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7、百衲衣

　　敖丙问道：“哪里不一样？”

　　哪吒又把目光投向人群，道：“陈塘关的人喜欢我，是因为我救了他们的命。”

　　“有恩报恩，天经地义。”

　　哪吒淡淡道：“我没救他们的命之前，却也跟他们无冤无仇。”

　　敖丙看着他，突然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年轻人要着眼于未来。”

　　这话有点熟悉。哪吒想了想，发现这正是很多年前他对敖丙说过的话，不由得一时愕然。

　　敖丙笑意深深，哪吒看了他一会儿，也笑起来，眼底闪烁的光都清明了许多。他道：“嗯，我说的对。”

　　两人皆弯了眉眼。

　　哪吒又转头看着人群，突然道：“我挺喜欢这里的。”

　　这话来的没头没尾，敖丙却也接得住：“我也是。”

　　人群外围有两个姑娘回头发现了在树下的他们，举起手来使劲挥了挥。哪吒听着锣鼓声，竟有些恍惚，道：“他们一点都不怕我。”

　　敖丙道：“也不怕我。”他抬起胳膊，用手背碰了碰额上的角，广袖垂下，遮住了半张脸。

　　哪吒道：“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龙族。”

　　敖丙道：“也不知道灵珠和魔丸。”

　　哪吒笑了笑，放松身体靠在树上，眯起眼睛看着人群，道：“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

　　敖丙转过头，看见哪吒也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远处灯笼里的火光似乎烧到了他的眼底，他盯着敖丙，道：“会不会把咱们赶出去？”

　　敖丙看着他，缓缓道：“我们替他们赶走了妖怪，与救命无异。这里的人都淳朴心善，即便知道了魔丸和龙族，也会仍把我们当大善人看待，定不会以怨报德。”

　　他看向人群，又道：“况且他们过的或许就是与世隔绝的日子。神啊妖啊，都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也不像寻常凡人那样敬畏厌恶。他们见过的真正的妖也就只有那头猪了吧。”

　　他笑了笑，又道：“也没什么不好。”

　　“好的很。”哪吒道。他看向敖丙，又道：“咱俩以后也建个这样的村子，再找几个人过来住？”

　　敖丙笑道：“找人的任务就交给哪吒你来做了。”

　　哪吒“呵”了一声：“那村子里估计就咱们俩人了。”

　　敖丙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看了会儿哪吒，突然道：“你之前跟我说过，别人的看法都是狗屁。”

　　他一本正经斯斯文文地说脏话，叫哪吒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又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没错啊。”

　　“那你今日怎的这般感慨？”

　　“没错是没错。”哪吒淡淡道，“但要是真做起来，实在很难。”

　　他似是站得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胳膊随意地搭上膝盖。“别人的看法虽然都是狗屁，但别人觉得你好，这狗屁就还有点香，要是觉得你坏，这狗屁就恶臭难当。香屁总比臭屁更令人舒服些吧？”

　　敖丙静静听着。

　　哪吒又道：“但要想让别人觉得你好，你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才能成功，成功以后还要小心地维持。要想让别人觉得你坏，那容易得很，什么事都不用做，一个‘魔丸’啊‘妖族’啊的印象就足够了。”

　　然后就突然没有了下文。哪吒抻了个懒腰，“嗨呀”一声长叹了口气。他把目光投向人群中央，出神地看了会儿如昼灯火，道：“你要听么？”

　　这又是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但敖丙答得同样不假思索：“好。”

　　“既然你要听，那我就说给你。”哪吒道。

　　他换了个姿势坐着，看着远处的人群，缓缓道：“虽然别人的看法都是狗屁，但我想了一下，发现我之前那些年实际上倒都是在别人的看法下活着。因为想让大家能接受我，我约束自己、努力除妖，直到被天雷劈死了，愿望才实现。”

　　他看向敖丙，笑了笑：“这事还得感谢你。”

