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9、十万军声半夜潮

　　哪吒是被水声吸引过来的。他来的时候潮还在涨，正赶上一个好时候。

　　只见远处的潮水滚滚而来，似夜幕被雪覆盖，又在岸边拍上巨石，惊起数丈怒涛。天地间一时只余隆隆的潮声，便如九天玄雷在哪吒耳边回荡。

　　浪花在眼前破碎飞溅，哪吒下意识后退一步。他全身都绷紧了，又逐渐放松。恰有一道银光闪进他的眼里，他抬起头，看见海上生明月，波光粼粼，满目都是璀璨的银色。

　　哪吒正看的出神，却听潮声又起，抬眼望去，果见又一道雪浪从远处而来。

　　哪吒第一反应就是去叫敖丙一起来看。

　　但是他的眼睛被黏在海上不得移开，他的双脚被钉在原地不能动弹。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道新的浪潮来到他面前，掀起高墙，而后落回海中归于无形。

　　他看的太出神，以至于有人在背后拍他肩膀他都毫无反应，一个呼吸后才猛地回头，见是敖丙，登时大叫：“你吓死我了你！”

　　敖丙有些郁闷：“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样？”

　　哪吒翻了个白眼：“这么多年了，你不也还是这样？连拍的地方都没变过。”

　　远处潮声又起，哪吒立刻转过身，道：“你看。”

　　敖丙看了一会儿，扭头朝哪吒笑：“我还在想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原来是在看潮。”

　　哪吒看得出神，只点了点头，若不是因为眉眼生得锋利，倒是十足的呆样。

　　敖丙便又悄悄笑起来，只挑了挑唇，又赶紧收回去。他见哪吒看得入迷，想了想，问：“你以前没看过涨潮吗？”

　　陈塘关附近就有一片海，如若不然，他和哪吒也不会以那样的方式相识，而后一步步走到今天。按理来说哪吒应当是看过涨潮的，即便上辈子没看过，这辈子他时常出府玩，也该看过好几遍了才是。

　　然而哪吒道：“没看过。有两次白天出去玩，远远地看过一眼，没什么感觉，不能算看过。”

　　敖丙还没接话，哪吒又道：“你别吵，认真看。”

　　敖丙哭笑不得，只好闭上嘴，和哪吒一起观潮。他们共同见证了几道浪潮的新生、辉煌和消亡，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的潮声渐渐止息，海水又恢复了平静，即便被风吹动，也动得轻缓而柔和。

　　再过片刻，这场潮水彻底没有了痕迹。风中只剩下树叶拂动的声响，仿佛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景。唯有明月仍旧照着大海，在涟漪上撒下清霜。

　　哪吒笑了一声，道：“像你。”

　　“什么？”

　　“喏。”哪吒指了指一小片银色的海水。

　　敖丙一愣，抬起自己绣着银线的广袖看了看，失笑道：“能觉得海水像人的，你又是头一个。”

　　哪吒翻了个白眼，转身朝林中走去。敖丙瞥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大海。他静静看了片刻，缓缓向前踏出一步。

　　哪吒在身后叫他：“哎。”

　　敖丙顿了顿，把步子收了回来，转身看着哪吒。哪吒抱着手臂站没站样，问他：“你以前住在海里，涨潮落潮什么的是不是都看习惯了啊？”

　　“并不。我天天待在龙宫里，很少到外面来，自然也就不知道海面上发生的事。”

　　哪吒撇了撇嘴：“这样啊，我看你刚才挺淡定的。”又偏过头，嘟哝了一句：“白瞎了小爷还想叫你一块来看的那份心。”

　　敖丙没听清，问：“什么？”

　　“我是说，海里的鱼能不能吃？”

　　“能是能，但要由我处理一番才能吃。”

　　哪吒笑道：“那就都交给你了。”

　　他走到海边，看了眼夜色中墨蓝的海水，掌心一翻，凭空聚起一团凝实的火焰。敖丙问：“你要干什么？”

