哪吒又要往后仰头，被敖丙扶住，不得动弹。他只好在地上蹭了蹭，整个身子都往后挪，才又能看见这颗星星，嘴里还咕哝了一句：“不像吗？”

　　他正遐想着，只听敖丙又道：“而且我听人说，有这样一个说法，就是每个人死了之后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继续守护活着的人。你……”

　　哪吒：“……”

　　哪吒：“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敖丙笑了起来，道：“不过这也只是人间的传说，当不得真的。”

　　哪吒看他一眼，动了动脑袋，打了个哈欠。敖丙问：“你困了？”

　　“我困了。”

　　敖丙直起身子，舒展两条长腿，在哪吒旁边躺了下来。他也看向星空，但哪吒突然开始乱动，左右晃头。敖丙便也跟哪吒一起东张西望。四周都是寻常的草地，不远处有几棵树。敖丙又看向左边，恰好哪吒也转过头来，两人面对着面，彼此的眼睛都很亮。

　　哪吒问：“你知不知道这是哪？”

　　敖丙道：“不知道。”

　　哪吒转头面向夜空，笑了笑：“咱们估计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敖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睡觉。

　　第二天起来，整顿了一下后就继续前进。路上遇到一处人烟，两人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并没上前打扰。

　　自从那日出了镇子，一路上都鲜少再看到人家，也无过路行人。茫茫荒野上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而行，也无动物作伴，只有不时响起的寒鸦叫声和树叶飒声，倒很有些寂寥旷远之感。

　　好在动物们晚间就会出现，于是他们的晚饭又有了着落。

　　这么多动物在哪吒手上走了一遭，没有不变成野味的，然而这天却产生了例外——一只皮毛雪白可爱的兔子，被哪吒提给敖丙作宠物。

　　哪吒本来想等敖丙玩腻了就把它烤了，没想到敖丙看它可爱，生了恻隐之心：“你去再抓一个吧，我不吃它。”

　　哪吒看着敖丙，见他毫无悔意，还把兔子抱得更紧，只好放弃，摇头道：“行吧，长得好看就是牛。”

　　他把手插进裤子，低头看着敖丙。敖丙看着兔子，不看他。哪吒只好去找别的食材，刚转身就翻了个白眼，心想他真是自作自受。

　　然而走出甚远，始终没有别的动物撞进他手里。哪吒凝神听着草中树后的动静，什么都没听到，倒是隐隐的听到了水声。哪吒为之侧目，想了想，向水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走着走着，他感到有风扑面而来，清爽中还有些咸腥的味道。他心中一动，加快脚步，在转过几排树后看到了水声的来源，不禁一怔。

　　“……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