　　敖丙笑着摇头。

　　“从头再来了之后呢，虽然除妖是我自愿的，也是真的想和大家和平相处，但主要还是修炼。修炼呢，又是师父让我做的。”哪吒单手撑脸，懒懒道，“虽然现在又变成了我自愿的，只有我变强了，别人才欺负不到我头上。但是现在离开了陈塘关，离开了一切，我倒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笑了笑，双眼半阖，眼里的神光都有些黯淡了。“现在年纪大了，跟之前比起来，现在才是真的对旁人的眼光不在意。我总是说要自己活自己的，但是到底该怎么活，我却不太知道。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想做的事，唉，这日子还真是没意思。”

　　敖丙一直静静听着，直到哪吒突然打了树干一拳，又挥了挥手，道：“哎呀，刚才吃晚饭的时候被肉噎着了，脑子不清醒，一时胡言乱语，你就当没听见哈。”

　　敖丙摇了摇头，道：“你才十几岁，有再多的惆怅也无妨。”

　　哪吒沉默片刻，道：“也对。”他又笑哼一声，道：“说的好像你不是十几岁一样。哎，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敖丙垂眸看着他。哪吒的脸上一半是低落，一半是得了开解的舒畅，两种真心实意的情感组在一起倒像是强颜欢笑。敖丙移开视线，道：“暂时还没有。”

　　哪吒便笑起来，道：“好啊，那我等着你，我和你一起找想做的事。”

　　敖丙也笑了笑。他在哪吒旁边坐下，问：“要抱抱吗？”

　　哪吒的脸上登时就乐开了花。他猛地偏过头，干咳一声，道：“光天化日……啊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呢。”

　　敖丙不说话，只是向哪吒伸出手。

　　哪吒往他怀里看了一眼，立时便走不动道。他看看天，看看地，最终还是扭过头道：“跟我到树后面，别让那边的人看见了。”

　　两人便像做贼一样绕到树后。敖丙又向哪吒伸出手，哪吒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这么想投怀送抱，那我只好成全你。”

　　说完，他就以一副万分不情愿的姿态倒进了敖丙的怀里，然后把脸埋了进去。

　　他上辈子太过孤苦，虽然这辈子的情况大不相同，但记忆毕竟不能抹去。有时没来由的就会心情低落，也不找敖丙玩，就坐在角落里发呆。几次下来敖丙就发现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有一天就从水池里钻了出来，到地上盘着，让哪吒躺在他身上。

　　那其实就可以算一个怀抱。虽然龙鳞又冷又硬，但看着敖丙隐有关怀之意的眼睛，哪吒又觉得浑身都舒坦。他躺在盘旋的龙躯上，头枕着敖丙的头，手脚扒着敖丙的鳞，抬眼望天，见碧空如洗。

　　及至敖丙一日中有数个时辰能变为人形，便像殷夫人那样抱着哪吒。他身体虽然不像殷夫人那般柔软，到底比龙身时舒服得多了。哪吒靠在他怀里，觉得就和娘亲的怀抱一样温暖，但又没那么沉重，是心旷神怡的，像有自由的风在托着他。

　　此时此刻的敖丙突然伸手捏了捏哪吒的肚子，道：“你清减了许多。”

　　“啊？”哪吒从回忆里缓过神来，伸手一摸自己肚子，掌下是硬实的肌肉。他撇撇嘴，道：“这是壮，你懂不懂。”

　　敖丙笑起来，道：“还是你小时候可爱些。”

　　哪吒小时候原本就胖胖呼呼，这辈子被殷夫人一顿好喂，也没那么多烦心事，于是更加肉感十足。敖丙的身量又远超寻常孩童，抱他在怀，只觉得是绵绵软软的一团，尤其是红兜兜下的肚子，十分可爱。

　　哪吒呼吸着属于敖丙的气息，本来很是惬意，听他这么一说，只略想想就明白过来，登时黑了脸，道：“现在要是还那么胖，那就成猪了。”

　　他愤愤地站了起来，起来之前还用头顶了一下敖丙的胸膛，教敖丙哭笑不得。

　　两人从树后面转出来，见街上已不如之前那般热闹了。这场盛会已进入尾声。又看了一会儿，哪吒道：“走吧。”