　　哪吒没理他，把这团火焰向浅海处一扔，水面便如被丢进了几块大石头般连连炸起浪花。哪吒抬起手虚空一抓，只抓上来一条小得可怜的鱼，连塞牙缝都嫌不够。哪吒把它丢回海里，朝敖丙耸耸肩，道：“我抓不上来，除非把整个海都蒸发了。你是海大王，你去。”

　　敖丙接下大任，走到海边，低头看了看，又试探着走进水里。哪吒在后面探头探脑，干脆闪身过来在旁观看，敖丙睨了他一眼，又向水里迈了一步。

　　他虽然越走越深，但实际上只是稳稳地踏在水面上，一分都没深进水里。他便这样缓缓向前走去，海水被他踏在脚下，只是微起涟漪，而后仍波平如镜。前方的海面上闪烁着细碎的银光，他白衣似雪，袍袖在风中微微拂动，很有些飘飘登仙的意境。

　　哪吒也学着迈出一步，踩了踩水面，发现自己也可以稳稳地停在水面上，只需精准地控制身体即可。

　　他觉得新鲜，也往前走了几步，但低头一看自己红衣似血，身上还有多处皮肤裸露，实在不像个清冷仙人，也就不再东施效颦，轻飘飘跃回岸上，还扔下一句：“快点抓鱼！”

　　敖丙静静地立在水中央，过了一会儿才作出反应。他转头看去，哪吒在岸上看着他，眼神在夜色中晦暗难明。

　　敖丙和他对视一瞬，移开了视线。他抬起双臂，手指弯曲成爪，只虚空一抓，便有两道水柱被吸了上来。他转动手腕，两道水柱又变成两个水球。

　　哪吒觉得有点眼熟，细想了想后恍然大悟。这两个水球若是在底下加个把，倒是很像敖丙那两个大冰锤。哪吒许久没见过敖丙的武器了。

　　水球内部还在流动，敖丙低头看了一眼，突然把左手托着的这个扔向哪吒。哪吒心知要以法力维持水球的形态，但他不得要领，加上法力中带了火炎，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水球炸得极为漂亮，咸涩的海水喷了哪吒满头满脸，水里的鱼掉在地上噼里啪啦。

　　敖丙“扑哧”一声，对上哪吒无语的眼神，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哪吒翻了个白眼，等敖丙飘过来后指了指地上的肥鱼，表示交给他处理。他把自己的衣服烘干，按照惯例去折了一堆树枝，回来以后看见敖丙煞有介事地隔空给鱼做推拿，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幺蛾子。

　　他把敖丙处理好的鱼穿在树枝上，点起火堆架起来烤。烤着烤着，冷不丁问了一句：“这里怎么会有片海呢？”

　　敖丙低着头给鱼作法，道：“这么多天我们都在乱走，想来是误打误撞走到海边了。”

　　哪吒笑了笑，道：“前边没有路了，接下来怎么走？”

　　敖丙把处理好的鱼递给他，道：“吃完了再说吧。”

　　哪吒难得的没有抬杠——他专心吃鱼，一眼也不多看敖丙。

　　陆上的野味吃的太多，确实也该换换口味。哪吒嘴里叼着条鱼，还在不断往正在烤的鱼上面抹调料。

　　时隔这么多天又吃到烤鱼，和上一次的情况实在大不相同。两人都一言不发，鲜少有眼神交流，在沉默中吃鱼，因此吃得飞快。

　　哪吒吃完最后一条鱼，深吸一口气，把火吹灭了。他拍了拍手作大功告成状，道：“现在可以说怎么走了吧？”

　　敖丙低着头把所有的树枝都拢好，道：“往前走。”

　　“前面只有海。”

　　“那就往海里走。”

　　哪吒终于正眼看了敖丙。夜色更浓，已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敖丙完完全全没在了黑暗里。哪吒看了他一会儿，掌心上聚起火焰。他把手放到敖丙脸旁，火光照亮了敖丙低垂的眉目。

　　哪吒问：“你要回龙宫？”

　　“是。”

　　“你故意往这边走的？”

　　敖丙迟疑了一下，道：“算是吧，我感应得到水。”

　　哪吒撇了撇嘴：“我说你怎么看见涨潮还一点反应都没有呢，原来你早就知道这有海。”

　　敖丙道：“对不起。”

　　哪吒道：“不需要。”

