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59、天

　　敖丙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却在抵达敖绫身边时呆立在原地。他瞪大眼睛，浑身发抖，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等到哪吒也冲过来，他才突然跪了下去，喃喃道：“姑……姑姑……”

　　他伸出颤抖的手，却不敢去碰敖绫，生怕碰碎了。手掌悬在肩头，满眼都是刺目的红。他像是傻掉了，愣愣地看着敖绫。

　　哪吒倒是当机立断。他一步抢到敖绫身边，单膝跪地，拧着眉查看敖绫的伤口。雪白的颈上一片血肉模糊，哪吒不忍地偏过头，又立刻转了回来。他伸手想按住敖绫的伤口，还没碰到，敖绫突然睁开眼睛。

　　哪吒的手顿了一下，继续按下去，但敖绫死死地盯着他。哪吒微颤着手，一字一顿道：“你这是干什么？”

　　敖绫静静地看着他，冲他笑了一下。

　　敖丙看到敖绫睁眼，本来三魂七魄回了大半，听到哪吒的话后却猛地一怔。所有与敖绫相处的场景都像走马灯般闪过，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敖绫。

　　哪吒的手还是按了下去。他按在敖绫的伤口旁，想先帮她止血，却在探查后却发现她体内已被剑气破坏了个彻底。他忍不住心下黯然，却仍坚持给她输送法力。

　　与他相反，敖丙像是放弃了。他慢慢地收回手，瘫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敖绫。

　　敖绫的神情很平静。满地的红色里，她面色白得透明。什么都在这白中化去了，她看起来竟很像个安静的女孩，一千年前的她或许就是这个样子。她眨了眨眼睛，看向敖丙。

　　在她眼中的安然里，敖丙近乎失声。他哑了嗓子，颓然道：“父王他们都还在等着你啊……姑姑……”

　　敖绫的眼中露出些许嘲弄的神色。她看着敖丙，眼神又渐渐柔和下来。

　　敖丙痛苦地闭上眼。他想对姑姑说 ，万水千山、春华秋实也在等着她，她不该只看这一片的天空、这一夜的月亮就得到满足。他有那么多话都堵在胸口，最后只能一声声叫着“姑姑”。

　　女子轻轻笑了一下。她抬起手，拍了拍敖丙的头，而后安静地闭上眼睛。

　　敖丙愣住了。他盯着敖绫，抬手抓住从自己头上滑落的姑姑的手。他抓着这只无力的手，半晌没动，像是痴了。

　　再过片刻，哪吒也收回了手。他闭了闭眼，长长出了口气。

　　敖丙像是惊醒了，动了一下。他看着敖绫，缓缓俯下身，把敖绫托起来，抱进怀里。

　　哪吒一言不发。两个人沉默着。直到敖绫的身体化为光尘消散在天地间，敖丙才呜咽了一声。

　　哪吒向敖丙凑近了些，两手捧住他的脸，用拇指抹去泪水。

　　敖丙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敖绫消散了，他彻底失去希望，也就恢复了神智。他哑声道：“姑姑早就不想活了。”

　　哪吒手指微顿，心中的惊雷这才平息了一些。

　　敖丙低声道：“一千年了……她做到了。她没有别的想做的事了，她累了。”

　　他嘴角一撇，又哽咽了：“可她……不该是这样的……”

　　哪吒沉声道：“天帝狗贼！”

　　敖丙缓缓摇了摇头。他几次开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苦涩地闭了闭眼，喃喃道：“天意……”

　　哪吒皱了皱眉，本能地想反驳，却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他想到这一切，所有的因果，高明的天永恒地悬在他们头上。

　　他的嗓子险些也在一瞬间哑了，但他还不能泄气。他冲敖丙露出一个笑，道：“姑姑解脱了。”

　　敖丙抬起眼帘，又一颗泪珠落下来。哪吒替他拭去，道：“我们应该为她高兴。”

　　敖丙怔然不语，又闭上眼睛。哪吒缓声道：“这是她的选择，我们该尊重才是。”

　　“……是。”敖丙道，“我不是伤心，我就是……我就是伤心。”

　　他怔了一会儿，喃喃道：“姑姑没了……”

　　哪吒默然不语。他心里明白，这对敖丙来说是一个强烈而漫长的打击。敖丙经历过生离，却没经历过死别，何况是亲眼看见亲人的死。

　　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那抹红影，哪吒也有些惆怅了。他又想，他绝对不能死得太早，他不要看到敖丙比今日更胜百倍、千倍的难过。