　　“不等结束以后再回去？”

　　“那就没意思了。”哪吒道。

　　两人便悄悄离场，回了驿站。不久之后，街上的灯火越来越暗，直至完全熄灭。没有了猪妖的威胁，大家想来都是一夜好眠。

　　哪吒也是一样。

　　两人本打算一早就离开镇子，却因为镇长极力邀请而又留下来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饭，险些撑的走不动路。

　　他们住的驿站在镇子深处，往出口走时，一路上又遇到不少镇民。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东西，常见的是糕点生肉，更有甚者还拿了匹布料，说是让他们拿去做新衣裳。

　　哪吒虽然嘴馋，但为了路上轻便，自也是拒绝到底。这条通往镇口的路走得异常艰难，好在后面的人见到他们两个坚决不收东西，也就打消了再上前送的念头。

　　哪吒总算松了口气。他回头看了眼刚被他拒绝的一位大娘，忽的叹了口气，道：“再这样下去，我都不想走了。”

　　刚说完，敖丙就停下了脚步。

　　哪吒愣了愣，转头看过去，见敖丙低垂着眉眼，神情有些怔忡。哪吒便问道：“怎么了，你也不想走了？”

　　敖丙才恍然回神似的，道：“走吧。”

　　哪吒见他似也不舍，想了想，安慰道：“我们还得去找地方建自己的村子呢。”

　　敖丙笑起来，道：“你说得对。”

　　他重又抬步向前。两人经过一处人家，有个年轻女子神情欣慰地从屋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叠布料。

　　哪吒还道又是来送东西的，大觉头痛，正要把那套说辞再搬出来，见这女子腼腆地冲他们笑笑，道了一句：“两位仙长好。”

　　哪吒和敖丙便也点点头：“你好。”

　　打完招呼，这女子却不动，把怀里的布抱得更紧。

　　哪吒不禁看了眼她手里的布，见是一叠裁成方块的布，且大小和颜色都各自不同。他正一头雾水，听到敖丙问：“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女子局促地笑笑，道：“我……我有件事想拜托两位仙长。”

　　哪吒问：“什么事？”

　　不料这女子瑟缩了一下——许是哪吒的表情冷淡或语气不善，总之她转向了敖丙，使得哪吒心生郁闷。敖丙笑了笑，温声道：“什么事？”

　　这也太投机取巧。哪吒伸出一只脚，悄悄绕到后面踢了下敖丙的腿。

　　只听这女子道：“我儿刚刚满月，一直小病不断，我便挨家挨户求一块布料，想做成件‘百衲衣’，替他求平安。正巧两位仙长到此，我就想……”

　　她话音渐低，说到此处便没了下文，只是期待地朝两人笑。对面卖粥的大娘却开口道：“阿兰，你打消这个念头吧。两位仙长的福泽自然深厚，但咱们凡人哪里享受得起？福气太多，对娃反倒不好。”

　　这女子一听，有些失望，但也算释然：“您说的是。”

　　大娘又道：“况且两位仙长若是把布给了你，衣服上就缺了一块，那成什么样子了？”

　　哪吒摇头道：“这算什么？”

　　他想了想，又笑道：“我是不打紧，不过这位仙长可就不一定了。”

　　说着，他看向敖丙，发现他神情有些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让哪吒心里一惊。

　　敖丙没理哪吒，只是看着这女子，道：“你方才说，这习俗叫‘百衲衣’？”

　　女子点了点头，道：“孩子要是常有灾病，母亲就得挨家挨户地讨布，一家一块布，拿回来缝成件衣服，给孩子穿上，孩子就能祛病免灾。”

　　她说完，敖丙良久无言，而后低声道：“一家一块布……”

　　哪吒看了看他，对女子道：“你先走吧。”

　　女子点了点头，到下一家讨布去了。

　　哪吒看着她的背影，道：“这习俗倒有意思，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他回过头，看见敖丙闭上眼睛，以手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