　　“我不是为了这个。”

　　这倒出乎哪吒的意料了。他微微睁大眼睛，问：“那你是为什么？”

　　敖丙闭了闭眼，猛地站起身，往海边走去。

　　哪吒叫了一声：“哎。”

　　敖丙又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哪吒。哪吒把胳膊搭在膝盖上，坐在地上仰头看他，问：“你怎么突然又要回龙宫了？”

　　见敖丙一时无言，他又问：“你找到想做的事了？”

　　“没有。”

　　“那你……”

　　敖丙淡淡道：“但是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哪吒一怔，也猛地站起来，几步追上敖丙。这么一会儿工夫敖丙已经走到了海边，他看着海水，道：“我建议你在这停下。”

　　哪吒看向他，道：“你什么意思啊？”

　　敖丙道：“前路艰难，此役不知何时了。且此事与你毫不相干，我更不愿你以身犯险。”

　　哪吒却不领情，冷笑道：“我都还不知道是什么事，自然与我毫不相干。”

　　“是我龙族之事。”敖丙低声道。他顿了顿，似是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哪吒看着他脸上淡淡的惘然悲切之色，心里像是被一只手揪着。他放缓声音，问：“那你要丢下我一个人了吗？”

　　他心里本来就很不是滋味，这么一问让他更加失落，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居然这么弱气，让他又想朝着树干猛打拳。不料敖丙道：“不是。”

　　哪吒怔了怔，迷茫了起来：“那你……什么意思？”

　　敖丙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因为我知道，我若是背着你偷偷走掉，你定然不会放弃找我，便是翻山倒海也有可能。如果我当面跟你说，让你不要跟来，你也会大发雷霆，指不定想出什么主意来跟踪我。”

　　哪吒越听越高兴，脸上阴云转晴。他“嘿嘿”笑了两声，道：“可以啊，敖丙，够了解我。”

　　敖丙也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静静道：“而且，就算你真的没有和我同去，对你来说也未必就是好事。虽然不必犯险，但你也必定不会高兴。我最不愿看你不高兴。”

　　哪吒被他说的不好意思，低头猛咳两声，嘴角却噙上淡淡的笑意。他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却听敖丙又道：“但我又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跳火坑。”

　　“啊？”哪吒叫起来，“你搞什么！这不都说的好好的了吗？”

　　敖丙白了他一眼，道：“所以我还是要劝你的，你最好在这就停下。但你要是不听，我也没办法。”

　　哪吒又嘿嘿笑起来，用胳膊肘怼了敖丙一下，道：“可以啊，敖丙。那还磨蹭什么，快走啊！”

　　敖丙无奈道：“我都还不急，你有什么好急的？”

　　哪吒却不理他，自己思考了起来：“我直接跳进水里，会不会淹死啊？”

　　“有我在，你当然不会淹死。”

　　“你要怎么做？”

　　“在你身上放个结界便可。”敖丙道，“这种结界所耗法力不多，不必担心。”

　　他掌心上泛起淡淡的光，而后往哪吒身上一抹。哪吒倒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他等了一会儿，见敖丙没有新的动作，便道：“好了？好了就走吧。”

　　敖丙点了点头，正要踏进水里，手腕却被哪吒一把抓住。哪吒笑了笑，道：“为了防止你又耍什么花招，我要跟你手拉手走。”

　　敖丙无奈地叹了口气。哪吒更是眉开眼笑。两人就这样携手走出几步，敖丙突然道：“对不起。”

　　哪吒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说了要和你一起游遍四海，却没有做到。”

　　“我当是什么事呢。”哪吒勾了勾唇角，“这就是一个海了，陈塘关那个又是一个海，加起来两个海，还差两个，等把你家的事解决了，咱们就去找剩下那两个。”

　　敖丙“扑哧”笑了起来。

　　哪吒得意地哼哼两声，拉着敖丙走到水深处。敖丙身子往下一沉，这便要入海了。

　　哪吒看着他，突然听到天上隐隐的传来了雷声。他抬头一看，见天幕平静，没有任何变化。哪吒暗暗皱眉，正以为是自己幻听，手上一紧，被敖丙拉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