　　……不过，现在的情况好像是该反过来的。

　　一道白光突兀而至，骤然照亮敖丙的脸。

　　哪吒猛地抬头。

　　白光已经散去，但他仍然看清了天上的情形。月光不知何时被完全遮住了，漫天的乌云浮动，正向内搅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似乎在逐渐下压，越来越低垂。

　　敖丙也在抬头看天，他低声道：“来了。”

　　话音刚落，又一道闪电劈下。沉闷的雷声隆隆响起，它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近。

　　再过片刻，漩涡中心开始出现一些细小的雷电。雷声越来越大，闪电也越来越密集。

　　哪吒笑了笑，道：“和我那次差不多嘛。”

　　敖丙看了眼哪吒，发现他面上虽然轻松，其实拳头攥得连胳膊都微微发抖。他笑了一下，转头看着黑云。

　　这场天雷和上辈子那次何其相似。那次是要摧毁魔丸，这次则是吞没灵珠，谁也逃不掉。哪吒的天雷跟他脱不了干系，如今终于也轮到他来接受审判了。

　　龙族脱离苦海，他的宿命姑且算是终结，原本已经暂时挣脱了天道的束缚，却又落入了天帝的掌心。他们就像风雨飘摇中浮于河面的小船，那般的身不由己。

　　无论天道还是天帝，都是……如刀的天意。

　　天雷带来的风刮在敖丙脸上，像刀划过一样刺痛。他以袖抵挡，余光瞥见哪吒在风中皱眉，又笑了起来。

　　上次他和哪吒共抗天雷，这次哪吒留在他身旁陪伴。他想，他与命运斗，与天意斗，终究还是斗来了哪吒。他做到了，在天意面前，他不是一事无成。

　　只是这次，他就两手空空了。他叹了口气，道：“这次我可没有万龙甲啦。”

　　“没有就没有。”哪吒道。顿了顿，他又道，“你也是南天门前打过架的，龙族封神，功劳也有你一份。他们给你的万龙甲，你已经还了。”

　　敖丙默然不语，又释然地笑了笑。哪吒也笑起来，道：“没有万龙甲，还有乾坤圈。也不知道我的乾坤圈和天雷比哪个更厉害？”

　　敖丙看着哪吒，突然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肩上。

　　哪吒回抱住敖丙，轻抚他的背。天雷之下，他们紧紧地拥抱着。

　　头顶的漩涡愈发凝实，仿佛随时都能将他们吸进去。云层中乱电频闪，但天雷还未降下。在这短暂的安宁里，哪吒亲了亲敖丙的发顶。

　　过了片刻，敖丙突然动了动，然后松开了哪吒。他低声道：“我还有姑姑的剑。”

　　敖绫的剑静静地躺在那里，敖丙去将剑拾起，紧握在手中，剑柄上的纹路压着敖丙的掌心。

　　哪吒看着这把剑，问：“能驾驭吗？”

　　敖丙道：“一定可以！”

　　哪吒笑起来，道：“好！你试一试，看看怎么用，我先帮你挡掉前几道天雷。谅它区区前几道，小爷毫不费力就挡掉了，根本用不着你出马……”

　　一声巨大的雷鸣。

　　闪电刹那间将整片天地照得亮如白昼，雷声震耳欲聋。

　　哪吒几乎在瞬间掷出乾坤圈。煞白的天雷下，乾坤圈微小到几乎看不见。

　　但，却是一点灿烂的金光！

　　两者都是一往无前的气势，在半空即相撞。巨大的炸雷声响起，哪吒颤抖了一下。

　　乾坤圈死死抵住天雷，疯狂磨损着它。两者在空中僵持片刻后，天雷被损耗了大半，却仍未消散。哪吒蹙了蹙眉，向乾坤圈又补一道法力，天雷这才在巨大的轰鸣中散去。

　　哪吒冷哼一声，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冲动。他胳膊被震得发麻，但他不想露出异样。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了眼敖丙，却发现敖丙闭着眼睛，全心全意感悟着手中的剑。

　　哪吒愣了愣，而后笑起来。他想，既然敖丙这么信任他，那他也得加把劲才行。

　　乾坤圈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光芒更亮了些。它在半空中左摇右晃，挑衅着浓黑的漩涡。

　　又过片刻，隆隆的雷声再度响起。第二道天雷要来了！

　　雷声不停，越来越响。片刻过后，天雷毫无征兆地劈下！

　　哪吒早有准备。乾坤圈再次迎上，滴溜溜转着，让劈在其上的天雷溅射出去。周遭隐隐传来树木烧焦的声音，但哪吒无暇顾及那些，不停给乾坤圈输送法力。乾坤圈越转越快，与天雷摩擦的声音极是刺耳，终于在“轰”一声响后，第二道天雷散去了。

　　等下一道天雷来了，哪吒如法炮制，前三道天雷有惊无险地挡去。只是乾坤圈似乎不堪再用，没等哪吒召回，它自己就蔫蔫地飞了回来。哪吒把它收好，思忖着对付后面天雷的办法。

　　这三道天雷虽然一道胜过一道，但总体强度相差不多。哪吒想：九重雷劫，或许是三重为一组，每组之间威力提升。

　　若真如此，想扛住第四道天雷怕是有些困难。想到这，哪吒看了眼天，突然一跃而起。

　　风火轮出现在他脚下，他手中握住三尖枪。意念一动，枪尖便即燃起明亮的烈焰。他在半空中停住，对着漩涡笑了笑，道：“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多法宝吧？”

　　黑云似乎不堪受辱，立刻便亮起白色闪电。哪吒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抬起三尖枪，枪尖直指漩涡中心。他的眼睛比火焰还亮，道：“我不怕你了。”

　　上一世他在天雷之下还是选择认命，在天雷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但这一世不一样了，他有力量，有敖丙，他什么都有。他没什么可怕的。

　　这不仅是敖丙的天雷，也是他的天雷，是盘桓在他背后的梦魇。

　　他绝不再认！

　　第四道天雷骤然劈下，白光照彻天地。但这并不能影响敖丙，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地上。他闭着眼，在神念里回到了海底炼狱。

　　海底炼狱还是他们离开之前的样子，只是这次身边少了哪吒。他一个人踩着岩浆上的石块，沿着参差曲折的路向前走。

　　路也还是老样子，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连敖绫亲手刻了字的那面石墙都消失不见了，他好像来到了海底炼狱的另一端。但是不要紧，他认得路，冥冥之中，他能听到心里的声音在指引他前行。

　　但这条路并不好走。岩浆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奇形怪状的妖头攒动，敖丙独自走在石路上，听到巨大的声音。

　　在这声音之中，有恐惧的喘息，有质疑的低吼，有愤怒的咆哮，有悲痛的哀鸣。然而它们全都被包在巨大的哭声中，这里的每一个妖怪似乎都在嚎哭。震耳欲聋的哭声挟着无边怨气灌入敖丙的耳朵，他眼前的事物扭曲变形到一片模糊，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石路上跌下去，摔进岩浆里，融进这千万道哭声中去。

　　但他没有走错一步。他几度以为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就要在这万鬼齐哭中化为乌有时，他的灵魂深处总是会突然惊醒，仿佛有什么始终澄澈的东西在维护着他灵台的一片清明。他在恍惚中想了想，或许是他魂魄里的灵珠吧。灵珠总算做了点好的事情。

　　妖怪们见敖丙不为所动，又在哭声加入了各种污言秽语、甜言蜜语，试图把敖丙拉下来。但敖丙却越来越清醒。他坚定地走着脚下的路，直到铸剑池出现。

　　池中插着一把剑，正是敖绫的那把。喧哗声不知何时都消失了，敖丙一步步走过去，把剑拔了出来。

　　哪吒正在凝神准备对抗第七道天雷，突然听到下方传来一声喊：“闪开！”

　　他不假思索地向旁闪去，一道澎湃的剑气从地上斩来，直直轰上天雷。两者甫一相交，当即爆发出极大的炸裂声。哪吒立刻捂住耳朵，但还是晚了一步，五脏六腑都被震得几乎翻滚起来。

　　却见剑气与天雷相触之后，没有任何僵持，天雷直接被斩得烟消云散！

　　哪吒喜出望外，低头看见敖丙正抻着脖子看他，于是飞身落在敖丙旁边。他咳出一口血，咧着猩红的嘴笑道：“可以啊！”

　　敖丙揽住哪吒，急道：“你怎么样？”

　　“小伤，不碍事！”哪吒笑道。

　　敖丙才不信他的鬼话，一把扯过手腕探脉。哪吒坦然地让他探，眯着眼笑：“我挡了六道天雷，厉不厉害？”

　　敖丙放下哪吒的手腕，松了口气。他笑了笑，道；“厉害。”

　　哪吒把脸伸过去，笑道：“我功劳这么大，你不表示表示？”

　　敖丙撇了撇嘴，在哪吒脸上亲了一口。